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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城中已是一片混乱,纵身上得房来,居高临下,但见路上各种狼藉,百姓家家户户关门闭窗,远处一角火光冲天,那黑点便是朝火光方向而去,夜色下虽是遥遥相望,倒也清晰可辨。
这便已经足够了,莫说轻功绝顶的练儿,连我也不会追丢。
热闹可以不凑,江湖中事也可以不管,但此事却不能不问,那蒙面女孩最后一招,正是师父所传的独门剑法,使来刁钻毒辣,江湖中怕绝无相似,如今却在延安府被一陌生人使出,怎么能不让人惊疑不定。
我们俩疾掠而行,追了片刻,已是越发接近,那女孩眼看这方面都不是对手,更加着急,近了烈焰冲天之处,蓦地跳下屋顶,一头扎入下面烟雾弥漫的街道,想是要借着浓烟做掩护避敌,可惜这如意算盘却打错了人,练儿见状一声清笑,也毫不犹豫跳下去冲入其中,她自幼奇遇,练就一身捕猎本领,别说烟雾,就是林中白茫茫三步不见人的漫天浓雾,也挡不了她跟踪追赶。
我没这本事,也就不下去凑热闹,在房顶上慢慢的迂回观察,也不着急,只笃定等练儿讯号响起再说。
这一闲下来观察,才发觉着火的不是别处,正是此地府衙所在,偌大一个建筑眼见已经是四处浓烟滚滚,火势肆虐,焚烧正旺,浓烟之中还不时有人影晃动,叮叮当当之声隐约不绝,想起街上百姓所传山贼攻来,倒不像是假,却不知道为何。
正思付之际,突然烟雾之中呼的一声,直窜出两道人影,飞身掠起,落到房顶上后就着急的提剑四顾,看似在寻找什么。
乍见这两道身影,心中猛地涌出许多不耐烦,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回避了事,却还没等付诸行动,就已经被那头反瞧见了,一时间俩人打个招呼,双双掠了过来,其中一个抱剑道:“朱姑娘,你竟在这里!那练女侠她老人家也该在附近啰?今夜我们攻城救卓兄,本以为无法通知到你们,不想竟在此巧遇,实在是天助我等!”
避不开,就只得迎上,这抱拳说话的正是那马鞍送宝的王照希,这里是他父亲王嘉胤的地盘所在,见到此人倒也不算稀奇,但他身边呐呐抱拳之人,却实在是我想不到,也不想见到的人,偏偏哪里都避不开。
“王兄,卓兄,好巧。”即使如此,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我回礼道:“我只是碰巧绕到此处的,今夜如此大张旗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原来去年九月,这王照希送完礼物离了定军山,就前去京城办事,恰巧遇上了当时正在京城的卓一航,两人也算一起出生入死过,连玉罗刹伤了武当门人的事,也是当时王照希告知他的,后来卓一航从华山回到老家,无端遭到陷害,被捉入延安府大牢,碰巧为此地绿林同盟得了消息,这王照希岂有不救之理?
听他们简短说完,脑子里一时繁乱,他们没理由相欺,说的自然都是事实,偏偏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觉得无形中还真有什么牵引似的,否则这天大地大,明明是自顾自的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以为至少暂时可放下心来,怎么一个转身就又异地重逢,快的躲都躲不开,仿佛……红线相牵。
“对了朱姑娘,你之前可见过两名中年人从火中脱出?他们是私通满洲的奸贼,奉命暗算钦差,移祸卓家,我和卓兄交手中被他们逃了,正焦急不已!”那王照希不知旁人心中波澜,只顾着解释完了急急追问,他身边男子虽不至于这般催促,也是目露焦虑盯了我,好似急待答案。
不得已将烦乱放在一边,开口正要回答,远处一声唿哨倏地响起,我心中一喜,哪管他失不失礼,只简短答道:“我是追赶一小姑娘路过的,倒未见到什么中年人,那小姑娘身上有些事情,我耽搁不得,先就此暂别,其余的之后碰面再说吧!”说完微微行礼,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掠起离开。
从头到尾自己没有提起过练儿何在,已打定主意,若这世上真有红线,那也要让它多绕上几个圈子,给月老找些麻烦。
这唿哨遥遥破空,时不时响起一声,我听音辨位而行,等真正追上,已是至城外的一座小山脚下,远远的月色下终于看见两个影子,一个边叫爹爹边试图跑上山,而另一个则紧蹑前者身后,鬼魅般忽前忽后,如影随形。
再近一些,就听见了练儿的格格轻笑,她正如灵猫戏鼠,将猎物逗弄戏耍玩个不休,银芒挥舞间剑尖时不时点住对方背心,吓的那少女惊惶万状,左纵右跃,却总摆脱不了,只有锐声尖叫,但听见笑声叫声杂成一片,好不热闹。
我这边刚刚赶到站定,与场中少女对了个眼神,那边女孩的身子蓦然间向前一仆,又高叫一声:“爹爹救我!”山腰处就传来一声怪啸,只见一团灰影,似流星殒石般直冲下来!
