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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兮愤兮泣玉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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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云迈万想不到朱绵栊瞧出那五龙剑的机关是借焦山银针发射之力造设而成,心道她寻来此地,忙着赶路还不及,不知哪得工夫去细察那些?之前下去阻拦她之时,路经黄龙井也未曾发觉那里有被明显动过的痕迹,因而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此刻面对她咄咄辞锋,心觉已不能如前沉默,可又不愿像阮千隐那般厚颜驳斥。想起自己为阻止她种种所为,一时间心灰怛怛,茫然不已,缓缓背过身去,仰天一道长叹。

朱绵栊看着他此番神情,追问道:“五龙剑的事,你只管答是与不是,何须你在这儿长吁短叹!”静了静,道,“我可都没有问你,当年我如何哭着求你住手,你又如何将冰蝶丸喂入我父王口中。你可知那冰蝶丸……它的瓶身便如你阴毒的眼神一样,时时泛着寒光,也许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忘不掉了!”她说着,似又觉周身寒冷,仿佛回到这些年过的每个夜晚,云迈枭鸱般的目光,阮千隐狮虎般的狂笑,顾违命鬼魅般的身影,吕善扬蛇虺般的笑意,总叫她从浅浅的睡梦中惊醒,醒时无不背生冷汗、颊满泪痕。纵与连子舟互托真心,相依为命,却毕竟有男女之防,空空一张床,又无父可怙、无母可恃,夜夜只与绝望毗邻而卧,个中滋味有谁人知。遇见苏玉陵,虽然心被一滴一滴慢慢捂热,夜晚相偎温暖,始觉安心,却也不可能化尽旧年沉疴,偶尔梦中,仍能清晰闻见那些声影。

种种甜苦涌上心头,她眼中不禁又浮起水雾,只是不愿在这些人面前再落泪,忙道:“我可不是要你以死谢罪,只是你既做得出,就不敢认么?我母妃……她若有知,定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听得她提起容静商,云迈眉心微微一皱,终有所动。

阮千隐只管侧首旁观,心道云迈面对朱绵栊的言语相逼,恐怕要将事情悉数吐出,若是如此,自己也没有必要再与她多做周旋。只是不确定届时云迈究竟站在哪旁,是对付朱绵栊,还是反过来对付自己?他虽向来张狂,不过今日大会,总有几件顾虑之事、几个顾虑之人,因此一直未有轻举妄动。虽已将魏长风几人支开,免去许多在道义上的束手束脚,但凌寂天忽然出现,云迈他又一直想保朱绵栊性命,难说他们会站成一道,那样一来,就不免有些棘手了。

想时,蓦见云迈一个回身,朝朱绵栊凛声道:“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云迈半生,未做错任何事情,唯有一件,便是当初没有拦下她去京城!”

朱绵栊心头一窒:“我知道,你害死我父王,却从不以此为错。好,你可以执迷不悟,但你休想否认,既为一派之主,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了!”

“否认?”云迈摇了摇头,慢慢说道,“我非但不会否认,就算人不是我杀的,我也要把它往身上揽。为什么?只因这世上,唯有我云迈,恨透了你父王……除了我杀他,还有谁?啊?还有谁?”微微笑了笑,“一颗冰蝶丸又算什么?我真是恨不得,把一整瓶都喂给他……可谁叫那冰蝶丸实在是太毒,让他登时毙了命?”

众人听他这时说话已有些阴阳怪气,虽不曾见那冰蝶丸,但若是如他目中这道凁凓寒光,可真叫人冷噤连连了。

正见他还要开口,忽闻上空一阵清长嘹唳的雁叫,迭连划过春云。他恍恍然一怔,止声仰脸望向天空中去,一瞬间想到什么似的,竟又痴痴地出了神。但见峰头微霄流霭,层云似幕,一行雁阵抖擞着灰色双翅自远而近从南边飞来。延颈协翼,雁字随风而移,斜衬着黄昏暮光,妙尽幽美。只是须臾,群雁续行,凄清啭喉之间已然远去。闻声虽近,视之却已递若山河。

云迈仍望着天边,低声道:“雁尚有情,不误归期。人若无情,永无还时!”

