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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是一场麻烦,哪知道临到最后,却峰回路转起来。
令这场麻烦峰回路转的,并不是什么中原上国礼仪之邦的卫士们,而是被中原上国鄙为外邦番夷的人等,不过这其中一人有些身份,才有幸得了大内卫士的保护。
“哈哈,其实我真不是什么番邦皇子,我阿爸是罗布族大酋长,也是南疆几个部落的盟主,可却不是什么王,但这次来中原朝贡示好,那些官却非要说我是什么一国王子,还说这样讲皇帝会高兴,高兴了对我部族有好处没坏处,我才顺口应下的,哈哈哈哈,你们中原规矩还真是奇怪啊——”
摇晃的马车里,相貌甚为威武的少年正朗声大笑,虽然年少,谈笑间却已颇具豪迈之风,似乎一点不觉得把这可冠以欺君之罪的机密当笑话般告诉一个才结识不到半个时辰的人,有什么不对。
坐在他对面,喝了一口手中泡过香料的茶水,我总算明白了这奢华气派的马车会和其主如此不搭调的原因。
此人是南疆罗布族大酋长唐玛的儿子,名叫唐努,南疆种族甚多,各不统属,到了唐玛继承罗布族酋长之后,联合附近各族结成同盟,自命了盟主,这人倒是励精图治想把所辖治好,因此派遣儿子来朝,名为献贡示好,实为藉此观摩学习,只是如今大明的当朝天启皇帝朱由校是个什么德行,我虽不关心却也略知一二,是以当亲耳听说大臣们为了讨皇帝欢心,硬是将一个部落说成一个西域小国,却也不觉得有什么荒唐诧异的。
这唐努学没学到什么,却歪打正着博了皇帝欢心,胡乱把内库宝物赏赐一气,这大批宝物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其朝贡带来的良玉宝马,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不久便请辞归去,朝廷为策万全,派了两个名御林军统领沿途一路照顾护送,所经州县俱小心接送,是以虽怀有重宝,倒也一路平安。
只是这样一来,却也闷坏了这位酋长之子,他生性豪迈奔放,不喜京城烟红柳绿莺歌燕舞,却对各处风土人情江湖故事犹为好奇,这些事御林护卫自然是懒得讲的,是以当这唐努听说我才从西域关外回来不久,一路途经了数个州县还到过吐鲁番,就陡然来了兴趣,热情相邀非要结伴同行一段路,也不知是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还是单纯想听故事。
因女扮男装的心虚,当然还有其余种种顾忌,对这种邀请本该如对卓一航那时的一口回绝才是,可如今身体状况太不尽如人意,也确实不能逞强,加上这些时日风尘仆仆,难免有些脸色不佳瘦削黯沉,倒也无形中掩饰了许多,是以权衡利弊之下,自己最后还是应了下来,约好此去同路到延安府,然后各自分道扬镳。
其实这算起来通共也只有一日半的路程,但那唐努仍是欣然接受,为了方便说话,索性就弃马不骑,邀请了人进到皇帝赏赐的四辕紫花梨木大车里畅谈起来,说得高兴了,就把什么都抖落出来了。
虽说对这好似没心机的大嘴巴不敢苟同,但无可置疑,与这种人说话确实是轻松许多。
一路上能在这大车软座之中养精蓄锐,自然比马背颠簸好上不少,即使要强打精神和主人说话,但总体来讲还算是休息为主,那唐努也察觉出这客人似在病中,边兴致勃勃交谈,边命人送上来补气养元的汤药,倒是将生性憨厚热情的一面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虽庆幸遇到如此好客的主人,但坦白说,对这份热情还是本能存了警戒的一面,谈话时自己虽然知无不言,但绝非言无不尽,该保留的一点不会泄露,连睡觉也是提防着的,不过对奉上的食物汤药是坦然吃喝,只因要对付我这样的,实在犯不着用那些下三滥的心机手法。
一日半转眼过去,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这路途上什么也没发生,反而得了充足休憩的身体好转不少,好歹放下心来,出门遇贵人这种事固然可喜,不过分别也近在眼前。