练儿见状,收剑往这边横跃了两步,我离得较远,是等对方到了场中才算瞧真切,这是一名高大老人,鹰鼻狮口,满嘴络腮短须,相貌威武凶悍,落了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虎吼一声道:“是谁敢欺侮我儿?”那女孩满面泪痕,躲往老人身后,撒娇道:“爹爹,那个拿剑的!你替我把这贼婆娘的眼珠挖了!”
练儿哪里容得下别人这么说她,冷笑着长剑一指就要答话,我赶紧上去几步拦在前面,这种需要交涉的场面,是万万不能指望她的,否则决计没有好事发生。
拦下了练儿,本想对那老者抱拳的,可惜右手行动不便,只得微微点头算是颌首行礼,温恭道:“老前辈莫要误会,我们追赶令千金,只是有些事情不解,想要请教请教,大家俱是女子,绝不至于会有什么歹意。”
这么说,是想先把事情缓和下来,毕竟这老人看情况绝非泛泛之辈,我们与之没什么大恩怨,何必犯险,可惜有练儿的戏耍在前,这话就少了几分说服力,三方闻言好似都不怎么买账,练儿先瞪眼道:“你倒好说话,她拿兵器点你伤臂就这么忘了?”那女孩也哭道:“爹爹,这俩个贼婆娘欺负女儿,一个害我失足摔倒,一个把剑贴着女儿后背尽情戏侮,爹爹,你一定得替我把她的眼珠挖出来!”
“野丫头好一张臭嘴!”对方一连几句贼婆娘,练儿早已不耐烦,脸上虽笑容未收,但已显难捺怒意,也再不管我想怎么做,凌空骤起,喝了一声,手中剑巳刺出!
我这边阻拦不及,眼睁睁看她跃出去,那老人倒退三步,闪身一掌推开女孩,道:“你站到那块岩石上去,不准帮手,刚才的事我全都看到了!”练儿一剑不中,数剑连环,逐电追风刺来,老人蓦地一声怒吼,身形暴起,左掌骈指如戟直点,右掌横掌如刀滚斫,一上一下,力雄势捷,携摧枯拉朽之势迎上,两人就此战在一起!
本想避免的局面还是发生了,心中万分无可奈何,这老人果然如先前判断是个高人,一掌掌劈去都是虎虎生风,开山劈石,看久了却并非一味强横,刚中有柔,刚柔并济,内家功夫俨然还在练儿之上!好在练儿剑术和轻功无双,倒也不落下风,双方缠斗,凌厉无前,处处透着凶险!
我看得懂局势,却插不进去,何况此刻的身体状况也不容插手干涉,揪心看了一会儿,索性不再观看,目光扫了一眼场外,见那女孩躲在山腰处的一块大岩石后面,亦正对着场内举目张望,不由计上心来,高声道:“那位小姑娘,我们紧随而来,不过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答了我们即刻就走,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闹成这样!”
她闻声望过来,该是仗着隔在一个场子的两头,也毫无畏色,嗤鼻道:“我才不与你费唇舌,等一下爹爹就能将你们擒拿了,给我磕头赔罪,到时候再说不迟!”
“又不是什么大恩怨,何必如此?”其实自己这话,也不是全为说给她听,所以随便她怎么回答,我还是按心中所想的喊了出来:“之前你因小事与我姊妹纠缠,动起手来,所用剑招大开大合,自成一派,唯独最后逃走时一式,辛辣刁钻,与先前全然不同,反倒极似我派其中一招手法,我们追赶而来,只是想确认一二,向你打听此招乃何处所学?何人所授?仅仅如此。”
这话是对她说,也是对场中的老人说,他耳朵不聋,自然听得清楚,闻言果然百忙中看了自己女儿一眼,且不说江湖禁忌,他自己武功高超,女儿若是真去偷学别派武功,想也是丢脸之极的事。
那女孩见父亲瞪眼过来,想是有些慌张了,躲在石头后大叫道:“什么招数,我知也不知道,你们休想诬赖与我!”