众人瞧着他的模样,脸上虽早无之前那躁厉之色,但神情凄迷痴滞,一时仍无人敢扰。只见他口中又喃喃念起,悱恻哀凉,细听道是什么“见新雁过,奈佳人自别阻音书”之词,才知,他原来是闻雁伤情,想起了那位定王府的王妃!

“纵凝望处,但斜阳暮霭满平芜。赢得无言悄悄,凭阑尽日踟蹰……”他念罢苦苦一笑,向天自语,“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一纸寒温,你于心何忍?只言片语的问候对你来说能有多难,能有多难!”他言语中又是嘲讽,又是悲戚。旁人见着,便道他堂堂男子未免矫作。却不知他此刻脑中早忘空一切,只忆起自己这二十几年来,半月一去回雁峰,背花一笑石、墨色玉环、清荷丝帕,触之无不思故伤情。最是每年深秋之际,北雁南来,回回盘旋在此停驻,他只觉天高地迥,不知何时何地能再见容静商一面,念头痴处,竟总盼着那些大雁能捎来几许伊人的音信。

阮千隐对情向来不以为然,便要说话断他回想,却忽的脑中一转,心道他今日如此无常,还不如再说些助他哀思的话,叫他想到癫了,说话做不得数,哪里还有人当他真?嘿嘿一笑,便走近道:“云兄,过哀无益,且自节悲。你与王妃本当英雄美人成一段武林佳话,却不料天公无情,偏要夺人之美,致你们两地分离。哎,可叹啊可叹!其实王妃没错,你更没有错,错就错在那定——”

“住口!”朱绵栊见他分明是纵风止燎,一声打断,又朝云迈悲怒道,“你可叹!那你可还记得子舟?你与母妃两地分离便觉这般痛苦,我和子舟天人永隔,又该怎么说?纵然我朱绵栊把你们都杀光了,子舟,他还能——”说到此,脑中猛地嗡嗡一响,顿时收住了话音。

只见她微微愣怔片刻,忽的拨开挡在身旁的各位掌门,直直望向了丘台下去。

“子舟他还能回来么……是吗?”苏玉陵接上她略急的目光,未察觉自己眼中微湿,自语似的道。

朱绵栊眉心一蹙,只顾摇头,不自主便往丘台边沿行去,望能瞧清楚些对方的脸,却闻呼的一声,一只手又横在了身前。只见那司徒柏说道:“谁准你乱走的?回去!”说完便按着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推搡至了原处。

朱绵栊记挂苏玉陵,已无心搭理这些人,只觉从未有过的心慌,忽然间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刚才止口的那一瞬,才轰然记起这样的话今日竟已说了两次。索桥处只顾自己伤心,忽略她的心情,还累她费尽心思博自己欢颜……此刻,她心里又会是怎样一番酸楚?

“连子舟是么?”忽听得沉沉一声冷笑,云迈走至她身前道,“你不说起,我还道你早把那连公子忘了呢!他去世几时啦?”说着,又细细端详起她的脸庞,良久说道,“不过几年,你就移爱旁人……真是替那连公子不值,人也为你死了,可曾想如今你会和别人在一块儿?一颗心难道能分两半,一半随个死人,一半随个活人?不论是谁,只得到半颗心,那便都是可悲之人,谁也不见得比谁好!”说着又一个人笑了起来,“好一个……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朱绵栊静静望着他的模样,唇角一动,一掌血印便狠狠往他脸上送去!

猛听得耳光声响,苏玉陵一惊,才从“连子舟”三字中脱神望向丘台,朱绵栊的身影又被那些掌门挡住了,看不到她,见了云迈脸上那一掌血印,心中一颤:“栊儿……栊儿她受伤了!”

