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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事事的等待,可算是天底下最容易做的一件事了。
至少对自己而言是这样的。
立于苍茫无尽的草原上,面前就是遥遥连绵的天山山脉,举目四望,天高云低,苍穹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宏阔浩瀚,人置身其中,就渺小如一粒微尘,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从此不知所终。
可自己就站在这方天地间,任凭风吹云走,我自岿然独存,身不动,心不动,再不会去往别处。放空之余,连思考也几乎都已停滞了,木然而立,但听得耳边风声呼呼,长空中偶尔一声鹰唳,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或者只是片刻,感觉却已如经年。
其实当然不是片刻也不会是经年,脑中最后的清醒还是在的,这一日很早就从勃罗城中出发了,行出十余里后又奋起直追那岳鸣珂闹了一通,满打满算也就耗了一早上时间,分别之时尚不到晌午,如今浑浑噩噩站了许久,虽然这天风高云低不见日头,但终究也不过只过去了几个时辰而已。
仅仅几个时辰的默然站立,还不至于有多累,虽说此时必然早已经过了正午,但也半点感觉不到饥渴。
心里明白,这些或者都只算是刚刚开始而已。
与她比倔强执拗,胜算有多少,真不敢预测,只不过当身心俱疲之时,这默然的等待与其说是煎熬与消耗,不如说是一种最后的休息。
最后的休息,最后的坚持。
一开始还能打起精神遥望她消失的方向,然而等得久了,四周围的景色也渐渐淡去了,人多少有些昏沉起来,那并非是难受的昏沉,而更像安静中涌来的类似睡意的意识空白。昏昏沉沉中仿佛做起梦来,梦境中画面杂乱,场景各异,视线中的主角却只有一个,她笑,她傲,她冷,她怒,她时而在西岳之巅上无忧无虑嬉戏舞剑,时而在刀光剑影中飘然不羁自在穿梭,她时而还是个孩子,时而成了一名少女,时而却已长发如雪……
可无论什么神情,什么地方,什么年纪,在做什么,最后她总会回过头来对我说话,一次次回头,看过来,跑过来,执手……那双干净澄澈的眸中永远看得到自己的存在……
我曾对她许诺不离君侧生死相随,她也曾低语道便是所有人都走了,只要还能触到你便觉得安心……她说这句话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三年经营毁于一旦,铁穆二人横遭不幸,当终于有机会缓一口气时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只在我面前,低低啜泣……
回想起来,她虽骄傲自负,但其实从不介意对我展现最真实的一面,哪怕那一面是脆弱的是苦涩的……
可练儿啊练儿,如今你宁可孤身背负所有情绪也再不想面对我了吗?
身子稳稳站立,眼却已然不自知地阖起,心于昏沉中飘飘忽忽,沉浸在这般似梦非梦的景象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蓦地一声炸响,才将魂召了回来。
怎么了?茫然睁眼,才发现周遭已彻底暗了下来,仿佛倒扣了一口黑锅般,旷野风声亦尖锐了很多,是不知不觉入夜了么?算算时间好似也差不多,但当黑压压的天际边再次隐隐传来闷响,才察觉这样的沉沉黑幕并不仅是时间流逝造成的。
来塞外的小半年大多是在寒冬风雪中渡过,开春后虽也有过几场雨,但大多只是淅淅沥沥的和风细雨,绵绵的雨丝就如春风般清爽怡人,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天山南北的苍穹下听到如此风雷之声滚滚而来。
早晨还是天高云淡的好日子,入夜后就这般风云变幻起来,倒和她的脾气真是像……
没头没脑的想着,引了没头没脑地淡淡一笑,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仍凭风声呼啸衣衫猎猎,任凭电闪雷鸣黑云压阵,依旧站定了纹丝不动,既然是任性比倔,哪里还管什么风雨?甚至赌气般隐隐期待着暴雨早些轰然降下,将天地万物淋个通透才好。
也许是浑浑噩噩站得太久了,当时丝毫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错,直至第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冰冷的水气才陡然让自己清醒过来,不对,脑中猛地一个闪念,不对!
