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丘台之上,留下的人除了阮千隐和陈若岸,其余分别是卢信安、武陵门的司徒柏、齐云派周客青、焦山枯月先生、正一教通玄道长,以及未曾说过话的三位较为沉默掌门——点苍派陈居台、三清教吴难平和峨眉派方友直。
朱绵栊对这些人并不熟悉,但总有稍许耳闻,怕事慎言者、冲动鲁莽者、心思迂深者,但此时此刻,不论明愚,都于自己不利。果见性急如司徒柏,张口便又要说话,于是连忙抢白道:“索桥之事——我想待其他几位掌门回到玉皇顶后自有计较,此刻你们也无须多问!还是让本郡主,将这老贼如何设计,让你们各派入他圈套用来对付我的过程说给你们听,如何?”趁这些人尚未对自己再次围难,先将郡主身份白于众人,势必要引起他们的疑虑而发问,才可将话端转至王府上去,否则总绕不开索桥之事,保不准期间又被伤到。
“郡主?”果听得众人一疑。那司徒柏问道:“究竟是什么人?若是郡主,怎口口声声说什么和盟主结有仇怨!”
阮千隐道:“司徒门主问这些做什么?身份不明不白者,最是会给自己捏造些莫名其妙的身份!这个时候,她定是试图以这‘郡主’二字将话题扯开了去,咱们怎可上她的当?”说着哈哈一笑,“是了,又也许她真是什么郡主,在王府待得无聊,知道今日是武林大会,带了群侍卫杀人过瘾来啦!”
“无耻!”朱绵栊道,“我乃南昌定王府明瑶郡主朱绵栊,外祖便是多年前你们江湖上研创《归元真法》的容归元。我为何会和这老匹夫结仇,个中缘由,难道还不易想透么!”
她这话一出,四下先起了纷纷疑问。容归元是多少年前的人物?年纪较轻的,便都如曾经苏玉陵一样,只听闻过容归元这个名字及《归元真法》四字,其它了解甚少;稍年长者,也不过知道那容归元在妻子去世之后便携稚女归隐世外,不知去向。曾与之交过手的人将其功夫传得出神入化,曰其自创真法,八十一字真诀巅绝武林。当时大多数江湖中人信则信,同时却也觉得与己漠不相关。对真法心存觊觎的人自然也有,可容归元功夫既绝世如此,谁可轻易将真法从他手上夺了去?那些人要么战死,要么被饶过一命,要么自己侥幸逃脱。再者高人杳如黄鹤,迹深踪断,后来何处寻觅都是难题,遑论比斗?殊不知当年那容归元虽隐姓埋名,却仍欣然于武学,便从各地斟酌选收了三名天资聪颖的少年男女。容静商及笄之年,一日塘中舟采芙蓉,高人忽觉女儿原来早已出落得姿容不凡,且慧齿灵心、秀曼都雅,不禁又惊又喜又叹;又见三名少年男女也学有所成,心道教学成阻,实当任其自发,于是收手罢授。之后某夜偶见天心月圆,他忽然间感到世间之事全已圆满,可正是越圆满,便越兴味索然,不值留恋。于是叫了容静商抄下八十一字真诀于丝帕之上,以硝石秘之,道“勿掩勿藏,随心而置。无缘人眼前不识,有缘人千万年后亦得之”。是夜,便自窒元气,驾鹤西去,寻妻碧落间。
赘言不叙。当下朱绵栊见阮千隐面色顿凝,怕他又无耻打断,即刻接道:“便是如此,十一年前上元之夜,为得真法,九宫教吕善扬在我王府作内引,这老贼为外应,华山掌门孙可道携冰蝶丸随随步口!三人以妻女性命胁百里水中神顾违命入瑶湖进王府西园,持我于寒水之中,退侍卫、挟父王,取真法各半。衡山掌门云迈,因情生恨,与之污洽合流共行罪衅——”说时横向丘台之下衡山派处,“亲手杀我父王的人是他,罪魁乃阮千隐和吕善扬,帮凶孙可道!一个个身在其位,却性等狼虎,良心泯灭至此,简直覆载难容!”