这番回答入了众人耳,老者如何想我不知道,练儿本就不耐烦,此刻早心头火起,手上毫不放松,嘴里道:“你问她那么多干嘛!师父已死,懂她独门剑术的唯有你我,这丫头要么是与那姓岳的串通一气得了好处,要么干脆就是个偷盗剑谱的小贼!左右不是东西!”
“狂妄小辈,休辱我女!吃我一掌!”那老人听得此言又复勃然大怒,大喝一声,奋起与练儿斗在一起。
还来不及遗憾练儿无意的搅局,却因为她刚刚一番话而陷入了沉吟。
心中一直对师父的生死怀有期望,所以之前见这女孩使出那一式,我几乎是不做二想的以为必是有人传授,而这个人世上再无第二,正该是我们数月来苦苦寻找的那位,这念头填满了脑中,全没考虑过其他可能……
此刻被练儿一提醒,才想起客栈养伤之时,岳呜珂来访之后,练儿曾经抽空回了一趟黄龙洞封洞,归来后忿忿不已,对我说石室内师父的羊皮书卷已然不见了,不仅如此,连壁上所刻的剑式也俱被削平,只余下岳呜珂所刻一行小字,大意是书卷他取给师公,石壁剑招太过凌乱凶残,又无心法相辅,唯恐被外人学去误入邪门歪道,是以悉数削去云云……
当时练儿对此深为后悔,气了很久,立下心愿一定要将剑谱取回,我虽也不满那岳呜珂越俎代庖,竟毁了石壁,却又认为那羊皮书卷不仅仅是剑谱,其上还有数篇师父的刺血心语,本就是为师公而书,取去也是正常,是以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如今被练儿旧事重提,突然惊觉这也不无可能。
而惊觉之余,又有些奇怪滋味涌上,好似触动了心中什么画面,隐隐觉得熟悉……
莫非局面如此发展,也是命定之事?自己与练儿,还是走在既定的路上?这样一想,才更是心中发紧,暗暗一慌。
自己这边分神的功夫,场内怕是又走了百招,忽闻得山后飘来一声男子惊叫,我陡然一醒,不知怎得身上一冷,竟觉得听着好似……好似那卓一航的声音!
也不知这声惊叫有没有干扰到场中对决之人,那凶悍老人掌锋将欲沾衣,忽然跳后两步,回头叫道:“不要上来!”
我随之抬头一望,才发现在岩石之上,那女孩身边居然又平添了一名美貌少妇,老人的话想来是对这美貌少妇所说才是,当下暗恼自己又被杂念扰乱,竟连对方是何时出现的也没有觉察到。
那老人喝了一声,翻身再扑,喝道:“咱们再斗!”但听练儿怒道:“难道怕你不成?枉你武功如此之高,却要女儿做下三流小贼,今日不将剑谱还我,誓不与你干休!”刷刷两剑,连环疾刺,老人大怒,一掌迎击,两人又斗在一起。
他们不罢休,那岩石上,先前的女孩却已和后来的少妇窃窃私语在了一起,我离得太远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只看得见她们俩神态亲昵,好似关系很是亲密,说话时靠在一起以手掩口,交头接耳不停,目光却往场中时不时飘去,过了一会儿,倒不再去瞅场中,却又往我这边频频注视,突然间那少妇右手扬空一抖,就有什么迎面而来!
我留心在先,夜幕下看得清楚是三点寒光乍现,分了上中下三路疾袭!这手法不见得多么高明,换做平时真算不了什么,偏生如今右手不灵,只用左手堪堪接住第一枚,再打落第二枚,这第三枚电光火石间再难处理,索性挡住双目要害,任凭它过来了事。
耳边倏地听到练儿怒道:“无耻匹夫,妄施暗算!”她虽着急,但有那老人挡在中间,算距离无论如何是赶不到的,我只盼她不要因此分神受伤,却突然眼前一暗,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横在面前,但听“噗”地一声微响,那最后一枚暗器竟钉入了这手掌肉中!
