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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行事素来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但能让练女侠心生紧迫乃至发慌的事,真真屈指可数。
当意识到自己在介意什么慌乱什么,她闭了闭眼,立即强压下了翻腾的心绪。
练大寨主不喜多思多虑,尤其不喜琢磨人心人情那等缥缈难定的,但这绝不意味着她鲁莽无知头脑简单,相反,若论聪慧与悟性,她自幼便担得上天赋绝伦一词。
是以在面对很多事时,其实也不时会有念头下意识冒出,如同心潭中不经意涌出一串小气泡,提示着某处的不妥。
但若她不想理会烦心,那么这一串小气泡转瞬就会哔哔啵啵地破碎消逝,从今而后再不惦念。
当真近朱者赤了么?可笑你竟也学人胡思乱想起来,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女子勾了勾唇,暗嘲自己,决意这一次也要将莫名而生的念头抛到脑后。
不同于某个心思重的家伙,一般而言,练女侠要抛掉什么心绪杂念都很容易,何况眼下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还有一个人等她救命。
她也确实静下心神去认真救了。等待熬药的功夫,练寨主先按新打听来的法子,亲手在铁珊瑚几处穴道上刺针逼毒,待毒血逼得差不多了,又盘膝打坐亲自助对方导元归窍,将那紊乱的内息逐一理顺。
将紊乱的内息导元归窍不是什么容易事,当一大罐汤药煎好端来时,这厢调息都未结束,医师也只敢轻声禀告一声,就退到一旁候着。
其实不必特意禀告,练寨主虽闭着眼在专心运功救人,但听觉何等敏锐,从头到尾周遭的种种动静都难逃她耳。
她知晓屋内守卫屏息凝神不敢吱声,知晓屋外寨兵低声窃语担心不已,知晓医师端了热腾腾的药罐在轻轻吹凉,知晓有个熟悉的脚步,急匆匆由远而近,踏进了药庐。
最后这个动静的出现,让正专心施为的寨主大人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另一方面,随着这人的出现,她也清楚感觉到,心中确然有一处地方依旧揪着,紧紧的,慌慌的。
运功途中不容差池,绝顶高手玉罗刹自然不会犯这低级错误,很快便摒弃杂念抱心守神,倒比先前更加专注了几分。
直到调息完毕收了功,她也刻意不去理会某人正做什么,而是一心把注意力放在后续给铁珊瑚灌药这件要事上。
然而诸事不顺起来,当真喝凉水也塞牙。本以为毒也逼了内息也调了,灌个汤药理应是整个治疗中最简单的环节了,偏就这个环节上出了谁也料不到的怪事。
第一口药汁浪费时,练寨主还当是自己灌药技术不娴熟,待到端正了头灌入口却不见下咽,才微觉诧异。
当时她也没多想,只不信邪地点了几处穴道以刺激吞咽,谁知恰得其反,铁珊瑚竟倏地逆气一呛,悉数都给呛了出来!
这一呛带着鲜血,周围人顿时好一通乱,寨主大人有些恼火了,却还算冷静,觉得约莫是内息未完全调顺的缘故,于是将铁珊瑚一掌稳住,继续运功施为。
当然,随后某人与医师低低的几句商议,以及退到屏风另一端看似古怪的一通操作,也未能逃过练寨主的耳目。
坦白说,无论是那商议的内容,还是屏风后的作为,落在寨主大人眼里都不太能理解就是了。
曾经无事看戏,她倒也听过痴男怨女不饮不食自绝而亡的段子,但那是戏,何况戏中人至少是醒着的,眼下铁珊瑚分明还浑浑噩噩昏迷着,这状态自然又是不同。
至于替穆九娘沐浴的一番举动就更是好没来由,练女侠虽心气不顺,倒还不至于吃死人的飞醋,只是暗暗奇怪不已。
高手过招,刀剑无眼,能危及性命的无非是种种内伤外创,昏迷之中药不下咽,竟会与什么断了生念有关么?