众掌门见她一口气说罢,直勾勾盯回阮千隐,面色霜冷,目中却如蕴炽火,背在身后的左手不知何时被伤的,右手已掩握不住,鲜血自她指间淋淋滴下。这般情形,加于如此弱美的一位少女身上,不禁看得人发汗生疼。只见她稍稍一顿,又道:“当年外祖翁去世,真法传至我母妃手中。世人只闻我母妃貌美,却很少识得她模样。原以为真法所在几乎已无人知晓,因而她也不曾将其放在心上……”她说时,心中又不禁对容静商起阵阵埋怨,“母妃进王府的五年后因病猝然而逝,未及交代后事,真法仍旧存藏在王府。那吕善扬,城府极深,不知自何处探听到真法的下落,化名吕升安入王府为仆。五年,只为得父王一句信任,以保行动之时不出任何差错。此人的野心自十几年前而始,你们可有谁想到?”
众人脑中一懵。且说那吕善扬,名头自然不抵大多掌门人,不过平日里一些较为重要的拜谒会面,却也能见他的身影。从为数不多的照面看来,确是个极为低敛之人。齐已道长说话时,常静立其后,色恭礼至而微笑,时有温声应和,时有谦敬提语,话中也多含“遏恶扬善,推多取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述。若他真如此刻这位少女所说,是个藏刀于心的阴狠之人,这般回头一想,倒不禁令人背生凉意、不住胆寒了。他们又岂知,吕善扬虽早生野心,却苦有心无力。他当年的武功在武林中至多属二流,想一统江湖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便起了寻得《归元真法》的念头。不过如前所言,容归元那时已然去世,要找到真法仍是不易,他四处暗中打听,几年耗去皆以无果收场。然而不论福祸,天缘总是难辞,一日他于一家客栈碰见曾在容归元山庄侍奉过的一对夫妇,无意中听得他们低声谈起近日定王府王妃红颜早逝之事,见二人摇头伤叹“容家姑娘竟薄命如此”之类的话,不由得心下生疑。要知“容”虽非僻姓,却也并不多见,慎密如吕善扬,不会放过一丝马迹。于是捉了二人以互相性命为胁逼问个明白,才知容家女儿原来就是那定王妃。他得知此事,大喜,心觉上天助他,便决定易名为仆进王府好好一探。可恨他数载心机,深藏不露只为一朝,却可怜小女儿髫年失怙,孤苦无依,心机数载!
“何止这些?”见众人面露忧惧,朱绵栊冷笑一声,“纵然他处心积虑,却仍被人骗过一关,真法在那天给云迈暗中调换。不过他自然不会罢休!只是心知那时已不可能再从我王府入手,也斗不过云迈,便开始潜心习武,多年内功力大增,如此方能到处罗络爪牙为他做事。不论谁入他座下,他便传授一路绝招,试问各位掌门,又有谁如他这般心思?也许你们各派之中,便有些他的手下,只是你们不自知而已。此次回去后,可要好好试试门人功夫,否则哪日派中出了叛徒,可不怪我朱绵栊未提醒你们。”
那卢信安瞧她说话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起疑窦,瞥向一直站在身旁的人。赵风举不由得脸色一暗。台下掌门亦被她说得有些不安,各自思虑。较近的便可瞧见吕善扬此刻正站在九宫教的最前端,左持拂尘,右手则屈食指为礼,面容如常宽和带笑,竟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猜忌同时,也不禁叹服其耐力修为。
只听朱绵栊接道:“如此这些年,本郡主便和他兜转迂回,若非得天眷顾,我又何以能活至今日?”说着睨向阮千隐去,“而这老贼,参悟真法数年不解,亦知是云迈做的手脚,因此也不惧吕善扬能练得真法,仍安心偏隐昆仑习武。然则一入中土,知我未死,便复萌此念,欺我孤苦数次暗算于我,加害我身边之人。今日,又摄威擅势,为避开我寻仇而以五龙剑为由改换场地!可他们哪里放心?怕我寻来阻乱他们比武争位,遂又将你们各派弟子派守在黄龙井等着我开杀戒!哼,如此一手遮天,视他人性命如蝼蚁,试问这样的人,又有何资格安坐一盟之主的位子?你们甘心么!”