本是想按约定入城后就道谢告辞的,哪知还没到城门口,就有当地官员出来迎接,说是在衙中已经安排了数间上好客房扫尘以待,只静候使节贵客光临,我来不及分别,混在其中也成了贵客一员,莫名分得了西侧的一厢静室,唐努来探笑道不住白不住,走时再分别不迟,劝我住下。
最后答应下来,并不是真想占这点便宜,而是有自己的考虑。
奔波一日,接风洗尘,待一切喧嚣散去时,夜色不觉已深,多数人想来已早早歇下,梆声锣响,有丫鬟敲门送来了一碗冰糖燕窝,道是县太老爷吩咐给贵客们安神的一点心意,我乘机道有事相商,问明了县官住所,便堂而皇之寻了过去。
这便是自己入住之后临时起意的盘算,寻机找那县官,借安全之虞向他打听附近盗匪现况,自然比去茶馆酒肆之地打听要来得方便准确的多,也是机会难得,平时我哪儿有机会直接探听此等军机要事,若说住下来是不住白不住,那么这才是不利用白不利用。
这县衙后院别馆也大,走了一阵,还未到目的地,忽悠悠一片黑云遮过了月亮,周围陷入了昏暗,自己未带灯火辨不清路,原地站了一会儿,倏地觉得似有什么掠空而过,上了一旁的角楼。
心中微微一惊,这些日子本就存着戒备警惕,这时候一股脑的全冒了出来,什么人深夜在这府衙之内高来高去?定不寻常,若没记错的话这角楼应该是那两名御林军统领歇息之所,难道是他们有什么仇家不成?
虽然心中警戒,但事不关己,如今功力也有折损,我不敢贸然行动,只是暗处留神观察,那黑影掠上角楼之后,厢房里就燃起了火烛光亮,有黑影投在花格纸窗上,晃动交错,仿若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般,影子共有三条,果然是多了一人没错。
里头说什么这边自然是听不到的,只是这情形实在透着诡秘,也就无妨沉下心来站定,候了一阵子,一条人影又从里面窜出,偷偷摸摸的掠去,这次月色不错,我看清了对方大致的穿着样貌,这个样貌只是普通一名中年男子,倒没什么,只是他穿着的赫然是和那两名御林统领同样的花色官服,显然是一路的。
既是带兵的将官,为何却像小偷一般,偷偷摸来?若是朝中公事,也不该连当地官员一并瞒住,这般趁着夜色高来高去,倒像是……
忖到一个可能性,不禁心中沉了一沉,人也犹豫起来。
趋吉避凶,闲事莫管,但如果只是有那么一个可能性,反而容易令人举棋不定,何况这班番邦人委实对自己不错,假若真的……那……
静心思索了许久,还是得不出结论,唯有先搁在一边,先去把自己的事办好,寻那县官说话倒是非常顺利,此人是武官出身,我不但详尽打听清楚了自己要想的消息,也顺便在他那里讨到了些上好的伤药,这一日夜里再无异样,第二日一早,唐努一行继续登程,我却没有按原来计划的那样向他请辞。
罢了,心里妥协的苦笑,反正接下来也是顺路,一切就看彼此造化吧。
那唐努不知这般心思,只道是我改了主意,沿途有伴,自然很是高兴,这天身体感觉好了许多,所以我们并未乘那华车,而是骑马前行,走了一阵,却渐渐的舍了官道,往山边小路行去,唐努颇为奇怪,差人去前头引路的那两名御林统领处问,得到的答复是官道绕远,反正县驻有大军,盗匪无踪,不如抄小路行走,路程可缩短许多。
这一行人本就不熟当地道路,听得有些道理,便由得他们带路而行,我只觉得事情似乎越来越向自己判断的发展,无法抽身,也只有愈发暗加戒备。
道路越行越险,中午时分穿过一处丛林,林中山路,约有五尺多宽,仅可容单骑通过,夹道是荆棘蔓草,荒凉之极。
到了这里,前面一个统领突然道:“咱们且在这里稍歇一回。”不待允许就双双下了马,唐努大约见对方太独断专行,面色有些不悦,没了谈兴,也和随从跳下马来,走过去似想质问,却还没走出两步,对面山路上突闻马蹄声响,有两骑飞奔而来,其中一人正是昨夜所见的中年人,只是此刻他已换了平民服饰,不再是军官装束了。
几乎在这两骑出现的同时,那两名御林统领回身拔出佩刀来。
古来官贼本一家。
多数人还在愕然中,唐努身边的随从被砍倒一个,另一把刀往他身上招呼而来,跃起上前抽旁人兵刃挡住,我低喝了一声:“还愣住干什么?他们见财起意,要谋财害命了!”