说不上心中是何等感觉,也不至于阻拦,她只一边运功,一边任那人去做尝试,等着看一个结果。
而最后,当结果真正呈现眼前时,当眼见汤药顺利灌下时,却更有百般滋味一霎涌上心头。
百般滋味,有点难过,有点愧疚,有点酸涩……为穆九娘难过,对铁珊瑚愧疚,因她们俩如今的结局酸涩。
此乃人之常情,但练寨主很清楚,此刻涌上心头的,却不仅仅是这些人之常情而已。
在为他人生出的百般滋味之下,有种种更强烈的情绪,根本与铁穆二人无关。
那是之前油然而生的莫名杂念,是之前就试图抛却的胡思乱想。
那是,一种鲜明无比的紧迫感,乃至,危机感!
危机感一词练寨主并不熟悉,却很熟悉这种没来由的心生警兆,鲜明的警兆往往意味着某种威胁,自会促成强烈的紧迫感,令她急切地想做点什么。
若这种警兆落到别的什么人或事上,她必会满腹戒备,甚至先发制人,动用一些手段彻底将之处理干净,以策万全。
可而今,这一份警兆却分明是落在了……那曾与自己盟誓要余生相守的人身上。
更确切一点说,是落在了那盟誓上,落在了那余生上。
练寨主一时也无法更好地理清头绪,只知看着如今的铁珊瑚,方心中明悟,原来盟誓原来余生,竟也这般不牢靠,可以被匆匆带过,转瞬化为泡影。
纵然理智上,她决不认为自己会重蹈铁穆二人覆辙——铁穆之劫虽有种种外因,但归根结底是自身本领不济,才终落得这般下场。
分明是如此笃定的,危机感与紧迫感却半分不减,以至练女侠心生不安,本能地想要将某人牢牢护在身边,抓在掌心。
甚至内心叫嚣这还不够,若遵从本能,她根本就想将这人紧紧捏着攥着贴身放置,一分一寸都不留空隙,才算放心!
练大寨主行事看似一贯地唯我独尊不讲道理,但其实自有分寸,不讲理到这般程度,她自己也知道是不妥当的。
所以无论当时心底里如何急迫着叫嚣着,她都没表现出来,面对某人时,态度甚至比平常更淡然冷静一点。
也好在有种种事务在前,皆需要寨主亲自去操持忙碌,也算是阻着挡着,助她抑下了心中杂念。
不错,这一次无法如以往那般成功地将烦恼全抛到脑后,便只能压下抑下,不去理它。
练寨主极少这般压抑心思,无甚经验,就更不清楚,有些情绪,越抑,越强。
留下那人看着铁珊瑚,练大寨主自率寨兵去忙忙碌碌,虽然之后诸般事务还算顺利,心情却愈发地不美丽。
这也没办法,清理出被雪崩堵塞的山道,汇合了躲在山脚林中的残部,看着这帮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的手下,当头领的心情能美才怪。
此次搅乱广元救饥民的行动原本该是成功完满的,谁知打广元没出事,班师回朝到了自家门前却遭了埋伏,实是憋屈。
如今铁穆二人横遭劫难,不少手下也无辜伤亡,连带自身都被引得杂念丛生只能勉强抑着,练寨主还能冷静指挥不乱发脾气,就已算颇有大将之风了。
颇有大将之风的寨主大人率领属下回返山寨时,已是落霞漫天,整整一日就这么过去了,如此糟的一日,即便强韧如玉罗刹者,也不免有一点疲惫。
确实有点累了,所以当遥遥看到某人与姓卓的并肩立于寨门前,都掀不起什么多余情绪。
所以当知道岳鸣珂已然远走,决意归去天山余生专注武学再不入中原,也只感觉意兴阑珊。
甚至当某人留卓少侠好生歇息一晚再走不迟时,练女侠也没唱反调,而是笑一笑顺着她的意思来。
压抑情绪实在是一件极为累人的事情,在强打精神又去看了看昏睡中的铁珊瑚后,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练大寨主当时最想做的,确实只有沐浴更衣,拥着熟悉的温度好好睡一觉。
住惯的小屋,安神的熏香,热汽腾腾的浴桶……一切和缓如斯,种种杂念似真有那么一刻被抛到了脑后,沉到了水底,再不扰人。
而她真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过来,伸手触碰正在热水中闭目养神的自己。
练女侠明白这触碰是为了助自己舒活筋骨,那手法也确实温柔熟练,每一下揉捏,都能恰到好处地带走一分疲惫。
原本日子就该是这样的,疾风骤雨也罢艳阳高照也罢,长天落日后把门一关,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前方总归还有无数日子等着的。
然而对方却不知,此夜,此时,又有什么地方不同。
每一下揉捏带走的不仅是疲惫,还有练女侠为数不多的自制力。
抑住的情绪卷土重来,简直来势汹汹如山洪暴发,靠着浴桶的练寨主闭目憋了又憋,最后吐了一口长气,决定不再压制自身!