见她字字击地、疾声厉色,众掌门不禁暗暗心惊:若是如此,自己各派真如她所说皆成了阮千隐的棋子?瞧她复仇之心甚剧,二百人何足挡她来路!人若真的已遭毒手,是非曲直难断,问罪她的同时,是否……
这些掌门毕竟久涉江湖,即便不清楚其中细节,也已明白个大致。只是,话至此都是她一人之言,且十一年过去,如今早已无凭无据,阮千隐他不否认,亦无须承认。纵然她是王府郡主,可如今父母双亡,且在江湖上也是伶仃无援之人。眼观台下,见与她走得近的,无非是散士席位那几名年轻男女,即便那黑衣女子是薛半儒的弟子,也仍然势单力薄,如何去作对阮千隐、云迈,还有那深浅难测的吕善扬?此刻一权衡,显是这女子处于弱势,将矛头对准她总不会错,或暂先沉默,待魏长风几人回来,静观其变亦可。
见三人还不开口,尤其吕善扬静默模样,朱绵栊心中怒极,恨道:“不论你们如何不作回应,你们犯下的罪,穷南山之竹不足受辞,绝东海之波不能洗尽!不说话?好啊,我今日便在此站到底,天黑云深,也誓要等到你们几个开口。否则这大会,谁都别想让它继续下去,你们的盟主之位也休想再争!”
忽听阮千隐大声笑道:“本盟被你诬蔑,岂会不作回应?你将恩怨昭于众人,不过是想裁以武林之道,那当然可以,但总要拿出凿凿证据。这江湖上想叫我阮千隐让位的人那可多了,若谁都像你这样,今日来寻仇,明日要雪恨,以为给我安个罪名便能把我如何,也未免异想天开了些!”
众人一听他此话,只得默然不语。那齐云派周客青不禁腹诽道:如是武林中人,暗怀动机诬蔑一盟之主确是说得过去,可她王府郡主,无缘无故作对他作甚?边寻思着,边忍不住将目光往朱绵栊身上游移,见她玲珑腰间挂着的紫绶佩带山玄玉玉蝠,精致高贵而灵远,心知她确是身份非常,对她王府的事更信了一些。青年男子,知好色慕少艾,不禁又想去瞧她那张美丽脸庞,抬眼间却猛然接上她静静的冷冽目光,心一紧,自觉失君子之度,忙别开头去。
朱绵栊看着他道:“你想我挖了你的眼睛?”
周客青脸一红。在旁的通玄道长连将他拉至一边,走到朱绵栊面前道:“依贫道看,若要证明你说的是真,须得先证实你是容归元的后人,否则这事,可无从推据!”
朱绵栊心中一警,口上道:“道长言外之意,是让本郡主拿出真法吗?我刚才说了,那天云迈暗中调换,真法恐怕一直在他那儿了。”
她这话有意说响,丘台周围的人几乎皆可听见。那通玄道长暗一沉吟,道:“这些年,你就不曾试图从他那儿拿回来么?怎么说你也是真法的唯一传人。”
朱绵栊哼道:“什么传人不传人?我根本不稀罕这东西。何况那一年之后,本郡主便发寒症,身子也不容许习武,真法于我而言又有何用处!”顿了顿,“自然,吕善扬和阮千隐究竟有否向云迈索要过真法,又是否和他暗中交过手,本郡主也不得而知了。不过照他们二人想要活捉我的企图来看,应当也认为真法又落回我王府了……”她边说着,耳闻台下窃语,又见面前这些掌门中的几人,或交头低议,或垂眼暗忖,仿佛早将自己门人的性命抛至九霄云外,悲怒之色尽散,此刻写在他们脸上的似乎只剩算计二字……不敢轻忽,接道:“罢了,我知道只我一人口说无凭,不过你们也无须猜度,此刻就让本郡主与云掌门做个对证,怎样?”