一念闪过,人立刻跳了起来,转身就向驮马奔去!真是站得太久了,奔起来几乎立即跌了一跤,才察觉小腿已然麻木得不怎么听使唤了,可也顾不得许多,就这么踉踉跄跄过去,以最快速度卸下马背上的大行囊,然后左顾右盼一下,借着最后一点目力勉强在周遭寻了块地势相对较高不容易积水的草坡,就牵马几步过去七手八脚忙乱做起事来。
这般全力以赴之下,终于赶在雨势真正降临之前将小帐篷搭好了,接着就赶紧将马背上的行李统统移进帐中堆高,然后再将背上的那日日夜夜不离身的包袱卸下,摇燃火折,借着微光仔仔细细查看起来。
大颗雨滴已经降下些,在包袱外层东一点西一点留下了痕迹,好在层层叠叠的棉布将这些潮湿尽数吸纳,没有让它们渗透太多,揭开棉布,里面的木盒还是干燥的,既然如此,盒中的东西当然也就还不至于受到潮气侵害。
于是松了口气,先将沾了湿的棉布扯下些,以干燥部分重新将药盒厚厚裹好,最后将其放在堆高的行李之上,再在上面压了衣物包袱做遮挡,这样一来,就算之后雨势再大,哪怕大到地垫挡不住让水渗入帐篷,也休想弄湿它半点。
做完一切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半晌,这才有空苦笑了笑……好险,即使她当真永不回头,即使我们当真没了以后,这优昙仙花,自己也绝不能让它出半点差错。
微弱的希望好过没有希望,心里再与她赌气,却也放不下她。
在做这些事时外头风雨已彻底释放了能量,随着又一个轰隆作响,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竟在旷野中硬生生砸出了瀑布般的雄浑喧嚣!这顶小帐篷第一次经历如此风雨,到底还是不放心,在举着火折认真查看帐顶一番,确认没什么地方有破损渗漏之后,就掀起帐帘猫身出去,冒雨将外面几个支撑点再固定得更牢些,免得一不留神被掀翻了。
做完这些后,才有空管一管那驮马,可怜这家伙大约也没经历过几次电闪雷鸣,又被暴雨淋了个彻底,如今早已是惴惴不安,牵过马缰,安抚地摸一摸它脖子,倒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远处倒是有几棵大树,但雷雨夜显然是不适宜去那里躲避的,只得于草丛中摸索出一块大石头,借此将它栓在了原地。
驮马虽淋得彻底,但自己也没比它好到哪儿去,出帐篷时倒是有记得披件斗篷,不过在这样的大风大雨面前几乎毫无作用,如今全身湿了个透,就连头发梢也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待到忙完一切想要进帐中时,看了看无处不淌水的身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缩到帐篷边上去抱膝躲一躲就好。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帐内毕竟太狭小&逼仄,水淋淋一身进去,不是什么好事。
漆黑夜中的暴风雨,总有一种奇怪的威慑感,风声呼啸,冷雨如注,心中异样不已。其实运起功,身子虽潮湿却并不会很冷,天山的寒冬早令人习惯了坦然面对恶劣天气,所以此刻不习惯的并非天气之恶劣,而是……而是单纯因为这是一场暴雨。
雨,似乎对自己而言就不是什么好兆头,每每有个什么意外时常是有雨降临的,更有甚者,随之而来的往往就是痛苦与分别。
定军山时那意外的一剑就是在雨中,那一剑令事情失控,害练儿担忧记挂了许久许久……更不用提武当山脚,那场令我与她隔开了整整一年有余的豪雨了……
不对,不是一年有余,而是迄今为止,也依然将我们俩阻隔着分开着……
正蜷在帐篷边抱肩胡乱想着有的没有的,漆黑的苍穹间又是遽然一亮,一道白光斜刺里撕裂长空,乍明骤暗仿若活物,接着就是霹雳轰鸣!这动静比之前连番电闪雷鸣更甚,仿佛就在头顶炸响般,惊得耳朵都有些生疼,却还来不及反应,却倏地又来了个更近更大的!
但见眼前一白,一道紫光自天际而下,不偏不倚竟劈中了不远处那大树中的一棵!霎时间连串火花冒起,老远都听得到噼啪作响,那也不知是什么树,大约有些油性,闪电过处竟然就顶着狂风骤雨径直整株熊熊燃烧了起来!
亏得是在安全距离之外,目睹整个过程,虽被惊了个瞠目结舌,但本身并有什么大碍,正暗暗庆幸好在刚刚没牵马过去避雨,忽于风雨声中听得那驮马在几步开外咴咴嘶鸣乱尥蹶子,心中才突觉不妙,迅速爬起身,却还来不及过去,天地间骤然又是一串震得人心胆俱裂的炸裂巨响!