要知司徒柏之前的这一剑出得几乎毫无声息,且蹑影追风般的疾快。连在他旁边的其余掌门都未瞧见,遑论台下之人?何况朱绵栊她一直刻意面对着台下遮掩伤口,苏玉陵直至此刻才发现,可正是这样才更叫她心疼,难料想对方一直忍着痛,还要费尽心思应付那么多人!

紧紧闭了闭眼,迫自己将那股与连子舟有关的情绪抛于脑外,即刻转身对旁边几人道:“我去陪她,你们在一块儿也要小心!”说时见柯曲水将自己一拦,道,“曲水,这个时候我不想她感情用事。为我也好,为子舟也好,我……我不在乎……只怕她一分神又要被伤着,我和她在一起,就算做不了什么,为她挡一剑也是好的。”

柯曲水并不清楚连子舟的事,却也发现她神色抚然,只道:“自然不拦你,可你最好带把剑防身。与其挡一剑,还不如刺他们几窟窿呢!”

苏玉陵一愣笑道:“刺得了才好。”只是见对方那把芙蓉剑早被赵风举折断,想了想,四顾一圈附近,见之前余下的散士七人,徒手者、摇扇者、执拂尘者、索鞭者、抱瓮者、背琴者、怀渔鼓者,却唯有那最后一人佩了剑。那人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陈旧蓝衫,眉长过颧、须长过腹、发长过腰,已瞧不清他的脸长得如何模样。可他偏无心丘台之上,竟正仰躺酣眠,而那把剑正是被他枕在脑后。苏玉陵不想多扰了,便要说声“算了”,却是见那人忽的懒懒一个翻身,那长剑便空将出来。

这一瞥慵惰之态,让苏玉陵脑中划过一丝熟悉,不过即刻她又摇了摇头,心道看这人怀中抱着的渔鼓,应是江湖上那位浪游说唱于南北各地的道情郎,自己又哪曾见过?心中惦念朱绵栊,便立刻走到那人身旁,蹲下身抱拳笑道:“无论如何,多谢前辈!”说完看了眼兀自悠眠的对方,便将剑一拿,离开了此地。

丘台之上,云迈怔怔地抬起手来,将脸上那道血痕慢慢擦去。这一记耳光,热而粘稠,却浸透刺骨的冰凉,正如十一年前那一掌,力小而微,却印下深过潭渊的愤怒一样,又叫他心头牵起一缕似曾相识的绝望。他半生自负,怨毒情深,二十年憎妒,二十年相思苦,方明了天尤可以石补,恨壑情海却是难填。只是明白又如何?这一生与容静商缘分已尽,除了去恨,他和她之间还能剩些什么?纵然自知可悲,也无法停下将自己逼入这伤人伤己的两难绝地。此刻看着这张与年轻时容静商一般无异的幽美脸庞,这副情状曾叫他魂牵梦绕、如痴如狂,可正是那样一人,竟能在转瞬间移情另爱置自己的感情于不顾!言念及此,胸中愈发痛彻,只觉心酸肠断,竟忽“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

众人见状皆惊。衡山派那断手弟子与另一位门人也已飞身而上相扶。习武之人最忌大悲大喜,武功高者尤甚。何况他之前与凌寂天斗过一场,元气大损,又正当心绪难宁,本已支势许久,此刻悲恨攻心,便一下竭蹶委顿,终是伤及肺腑。只见他调息一阵,静了许久,唇齿间仍有微微的颤动,朝朱绵栊说道:“对啊,我总是在想什么?静商是静商,你是你,生死有命,你的死活又与我何干?我云迈大可撒手不管,撒手不管!”说罢一声大呼,将身旁两名弟子重重推开,竟转身一跃径自离了丘台。

“师父!”两弟子见他往那片乱石之地,正是那杜鹃林处飞去,欲提步而追,可凭自己二人轻功,又哪里追得上?转念一想,师父既撇下这女子的性命安危,想必心中郁结渐解,做徒弟的此刻万不能多扰!