众人一愣,心道她如此天真,这么当众问云迈他又岂会承认?最多不过得到如吕善扬那样一个沉默罢了。却见她侧过脸去,问道:“云掌门,这十多年来,真法是否如我所说的那样,在你那儿?”
云迈面上分明起了一阵阴狠,可却又在一瞬间沉沉隐去。他脑中思绪百转千回,许久才道:“那又如何?真法正是在我云迈手中,有本事,你便来夺回去!”一直以来,他爱容静商入骨几分,便恨朱传洵入骨几分,对朱绵栊或杀或留的心情便矛盾几分。他很清楚朱绵栊此问,只是想祸水它引,避免让她招致更多觊觎真法之人;二来又可以经由自己之口证实她身份。因她料准自己会这么回答,知道自己一想到容静商,便要保她性命;她也料准阮千隐和吕善扬不会说破真法在她身上的事,否则只会给他们二人徒增更多争夺真法的对手。可恨,她一问机关算尽,却将为难与危险全往自己身上推来!
众掌门听着,也不禁讶异出声。朱绵栊笑了笑,朝云迈回道:“我说了不稀罕这东西,把它夺回来做什么?再者当年正是它让好好的王府引来大祸,试问我还想再遭一次难么!”真法于她而言便是这样,一则以利,一则以害:既需要用它来保自己性命,只要阮千隐和吕善扬一日得不到,就不会杀害自己;却也正如云迈所想那样,会让她招致更多垂涎之人。是以此刻她只得转加至云迈身上,知情者仍知情,不知情者仍不知,方能最大程度地趋安避危。想着,又看向那通玄道长去:“此刻道长还信不信我?不如这样,除了真法八十一字诀得去问问云掌门,关于其它,都可问我,本郡主定一一回答你。”
通玄道长心道还是别再纠缠于她身世之事,一问反叫她搬出云迈,便道:“其实姑娘,不论你是不是郡主,也不论你与阮盟主他们有无仇恨,贫道与诸位掌门可管不着那么多他人恩怨。姑娘只消说明,各派守剑的弟子现在究竟如何,也好让咱们几位心石落地啊。”
朱绵栊好不容易让众人将索桥之事暂搁,淡淡一哼:“道长刚才绕着我身份的事不放,可是以为真法在我这儿,心里也打着算盘想分一杯羹?可惜此刻又知道实则在云迈身上,觉得无望了,便又说回索桥的事情上去了是不是?你们武林中人的这些心思,可逃不过本郡主的眼睛。”
通玄道长一听,脸色立变:“岂有此理?贫道这是以事论事,你少在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通玄道长你也就信了她?”忽见那司徒柏走近,朝朱绵栊道,“你说的云掌门握有真法之事,我看最难以叫人信服!恕我直言,云掌门武功高强那是不错,却也不是登峰造极。若十一年前就得了真法,即便今日未有练全,也该参透一些,何以不见他有所展露啊?”
朱绵栊笑道:“是了,本郡主刚才忘了说,多谢司徒门主提醒。云掌门虽有真法,却并不曾练过一句。”
“不练?”司徒柏哈哈一笑,转而又面色一怒,“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剜了你的嘴!把我们在场各位当傻子耍么?有真法不练,你以为是你?天真至此!”