这一声响就好似火上浇油,大树燃烧的火光中,但见那马吓得疯了般扑腾,拴马的石头原本就是临时凑合的,怎经得起这般闹,没几下就被扯得动了起来,缰绳由石头上一松开,那马儿就再也不受束缚,赶紧跳上前想要稳住它,拉扯了几下不成,反倒差点儿给飞起的后踢踹中,躲闪之下手一松,眼睁睁见它扬蹄冲进了沉沉黑暗中。
风雨之中,怔怔站着,喘息着,听那马蹄声渐渐远去终至消失,良久之后,突然忍不住扶额沉沉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随它去吧,最终,果然是孑然一身的命。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帐篷边,狂风暴雨依旧,漆黑之夜无尽,突然感觉乏力,发生的或者不过是一桩意外插曲,但由此心境却愈发怅然,便放任自己颓然跪坐在湿滑的草丛中,仰头看了看大雨倾盆而下的苍穹,觉得要是就这么闭目睡过去或也不错。
可最后,并没有这么做,或者说并没有这么做成,因为当视线又一次由漆黑的苍穹回到地平线上时,余光忽然在山脉的朝向那端瞥到了一点什么。
原本是不应该瞥到的,这样的黑夜中原本是看不见远方的,只不过先前那株高大树木还在暴雨中顽强燃烧,火势虽已称不上熊熊,但也足以隐隐约约映亮一方。
即使是隐隐约约的,但那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熟悉的轮廓,毫无疑问。
这一刻,正好是心中失望怅然最盛之时。
于是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只定定看着她,她也知道我在定定看着她,我这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那边却已一步步缓缓由雨幕中走来,走近,最后停来十步开外的地方,笔直地站着,开了口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和雨水一样冷,只够堪堪穿过风雨,传入耳中已听不出多少波动,而自己也没余力再去分辨其中的情绪,她问了,就下意识回答道:“自然是等你。”
“等我?”十步开外,足够雨雾和黑暗掩了她的目光,而那张面具则一如既往隐藏了她的表情,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和之前一样冷冷的声音:“你凭什么断定我会回头?若此刻我没有出现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于是也依旧老老实实吐露了心里的话:“我只知道,自己再不想去做别的事了,要么等到你回来,要么……就等到一切一切都全部结束的那一刻吧。”
这确实是心声,也仅仅只是心声,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用意在其中,说出口,只是因为想对她诚实以待。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传入她耳中的好像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一切结束?”这个词仿佛引燃了埋藏的什么,那反问声好似再掩不住情绪,当中蕴了明显的怒意:“结束?呵呵,说得真轻巧!果然,你便是那样想得么?便是那样想得么?好!”
最后的尾音彻底压过了风雨声,十步开外的人已蓦地冲破雨幕掠空而来:“那我成全你——!”
依旧是跪坐着,从这角度看那个身影就像是随大雨一起从天而降般,没有避让的必要,有的只是对这突然爆发的怒意的困惑和不理解,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时间可供人思考,伴随着冲击力转瞬已被扑倒,铺天盖地的雨水浇在脸上几乎让人窒息。
但真正带来窒息感的,其实是那双骤然扼在颈间的手。
那双手,自然是不会属于第三个人的。
“你若想结束,我便助你结束!”离得近了,终于可以看清她的眼,原本清澈澄明的眼中如今沁着血丝,激动到近乎发指眦裂:“反正你这样的性子迟早也是活不长的!从不惜自己命的人,从不惜自己身子的人,活着做甚!与其看你死了活又活了死,将命断送在莫名其妙的人与事上,倒不如就由我今夜亲手将一切结束!都结束!结束了才省心!”
电闪雷鸣的漆黑长夜,鬼哭般的旷野风啸,衬得这一番声嘶力竭的咆哮愈显凄厉!
她杀气腾腾是真,颈间的力道半点不做假,体内新鲜空气渐渐消失,下意识仰头,听得如此嘶喊,有那么一瞬心中竟然认同起来,觉得这样也不错,生死无常,我并不知自己下次何时会再踏入鬼门关,只知那一日迟早必然来临,那么陨命在她手中,或者也算是一种另类圆满。
不过,这样的认同,也仅仅只是一瞬。
她的声音虽饱含杀气腾腾的怒意,可分明有一丝颤抖在其中,她的手也一样,毫不留情之余却并不稳定,扼在颈间的指关节在微微颤栗着,根本不像是一位剑术大家的双手。
这样的结束法,对我自己或者是一种另类的圆满,对她却并不是。
没法说话,但力气又流回到了身上,抬起手,使劲想掰开颈间那既毫不留情又微微颤栗的钳制,但发现一时半会儿竟没有办法撼动,之前的不反抗造成了太大的劣势,手指已无法随心所欲使力了,可肺中已迫切需要空气,情急起来,再也不管那么多,抬起腿卯足劲一脚,就踹在了眼前之人的小腹上!
从未这样对过她,但到了这一步,今夜不正常的又何止是一人?
其实若对方全力施为,那这一脚对她根本就是蚍蜉撼树,毕竟自己虽然卯足了劲,但忙乱中并没灌上内家玄功,谁知就仅仅是这么胡乱一踹,也足以令练儿一声闷哼,竟当即给踹得滚到了一边草中!见势也顾不得其他,我一边咳嗽一边跳起,翻过身就压制住了她!
骑在她身上,所做第一件事就是不假思索地抬起手,猛然扯下了那张数日来一直阻隔在我们间的假面具!
哪怕正呼吸急促,雨水迷眼,但借着天空的电闪和不远处依旧燃烧的火光,仍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看到了久别重逢一年后的她,这次再不是刹那间的惊鸿一瞥,我们就近距离面对着面,额头几乎抵着额头,彼此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自己喘气,自然是因为她刚刚做的好事,而她喘气,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好在无论是因为什么,这个人都暂时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似乎也全然不介意被揭开了面具,只是眉眼冷冷盯过来,仿佛想看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经过刚刚对峙,而若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便真是无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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