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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莽莽群山,便到了绵延山岭之中的大安镇。
此地本是由一驿站渐渐汇集成的乡里,亦是前两年初遇玉罗刹之地,山中小镇是不变的数年如一日,当时我在这里与她重逢,如今又要从这里出发去寻她,其中巧合,想来也真令人感喟不已。
由定军山下来时已是深夜,本以为十分的不便,谁知却反倒成了便利之一。
其实早应该想到,这声势浩大的剿匪,怎会少得了本乡本地的配合?
好在身上还余下几成功力,总算躲过了山口关隘的盘查,还能偷空顺到几件男装,虽略不合身,但总还能勉强扮上一扮,镇中住家皆知大军剿的是山中女匪,街头巷尾也张榜告诫不可相助,但对落单的男子倒不怎么放在心上,自己这才能在第二日勉强投了客栈住下。
在此停留,为得是能当去些身外之物,备些伤药盘缠,身上的伤是不方便请人看的,唯有买些常见疗伤药来自己反手摸索着敷,效用如何是说不清的,伤势怎么样了也瞧不见,每日所为,其实只是求个安心,盼它不要恶化就好。
这般逗留了数天,自己就觉得似乎已准备的差不多了。
连日来都在想,练儿此去,最有两个可能,一是寻仇,二是寻人,而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是远高于前者的。
毕竟朝廷剿匪,非单凭一人之力,此仇还不知该算谁头上才对,而另一方面,她见过了那林中新坟,心中如何悲愤这且不说,但也该由此推断得出寨中同伴并未全部战死才对……寻仇不必慌在一时,寻人却难免夜长梦多,其中轻重缓急,我想她是判得明白的。
除此以外,不得不说,私心中,自以为是也罢什么也罢,当她别的坟不挖,却专挖写有竹纤之名的那一抔黄土来确定生死,这一点确实令自己心中某处有些隐隐的……欢喜,练儿见不到尸首是绝不会轻易认可死讯的,是以才有劈碑之举,我想按她的性子,接下去不弄个清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综合以上,她此时最可能做的,便是去寻那些寨中残部。
只是,按练儿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却未必想得到自己部下有可能避难就易退入蜀地,何况她当初有吩咐在先,所以如今若要寻人,定是去寻那结盟的绿林首领王嘉胤之处,所以自己若要寻她,也该往陕境去才是最佳。
反复斟酌之后,敲定了这推论,主意一旦拿定,便迫不及待的生出了上路出发之心,各方面能准备的都备好了,唯一悬而不决的顾虑是身上伤势,这个却实在是等不起的,只有一路且走且小心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颇令人烦恼的,就是沿途的盘查问题,练儿可以昼伏夜行,轻功又卓绝,抄小路翻山越岭也如履平地,而为了尽快赶上她,我是必然要走官道的,如今身子抱恙,也不敢托大行那昼伏夜行之举,所以路上重重关卡,怕是难以避免要面对的。
也只有到时候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了,这样告诉自己,总不能为此耽搁下来。
第二天出发,还是一身朴素的男子打扮,牵了前日旺集上盘下的一匹不值多少钱的瘦马,慢慢往镇外而去,尽量让自己泯然于众人间,不想惹来不必要的注意,毕竟此时,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但有时,你最不想要什么,就偏偏会来什么。
才动身没几日,这天已经离开了投宿地一里开外,路边渐荒,各色的闲杂人等也渐渐少了,附近再看不到什么兵勇哨卡,稍放下心来,正想要翻身上坐骑快些赶路,却见远远的尘土飞扬,赫然又是一队官兵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而来。
托陕境剿匪的声势,近日来沿途兵马络绎不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低头牵坐骑闪到道路不起眼的一侧避让,只盼这波人快些过去,哪知他们行到眼前却放缓了速度,一名官兵过来大声道:“小哥,此去可是入陕道以北一途?”见点头称是,就又回马欲行,我却在此时感觉到有目光至那队伍中而出,打量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去。
心中道了声不妙,疑心这群人看出了什么端倪,要知道女扮男装之事,或有人真能做的惟妙惟肖,但有人做来只是差强人意,我比练儿好些,如今还故意戴着斗笠,在脸上抹了些灰土掩饰,却也禁不起细察,若真被揭破,说不得又要费一番手脚。
低着头,正严防以待之时,忽听得一声惊呼道:“是……是你?”此声为男子,隐约透着几分令人不太愉快的耳熟。
抬起头来,就见到了一张令人不太愉快的面孔。
“卓少侠,好巧,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勉强笑着打招呼道,表情大约是不太自然的,我抱拳行了个礼掩饰。
从人群中出来的正是那卓一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官兵搅合在一起的,这不由得让自己的抵触感又强了些,不过亏得掩饰的好,对方大约是没看出,卓一航跳下马三两步过来,回礼道:“真的是姑……真的是你,在下还以为看花眼了呢。”
因见着这边是男子打扮,他倒也识趣,朗声客套了一番,随即压低了声音道:“不知姑娘你这身打扮欲往何处?如今朝廷正大兴剿匪之举,路上不太平,练女侠安好?定军山又是否安好?”