“无香去哪儿?”丘台下凌寂天见施无香离座起身,立马叫止道,“就随他去,此刻谁也拦不了他!”

施无香道:“他这么一走,谁来认王府的事?”

凌寂天淡淡哼道:“他这样子,说的话还有真假么?总之我们不能离开此地,小郡主安危要紧。”

云迈这一离开,暗中最喜的自然是阮千隐,心道他定是如当年那样痛恨交加,百般无奈以至不顾而去。如此自己便可抛了顾虑,届时只要应付凌寂天一人;薛半儒、白霜衣和施无香三人,即可交给这些掌门;至于苏玉陵那些鼠辈,叫峰秀带几名弟子对付便可。瞧那吕善扬,一直都无出面的意思,将麻烦全推往自己固然可恨,不过既不出面,自然也不能轻易让他得了便宜去,到时朱绵栊就只落在自己一人手里,岂不更好?想罢,朝朱绵栊看去,正见她静立不语,对云迈的离去竟也不在意,笑道:“小郡主在想什么?你倒是乖,用王妃牵制云掌门来对付咱们,这下好了,人也被你逼走啦!云掌门他念及旧情,也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任你诬蔑。只可惜,本盟主偏没那好心肠!”

朱绵栊的脑中仍是苏玉陵之前那落寞神情,又被云迈的话搅得心乱,便似没听他说话一般,只顾目光穿寻,却发现苏玉陵不知何时不在了原处,一下子便愈发慌了:“玉陵呢?”

那枯月见她若有旁骛,可怕她又在使心用腹,也不敢正面与她为难了,便附和阮千隐道:“那阮盟主将如何处置这女子?难不成武林大会就要因她的捣乱而暂息甚至罢散?咱们几派弟子的性命固然重要,可毕竟与台下众位英雄不相参涉,怎能屈致各位随我们一起与她这般强耗着?”

阮千隐道:“先生说得不错,不过说处置那可不敢。阮某刚才已答应了魏掌门几人,不会拿她如何,岂可食言哪?”说着走近朱绵栊去,“所以此刻起至各位掌门回来的这半个多时辰,就请小郡主你进玉皇阁内稍作逗留,待索桥事情弄清楚了,咱们慢慢说话不迟!”他当下所想便是将她扣进玉皇阁内,派人悄悄把她转至其它隐秘地方,到时了恒几人回到大会,便可指说是被薛半儒他们携了去。只要人一到手,其它都一推了了即罢。

见阮千隐身影欺近,朱绵栊才幡然一醒转,警觉往后退去:“老匹夫,休想!”环顾众人道,“我说了今日要在这儿站到底,不信的,尽管将刀剑往本郡主身上招呼!”

“师父不在,你还嚣张什么?”说话的是那衡山派门人,他心道此前师父对这女子处处让辟,己派面子被她折尽。此刻不针对她,更待何时?便朝身旁那断手弟子道,“二师兄愣着做甚?你不是最记恨她的么?”

那断手弟子虽一直想报这断手之仇,可之前已将云迈“掌门之位也不在话下”听了进去,又想到当下阮千隐在此,哪里轮得到自己二人做主?一个不慎别将性命搭进去才是,说道:“此事已与咱们衡山派无关,三师弟无须插这个手!”便即将对方一拉,跃下了丘台。

阮千隐见着,朝朱绵栊轻声道:“小郡主向他们学着点,识时务者为俊杰,别急着说不!你可算一算,当下还斗不斗得过我?你不安分,就免不了一场恶战,到时凌寂天、薛半儒他们便都可能落到我手上。武功再高,它也怕人多啊!只你一人被我抓了是不是比这好许多?兴许在你把真法告诉我之前,他们还能从长计议把你救出去!”

朱绵栊道:“少罗嗦。我手下有千名侍卫这么做,只我一人也这么做,与他人有何相干?想叫我朱绵栊妥协,做梦!”