这般突然发难的行径在旁人看来定是十分喜怒难测乖谬无常,但不管了!这人又不是旁人,自己再难以理喻,她也得受着!
何况这里面本就是她的错,为何不能好好被自己握着攥着,却总有那么多小心思小秘密,叫人把也把握不住!
是的,越急切地想要牢牢抓紧人,练寨主便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人与自己之间,还有多少缝隙,多少空白。
这每一处的缝隙每一处的空白,都是她不曾让自己知晓的小心事小秘密。
而自己,竟也已经很久很久,没去特意琢磨这个人的心事和秘密了。
幼年时的困惑,少年时的谜题,都不知不觉融入了岁月,虽说并未忘却,但也确实渐渐圆融,放在心里也不再硌人。
尤其当彼此关系有了重大进展,开启了全新篇章后……不可否认,沉溺于这新奇的体验,满足于这极致的亲密,便不知不觉放下了曾经的谜题,也放下了,想解开谜题的决心。
待到被紧迫感和危机感逼得想起这痼疾的存在时,早就心绪激荡难以自已。
这时候她还伸手来触碰,真如火上浇油,不能忍!
不能忍的女子带着一腔邪火将对方拽入水中,原本想由着性子咬人,待真触及那柔软后到底是没舍得,只没头没脑乱亲了一通。
若她这时候乖乖顺从,那么待心中邪火泄了,练寨主或者也就雨过天晴了……至少能晴上一阵子吧。
可一日两次求欢俱遭推诿,寨主心火越烧越旺,偏她还不知死活,劝什么让人有心事不妨直接说来。
直接说?怎么说?碍眼的卓少侠,铁穆之事,莫名的警兆,突然的不安,总解不开的小谜题……该如何说?
练女侠并非那等巧言善辩之辈,好在她素来心思通透,千头万绪之下倏地灵光划过,立时便有了最直接的一问。
秘密也罢心事也罢,不安也罢急切也罢,她真正想护紧抓牢的,除了她的性命,便是她的一颗心。
自己定能保她性命无恙,这点毋庸置疑,所以让人不够放心的,便是那颗心。
那颗心有许多秘密,许多过往,以至于不能与自己分毫不差地相贴相合。
铁珊瑚曾直言不讳道心中只有一人,这话,为何她从未说过?
练大寨主这样想了,便也这样问了,却见对方微微一顿,随即又是一通扯。
说什么竹纤心中唯以练霓裳一人为重,当你不是竹纤的时候呢?当你守着那些秘密的时候呢?
如今解释得越多越像话术,是,或者不是,如此简单,直指本心!
其实,比起希望听到她当场详详细细地解释那些秘密,更希望听到的,是她的肯定,她的保证。
希望她能坚定不移地说点什么,抚平此刻沉甸甸压抑心头的那些急迫和不安。
然而,那一霎,竟见迟疑?竟见迟疑?!
当目睹这一瞬迟疑时,练寨主并未爆发,相反,她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或者是因为,原本虚无缥缈无从处置的危机感,这一刻终于真正落到了实处。
所以哪怕沉着面色,她却不再肆意地发脾气,倒愿意静静听对面之人分说辩解。
看这人着急,看这人被自己折腾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般,只对着自己慌乱解释。
这次解释,她毫不躲避地迎着自己的目光,那眸中有许许多多情绪,但见不到一丝丝虚假。
所以沉下心来的练寨主,是愿意信她解释的,也是愿意给她一点整理头绪的时间的。
事实上,这同样也是给自己拾掇情绪平复心潮的时间。
终是不舍得拿她来发泄。
纵然再怎么心中紧迫,但这点时间,自然还是有的。
往药庐飘然而去时,寨主是这样觉得的。
彼时,月色初升,此夜似一如既往,清宁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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