他话音一落,便见云迈蓦地站起身来,冷冷道:“司徒柏,你怎么说话的?不练真法就是天真?本座来告诉你,不练真法,我云迈照样能独步武林。只有像你们这样的无能之辈,才会去算计着掠人之宝、攫为己有!”
司徒柏心中恼怒。朱绵栊朝他道:“司徒门主且待我把话说完啊。云掌门之所以不练真法,自是有他的原因——当年母妃未入王府之前,其实就认得云掌门,因念他少年资敏、卓尔不凡,便将抄有真法的丝帕赠予他,只是希望我外祖翁毕生所创能得后人传,展之大成。岂料云掌门早对我母妃一往情深,将其误作信物,一心一意,觉得若练了真法便好似让他这一片真心沾了俗念,誓不去碰这绝世功夫。母妃哪里知道他这般心思,自然也不以为意了……”顿了顿,又道,“后来母妃与我父王相识,互见倾心,本就是姻缘辐辏,可云掌门偏不明白这个道理,爱而不得便生妒火,自那时起就已对我父王怀恨在心。母妃将入王府之际,他有意决裂,便将‘信物’还给了她。至于后来他为何又要将那块帕子拿回去,想必各位也可猜到,一来自然是不愿秘笈真的落到阮千隐和吕善扬手上,这对他自己也构成威胁;二来,便是仍对这帕子和我母妃念念不忘,往后的日子里也可有物凭寄相思。所以这些年,云掌门定是将帕子藏得好好的,他自己不练,难不成会叫别人得了去?那才叫傻不是么?”
其实她说的这些不过半虚半实,至少容静商与云迈在年少时的确曾互生情愫之事,她是极其不愿在众人面前说出口的,这般说成是云迈一厢情愿,也不妨让在场的人信以为真。
果见那司徒柏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堂堂衡山掌门,还有这样一段锥心往事!”心中却仍讽着他“得真法不练,实是痴者所为”云云。
朱绵栊却忽的眼神一黯:“他得不到母妃那是他的事,为何要将所有愤怒加在我父王身上?真正尝尽锥心之痛的人,哪里轮得到他……”想起那日父亲的脸在自己小手中渐渐冰凉,想起那日眼睁睁看着连子舟被喂下□□,想起那日在湖中尝尽彻骨寒冷,想起这些年来,小心翼翼过的每一日,以及对死又期许又抗拒的难安,鼻间禁不住阵阵酸楚,眼泪就掉了下来。
却见她连忙摇头,收泪说道:“不,我可不要把苦说给你们听。你们武林中人都一样,一个个道貌岸然,一个个充满野心,一个个欺软怕硬!当日你们若在场,也会是冷血心肠无动于衷。今天我也不是来求同情博怜悯,我只要在他们依附的武林面前揭他们的罪,我就不信,这样的人,以后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场下一些年长之人见着她此番模样,不免起恻隐之心。那周客青又重新走上前来,朝朱绵栊说道:“郡主对咱们武林中人误会颇深,说冷血心肠委实让在下抱屈。其实江湖上,讲的就是侠义仁道,如若郡主说的都是事实,我想自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阮千隐道:“周掌门,她几滴眼泪就让你把贵派门人的性命忘得一干二净了?”边说着,伸手慢悠悠拍了拍周客青手臂,“不明不白的,岂可随意替他人说话?”
周客青扬眉道:“一事归一事。她若真杀了咱们两百条性命,自然也不会放过她;不过这既与她寻仇有关,在此之前,当然须得弄清她王府的事了——”说时猛觉臂上肺手太阴之脉涌进一股雄浑内力,体内真气霎时混沌逆行,抬眼一瞧阮千隐,脸色一变,慌忙接道,“只、只可惜她王府之事年隔已久,要弄清楚何其之难!周某年轻识浅,我看此事,此事还当由阮盟主下个定夺!”