倒跃出一丈开外,才瞧清楚就是手掌主人竟就是那凶悍老人,他此刻手臂挂彩,掌中带血,却恍然未觉,只是涨红了面看我一眼,好似难堪之极,闷闷不响的飞身跑上山腰,指着少妇厉声斥道:“谁叫你乱放暗器?我不是叫你们不准动手么!”声震半个山头。
那少妇面露委屈,回道:“老爷子你又没吩咐过我,阿瑚受了她们欺负,我们又何必客气?我只是想擒了她同伙,好免去一场恶斗罢了……”这回答被山风吹下来,练儿正赶到我面前查看平安,闻言勃然大怒,身形一起,突如白鹤掠空,喝道:“原来是你这贼婆娘放的暗器!”凌空右手一扬,就是三枚银针打了回去!
她用银针回击,不过是怒气使然,手法角度都并不算刁钻,本该没什么杀伤力,却见那老头举袖一拂,拂落两枚,第三口银针却刺进了那少妇的肩头,痛得她霎时红了眼圈,连连呼痛不停。
那老头仿佛没听见般,只对练儿大喝道:“适才你已见到,她放暗器与我无关,你这女贼十分无礼,欺我女儿,伤我爱妾,我与你绝不干休!咱们单打独斗,谁也不许邀请帮手,你敢也不敢?”
他对面练儿忽地古怪一笑,也不紧逼,反而折身跳返到我旁边,附耳过来笑道:“那老头居然故意留一枚针让我惩罚,害自己人受伤,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怪脾气,嘿嘿……”我这才明白她在笑什么,也不好说,只能无奈白她一眼。
练儿好似心情好了起来,被我白眼也不恼,又回头对山上道:“你们偷学我派剑法,我也决不与你干休,但今日彼此都疲了,再斗也斗不出什么道理,你住在何方,姓甚名谁,若肯赐知,我必登门请教!”
那老头也不动怒,见问起,想了一想说道:“好,一月之内,我在.龙门铁家庄等你!”说罢这句,一只手携住了身边一个,三人流星赶月般疾掠下山,转眼再看不见。
我听的铁家庄三字,总觉得有些印象,正要深想,忽听得山顶处有人叫嚷,再一分辨,却是那王照希在喊:“练女侠!练女侠你老人家在那里吧,快,快来看!”
练儿倒是没什么,听到招呼只是稍微吃了一惊,我听到他喊,就想起之前有一声男子惊叫,很像是那卓某人的声音,他们刚刚本就在一起,想来是怕没有错了,心情顿时不佳,把之前所思抛到一边,只是一心不愿意练儿过去,偏又没什么理由阻拦,只得郁郁相随。
转过山后,是一个乱石坡,远远火把之处,只见那王照希与卓一航两人身子半蹲,挤在一个石窟之内,练儿奇道:“喂,居然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那边就远远回答道:“贞乾道人给害死了!”
我俩闻言俱是吃了一惊,上前去看,只见石窟内一位道人盘膝而坐,七窍流血,状甚痛楚,这道人我不认识,但练儿应该见过,见状伸手去摸了一把,皮肤还犹带弹性,卓一航在旁悲痛道:“一定是有人觊觎他所带的剑谱,所以把他害死了!”
练儿当即跳了起来,急忙问道:“你说的是什麽剑谱!” 那卓一航回答:“就是你师父所着的剑谱,当时岳呜珂大哥身上有事,就托贞乾道长带给天都老人的,想不到他身死此地,剑谱也不见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印证了之前练儿无心所言,我木然立在靠石窟外的所在,却无心多想,直到一道白影闪现面前,但见火光之下,少女面色如水,冷然道:“我们走!”
我知道她怎么想,那两名男子却不知道,王照希讶道:“练女侠,你这是做什么?”练儿头也不回,答:“我刚刚认得一人,他的女儿使的就是我本门剑法!什么一月之约,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们算账!”
那俩人讶异起身,王照希与卓一航对视一眼,沉吟道:“敢做下此事之人,必定非同凡响,杀了贞乾道长也算是武林公敌,练女侠你且不要忙,目前我那里聚集了各路英雄,正是合力同心之时,我们还是先回堡中,调查周全,再图动作不迟,何况今夜忙到现在,也该累了。”
他这么说,旁边那男子也就附和着点点,卓一航望着练儿恳切说道:“从长计议,知己知彼,才该是万全之策,二位姑娘,还是先随我们回去吧。”
不得不承认,他们讲的全是道理,然而,心中鼓噪却怎么也压不住,我盯着那男子,再看看练儿,忍不住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再不追,就真的追不上了……”
本已回首的少女,就倏地又转了过来,一牵住手道:“追!”
我也反手牵住她,回道:“好。”
世上若真有月老红线,也要让它百转千回,绕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