他这番话倒是问得真诚,我却不语,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看他,又看了他身后一眼,卓一航察言观色,随即醒悟过来,立刻低声道:“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并非军中人士,只是家人去世要返乡守孝,因祖上在朝中有些薄名,识得军中指挥,为图方便免受盘查之烦才与他们同行的,不久前在京城,我还曾与练女侠联手抗敌,姑娘但可信我无妨。”
他不提京城还好,一提之下印证了自己心中所虑,情绪不禁又低了几分,但是此人本身并没什么错,人品亦是真诚可交之辈,我虽面色不佳,倒也不疑他,只叹了口气,将定军山的遭遇解释了一遍,当然只说了个含糊大概,然后道自己现在要去陕地寻一故人,其余细节悉数略过不提。
“原来如此,真是可叹啊……”卓一航倒是老实,听完了不疑有他,只是满面感慨之色,忽又道:“姑娘这番远行,路上想必不很方便吧?若是不弃,可愿意与卓某同行一程,也能有个照应。”
没想到他有此一邀,我微怔过后,赶紧推辞道:“这个,还是罢了吧……男女同行本有许多不便,何况还是混迹与官兵之中,少侠盛情心领了,只是……不妥。”
如此拒绝其实有些生硬,已谈不上婉拒的范畴,但那卓一航倒并不以为意,反而连声歉道是自己思虑不周,最后竟去那队官兵讨来了一份官印文书相赠,道有此物傍身可保一路盘查安然无虞,算是他的略尽绵力。
他这种种举动,倒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何况我虽有些不怎么待见此人,也不会愣头青到将与己有用之物往外推辞,当下客气几句,就接过收好,彼此又再说了几句话,有那些兵勇在身后不远处等待,卓一航也不好耽搁太久,只道自己守孝满后便会回武当,届时欢迎前去做客,又提及练儿,道她与武当有些误会,但同为忧国忧民之辈大家当化干戈为玉帛云云,寒暄片刻,便拱手告辞,翻身上马,与那群官兵远远而去。
直到滚滚尘土离了视线,自己才算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背上某处隐隐抽疼。
遇见卓一航是我绝想不到的,听到他亲口说当时也在京城,且与练儿有过交集,更是心中郁郁,但与此同时,知道这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会老老实实守孝在家,也算是令人安慰的一件事,而能得到通过盘查用的关文更是意外收获,总得来说这次巧遇,是利大于弊之举。
这次小波折后,就再没发生过什么意外之事,一路上晓行夜宿,虽然关隘盘查遭遇不少,但得文书之便,也从未受到过刁难,而盘查严格另一方面来说也就意味着路途平安,不消数日自己已顺利到了鄜县,此去离延安府还有一两日的路程,而过了延安,以目前脚力大约再赶上几日路,便可到达原先听闻中的那王嘉胤等陕北群盗的聚义之地——米脂。
只是在这当口,却听到了些不太好的消息。
原来此次剿匪朝廷确实是下了大力气,定军山已算斗得激烈,却不过还是小头,这边王嘉胤等所遭遇的才是大规模讨伐,难怪当初连番求援如石沉入水毫无回应,果然他们早已是自顾不暇了。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听得这消息时还是有些着急,倒不是急别人安危,只是自己本计算着练儿会去寻王嘉胤老巢,可人家的老巢却已灰飞烟灭,若练儿真如自己所料那般行动,她现在便失了方向,而她失了方向,就意味着我也失去了寻她的方向。
如今之计,也唯有尽快赶到那王嘉胤的聚义之地,虽然已被打散,但练儿或者还在附近徘徊也未可知。
因这急迫,我未按原计划在鄜县歇息调整,只深夜住了一宿,甚至连药房也没来得及去,次日天色不亮就又马不停蹄的上路了。
而这样的冲动行为,在不久后就令自己付出了代价。
离了鄜县,在山林间行进的半日里,几乎没停下过片刻,连吃食饮水也是在坐骑上匆匆对付了事,这般过了晌午之后,人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连坐着都感乏力,一摸额头有些发烫,心里就知道麻烦来了。
因没有及时换药,背后伤势或有点发炎起来,这令身体泛起了低热,虽说只是低热,但对现而今的自己来说却是消受不起的,这异状才刚刚生出没多久,人就已经昏昏欲睡起来。
伏在马背之上,一开始还能偶尔抬起头来兼顾赶路,到后来实在吃不住了,左右这林间小道也没什么人迹,索性信马由缰起来,听凭其慢慢往前踱步走着,自己只管闭目伏身,求能缓上一缓蓄积些精力。
原本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可是闭上眼后,就仿佛再也睁不开了,整个人陷入了朦胧中,一切仿佛梦游一般,即使耳边隐隐约约听到响鞭呼喝之声,身子却也反应不过来了。
还好意识尚存,所以摔下来时本能做出了自保动作,也好在这只是匹无精打采的瘦马,不至于像骆驼那么高大。
触地时扯动伤口,倒是唤回了些神智。
“哪儿来的臭小子?没见着官家的旗么!”有耀武扬威的声音响起,腰间挨了一脚,若说冲撞了对方还是自己有错,被马鞭扫落在地也是活该的话,那这一脚就足够让人心头火起,我昏沉沉眯眼看着对方,见第二脚过来,几乎就要动手,却有人拦在了当中。
单看背影,拦在当中的这人身材颇高大,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瞧那身穿着不像是汉人服饰。
“王卫士,你们不要这样,我这次出使中原上国,是为了观摩典章,传递友谊,这个人看起来虚弱,并不是存心骑马冲撞的,我们南疆人自幼马上长大,一点绝不会看错,放心吧。”
这人一开口,我才知道并不是自己因病眼花,而是眼前站着的那个确实不是个汉人。
仔细扫视了一周围圈,眼前算起来一共也就十来个人的样子,有车有马,两杆旌旗分立左右,除了两名官服在身的人外,其余俱是生得体格硕伟,浓眉鹰鼻,异域血统显而易见。
这又是遇到的哪一出?不禁就深深蹙起了眉。
无论祸福如何,只是想快些见到那名少女而已,却连这样的心愿也要一波三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