阮千隐轻轻一哼,收手应道:“老夫自然会好好想一想。”
朱绵栊见周客青急急退回众掌门之间,面色青紫,心中岂不明白,笑道:“周掌门,本郡主可有误会你们武林中人?你自己说,是不是都是欺软怕硬之辈!”
周客青惊魂甫定:“不、不……依在下看……”
那通玄道长见他还欲答朱绵栊话,低声止道:“周老弟,阮盟主向来英明,他说的咱们都记在心上便是。也听贫道一言,这女子扮可怜,对付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哪有说一句话就掉泪的?你瞧她曼目流观,自有一套媚人功夫,可不比你齐云派武功差啊。”
朱绵栊目中精光一闪:“臭道士胡说些什么?”
通玄道长一哼,正襟不去理她。
朱绵栊暗暗一笑,忽的厉声斥道:“说本郡主便罢了,还带上我母妃作甚?我与母妃虽母女缘薄,却也容不得你一个外人说她半句不是!”
通玄道长双眉一敛:“你……你在说什么!”说时觉眼前一黑,一道青影疾如旋踵而至丘台,啪的一声,自己脸上已被印上五个指印!
“谁!”
来人立定,风袍即止,淡淡道:“说了什么?”面色阴郁目如寒潭,不是云迈是谁?
朱绵栊道:“臭道士嘴碎,说我承袭母妃美貌同时还得传一套媚人功夫,哼,什么叫媚人功夫?如此无礼,简直不可饶恕。”
“啊你——”话未说完,风袭扑面,通玄道长只觉呼吸一紧,不由得低叫一声,却再喊不出话,脖颈已被云迈紧紧掐住。
“云掌门!”“云掌门住手!”
众掌门方明白过来,皆叫止道。阮千隐回头速望朱绵栊:“好你个小郡主!恶毒!”
朱绵栊勾唇冷笑:“谁叫他处处为难我?该死。”她心道这通玄道长刚才那番话劝诫周客青是假,趋奉阮千隐才是真,又怒他暗诽自己,便要叫他尝些苦头;二来本已把事情说完,只苦云迈三人仍不作回应,在场其他人又喑不敢言。让云迈动怒上来,当然是她乐见之事。
事不关己,各掌门叫止归叫止,谁愿上前动手相阻?正一教众弟子眼见云迈仍无放手之意,其中十几人顿时提步而上。阮千隐见状,想了想,便先出手抓去云迈臂膀相救。云迈面有狂躁之色,一手仍不松通玄道长,反身以另一手对了阮千隐一招,却见对方按、勾、抓、切,指戳掌劈连施昆仑擒拿之术,便改抓通玄道长肩头,接着身形腾、挪、展、闪,一招招迅疾躲过。须臾间一进一挡已过二十回合,旁者见二人身若幻影,愚眉肉眼不足看清,不得不暗生赞叹。阮千隐翻身上跃去擒云迈肩头,边悄声道:“若谷!通玄道长什么都没说,你可别上了小郡主的当!她就是料你心绪不定,便要用你来对付咱们,此时此刻你又岂能意气用事!”
云迈一哼,见正一教那十几名弟子已指剑速速围拢,便将通玄道长一松,迅疾退离几丈,虎口撑圆贯气猛然推出,两股强风仿若有形向通玄道长击去。正一教众弟子哪及抢上救招?阮千隐只得错身一挡,扑扑几声重响便以两袖将那股雄浑挥散。
那通玄道长见阮千隐身子也是一晃,不由得心中一颤,此刻被众弟子扶着,上前便朝阮千隐一个拜首:“多谢阮盟主救命之恩!”