那军官被这一挡,骂道:“走眼了!原来是个练家子,晓得就别挡着爷爷发财!”说完挥刀又斫。
这边交上了手,那边一行人等才惊醒过来,随即纷纷抽出随身兵器大吼着向对手攻去,那唐努的随从不多,但都是南疆挑选出的力士,生性勇猛,浑不畏死,唐努自己也练过几手,离得近的那军官武功较弱,被我这一滞,手腕又给唐努刁住,猝不及防,南疆两个力士双铁齐下,顿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虽然顺利得手,但这之后,战局就变得异常棘手起来了。
那边快马驰到,其中那中年人一跃而入,解下腰带,舞得虎虎生风,南疆力士毕竟不懂中土武功奥秘,没交手几下,就有两人血洒荒林,其余只仗着人多势众才能勉强支撑一时,我这边功力折损,背上又有伤顾虑,也只能堪堪与另一名军官斗个旗鼓相当,难分难解间余光一瞥,瞧见与中年人同来的老头根本没出手,只坐在圈外拿一根三尺长的铁烟杆大口喷烟,仿佛不屑一顾,心中更是着急。
本以为这次只是官兵中有几个见财起意的,如今看来却是自己走眼了。
如此战了数十回合,忽地莽林密菁之中,哨声大起,森林两边又涌出十余健汉!
局势突变,先还当时是对方的埋伏,却瞧见对手脸色是一样惊疑,再看那十余人中竟有几张熟面孔,好似曾是定军山的座上宾,心中顿时一跳,差点儿乱了分寸。
这涌出的十余人果然是绿林强盗,虽也为财而来,和这几个官兵却并非同一路数,此时见有人捷足先登,怎能罢休,口中呼喝着就杀了过来,却被那等在一旁拿烟杆的老头转瞬打倒两个,这老头不言不语,出手却甚狠,中了他招的俱都倒地惨叫不已,显得极其痛苦。
群盗见对方出手厉害,怔了一怔,似想齐上,忽听得那老头哈哈笑道:“臭强盗,你们中伏啦!以为我们不知你们打这票东西的主意么?等得就是你们来背黑锅啊!”随即引吭长啸,林中喊声四起,涌出百余兵卒,个个身披铁甲,包围了人群,举弓待射。
发展至此,当真是名符其实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虽在与人交手,但一直有留心动向,眼见这局面不禁暗暗叫苦,果然是自己想得太简单,原来这帮官兵早知道有绿林人想动这帮番子的脑筋,在此埋伏了一网打尽,到时候杀人灭口,财宝到手,却让冤鬼们背去罪名,自身最多担个护卫不利的责罚,当真歹毒!
弓箭无眼,箭头指处,这帮强盗个个傻了眼,而这边还在斗得个险象频生,危机关头,忽听一声长笑,掠过林际上空。
然后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那些持弓的兵卒纷纷连声惨叫,扔了弓箭捧腕痛苦不已,银虹绕过,原本打得唐努一干人只有招架之力的那中年人一声闷哼,滚到了一边,而我眼前的对手头颅飞上半空。
“玉罗刹来啦!”强盗群中有人欣喜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银虹驻留,荒林枝头之上凭空现出了一人,白衣红绫,金环束发,巧笑倩兮,顾盼流离。
如斯美人,却无人敢多看半眼,只因那手中剑滴血,眼中笑凝冷。
是一时错觉么?多日不见,她身上仿佛平添了许多戾气,和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