阮千隐扬手一止,朝云迈怒道:“云掌门偏信于她,欲伤同仁性命,是为敌友不分!通玄道长身为掌教高道,又岂会在背后说这等闲言闲语?若是不信,可问问台上各位掌门,除非你云迈丝毫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各掌门点头称是。云迈看了看众人,踱步至通玄道长身前,瞧了他一阵,道:“好,云某也不愿与各位伤了和气,阁下什么都没说那便最好。我这一时冲动,以当警告也未尝不可。”
通玄道长郁恼之极,可想他喜怒无常,不便与他多话,应道:“误会而已,云掌门言重了!”暗里却又将他和朱绵栊大骂了一通。若非得阮千隐出手,今日怕是要丧命在那女子只言片语上面。想不到云迈平日里倒是低秘沉稳,却在那什么王妃的事情上,这么容易被触逆鳞。如此看,他当年杀了那定王爷以泄私恨,应该确有其事。
见通玄道长侥幸躲过一命,朱绵栊心中可惜,哼道:“无所谓,你们这些掌门当然站成一道,向着通玄道长也是应该。其实本郡主只是要你们看看,云掌门有多在乎我母妃。你们瞧见了,一言不敬就要杀人,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我虽生气,可也不会起杀念啊!”又朝云迈道,“你既上来了,那便不如再和我说说话。”
云迈不去看她,淡淡道:“说什么?”
朱绵栊瞧了他一眼,忽又问那枯月先生:“久闻先生那‘江南细雨银针’机巧无比,今日大会机会难得,不知能否让咱们开开眼界?”
众人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何又突然说起这事。云迈心中一凛,他知朱绵栊心思机敏难测,一个应对不善便要给她利用一番,便欲叫那枯月禁言,却见枯月已说道:“小郡主高抬。不过恕老朽直言,敝派其实只有一套银针……当初制成之后,也觉得此物过于阴毒了些,便想着适可而止才好。几年前那一套被人盗走之后,老朽便也不再制这东西了。是以今日,又哪里来的银针带在身上呢?”他见朱绵栊竟如此戏耍通玄道长,不由得已暗暗防备。虽不知她问话目的何在,但想必不会安好心。他清楚自己那“江南细雨银针”毕竟是机射暗器,其实为大多数正派所不齿,自己焦山派乃江南名门,不到危急关头通常不会拿出使用。今日来时虽在袖中暗揣了一套以备不虞,不过现在堂堂大会之上若是承认带着,难免要被认为心怀不轨,可不就着了这心机女子的道?反其意而行之,应不会错。
朱绵栊管他后来制是不制,只思虑道:“几年前被偷的?先生可不要骗我,我想应当是十几年前才是,否则我真是想不通了……”
枯月瞧着她愁眉模样,笑道:“看来小郡主的问题老朽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就是几年前。嗯,六年前……”说时却见云迈扫来一个责怒眼神,心中疑惑,忙道,“不过其实,其实老朽也记不大清啦!银针……”
朱绵栊走近他一步,笑道:“你瞧云掌门脸色做什么?周掌门尚是年轻,敬畏阮盟主也是常情;你一把年纪,当他们敬畏你才是。”说完便不去睬他了,转而接道,“上辈武林之中,有位叫申独行的怪客,正派之人皆视他为眼中钉,是不是?可本郡主偏是佩服那些与你们正派之士背道而行的人,只是那位前辈不知现在何方,未得一见,想来真是可惜——”
“臭丫头你有完没完!”忽听得一声打断,那司徒柏终是不耐烦道,“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银针一会儿申独行做什么?那姓申的贼人,非但嗜杀成性,还善盗宝物,十几年前就被咱们七大门派围死在武当山下,如今早成灰骨!嘿嘿,你要见他还不容易,等会儿索桥之事一清,我司徒柏便给你一剑了你心愿!你就省些力气别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想拖延时间等你那些手下想办法上来,故而在这里东拉西扯!可惜是不成了,你在咱们手上,谅他们来了也没用!”
朱绵栊道:“如今道路封死,本郡主早死心了,还想什么?”又道,“不过还是多谢司徒门主告知我那位先人的事,断我念想。只是本郡主觉得奇怪,那么早就死了的人,如何用那六年前才被盗出焦山的银针来设置机关藏匿五龙剑的?”说着瞟向云迈和阮千隐去,哼道,“可否请云掌门和阮盟主说给本郡主听听?”
众人一时不解。那枯月小阵过后方蓦地想透,果见阮、云二人面色勃然,只是那申独行十几年前被围杀之事上辈武林人几乎皆知,改说不得了,便道:“是了是了,不怪小郡主不解,是老朽误记……银针被盗,也许、也许还要早上几年……”
朱绵栊斜睨着他,唇角噙着一丝冷冷笑意:“先生不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借司徒门主一言:把在场各位当傻子耍么?”
枯月老脸窘迫,正不知如何圆话,却听她又说道:“让本郡主告诉你,六年前你的银针,就是被云迈所窃。善盗宝物的,可不止那申独行。其实这等好物,便如‘冰蝶丸’之类,管它阴毒不阴毒,正邪两道都喜欢,本郡主也十分喜欢,枯月先生就不要妄自菲薄啦。此刻身上若真有,别藏着掖着,拿出来给大家见识见识!”
“你……”枯月看了看她,嚅忍不语,微黄的脸此刻灰白如搽粉。
朱绵栊瞧着他的模样,笑道:“好了,当真以为本郡主有闲情瞧那银针吗?只是借你的口弄清楚一点小事而已。先生素有高德清名,果然说话也这般诚实,多谢了。”
枯月一听,怫然掷袖,不再与她说话,便退回众掌门之间去了。
这头薛半儒看着,不禁皱起了眉,对施无香道:“这朱绵栊,之前说她的确杀了那么多人,我想既事已至此,虽得罪了那些门派,却也未到得罪那些掌门本身的地步。她若好好将事情原委说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尚有余地可旋。可你瞧瞧她此时此刻,又叫枯月他们失尽面子,恐怕这下,与那几人的梁子是结定了,回头少不得她苦头吃!”
施无香道:“二哥说的不无道理,只可惜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人,都宁愿去索桥处了。想必如高掌门、邱掌门、涂掌门他们,正是因事情未清,不愿轻易随阮千隐摆布,可也不想与他意见相左起什么争执,才选择下山去,还得清净。而通玄道长几人,本有意靠拢阮千隐,留下自然合他的意,小郡主再怎么好好说话,他们也未必会去听……”
“说得对,何况像枯月那样的人,直接问他话,他会如实回答么?”
听得一道接口的声音,二人一愣,回过头去,正是那凌寂天站在身后。薛半儒稍稍一打量,抱拳道:“原来是凌前盟主,失敬。”
凌寂天道:“薛掌门可别这么叫,老夫汗颜。”
施无香朝他道:“寂天怎么往这儿来,阮千隐若是对小郡主用武,你在暗处现身,兴许能叫他措手不及。”
“不妨,我之前便有意让他们瞧见了。再说咱们待在一块儿,出手之际也有个照应。”凌寂天道。
薛半儒此前自朱绵栊口中听到凌寂天的名字,又见施无香与云迈似是故交,这时见二人亦认得,已猜得大半,无暇细问,只对他说道:“恕薛某多嘴,凌兄若是为小郡主而来,何不上去说几句,即便只是以寻常武林人士的身份。若非在下人微言轻,可看不得他们这般以众欺寡。”
凌寂天摇了摇头:“人微言轻……凌某的话也未必再有分量。正如云迈所说,蛟龙失势,比于蚯蚓。这么多年过去,人心顺向而飘,江湖上早没凌某什么事啦。”
施无香知他难处,一时不免对容静商心生抱怨:“这种时候,本该她自己来的,不是吗?”
见她轻言责备中似又含带微微的期许,薛半儒心中疑惑:“三妹说谁?”
施无香看着他,不觉一笑:“当初你那玉陵徒儿歪打正着利用过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