阮千隐一听,不由得心中一怒。当真是杀而不能、擒她不易、纵之不可!原以为最难应付便是她成百上千的侍卫,当下将他们阻在峡谷对面已省去许多麻烦;即便真寻得上山,也已有了这些门派的人手来对付。却不想还是那吕善扬说得对,她的这股倔劲才最叫人棘手。当下不愿拖延了,暗暗朝司徒柏和通玄道长一使眼色。那司徒柏手快,剑尖即已抵在了朱绵栊的脸颊,说道:“我看她的确不怕死也不怕伤,不过这小脸蛋儿倒是长得不错,瞧我在上面划上七道八道,看还嘴不嘴硬?”说罢见她眉心一蹙,哈哈笑道,“瞧瞧,姑娘家就没有不怕丑的!那就听话少磨蹭,咱们也不为难你了!”

他话音一落,倏地身旁一道女子身影游至,不备间自己长剑被叮的一声架开。见来者一搭朱绵栊腰间直往后退,至数丈之远方立定身子。轻哼一声,便要纵身去擒。

“都别过来!”苏玉陵将剑握紧,横在身前,“如此恃强凌弱,武林道义何在!”

司徒柏冷声道:“武林道义,可轮不到你一个无名小辈来说!”

苏玉陵道:“言下之意,你们这些人便要讲道义了是不是!司徒门主,女子悦容,正如你男子重名,今日我若在此讹你、诬你,要毁你半世声名,你又怎么想?如你这般胁迫手段,哪里还有半分掌门君子的风度?害不害臊!”待武林中成名人物,且先把话拿住再说!

那司徒柏一听,面色一阵尴尬,沉沉一哼,果然往回走去。

苏玉陵稍松口气,将剑往地上一插,抬手去抚朱绵栊两颊,细察下虽未见伤,心中却仍不舍,一把将她抱在了身前。

众掌门几丈外一见,不禁怪异地皱起眉头。

苏玉陵忙又拿出帕子,要将她松开,却反被她抱得紧紧的,道:“栊儿别闹,趁他们没过来,我给你的手包扎。是不是这司徒柏伤的?”

朱绵栊贴着她,触身一阵熟悉的温暖,不觉眼眶一红:“我以为你生我气跑了……”

“生气?”苏玉陵一笑,“我一辈子都不会生你的气,你还不知道吗?”

朱绵栊静默一阵,问道:“刚才云迈的话,你可放在心上?”

苏玉陵微笑道:“我就知道你要为这分心。他一番话岂是说你的?无非是说给他自己听,又想说给你母妃听。他自己可怜,便觉得世上之人都可怜。我一点不放心上,你也不许。”

朱绵栊垂下眼去:“那我的话呢?”

苏玉陵唇角一动,知她要问,一时却不知如何去答,心中涩然。平日里听她说些连子舟的事情,并不觉如何,甚至为她能寻常看待过去而欣慰,因为一直清楚,在自己面前她若总刻意地避而不谈,才会是二人心结。只是,像今日这样被人忽然提起、她自己一瞬想起,而脱口说出的话,却终叫自己怅然了。她的心底,是否常常如这般地冒出想子舟回来的念头呢?若自己任性一点,是不是就可以问她“子舟真能回来,你要我还是他”这样的傻问题?

见苏玉陵不语,朱绵栊一下又急了,正如当初逼着她说出心思之后的那股慌乱:“玉陵,我不知道一颗心能不能分两半,可我待你的心意一定是完整的……你从不生我气,但你难过,我……我真的不会说好听的,你不要难过好吗?”

瞧她眼中渗出泪珠儿,苏玉陵心中不忍,便又想反过去安慰她了,却听得重重几声咳嗽,原是那卢信安朝这边叫道:“我说你们两个……两个女子有什么好说的?当下别再浪费时间啦,快些乖乖就范。”

听得他言语间捎带着的不自然,苏玉陵转头朝朱绵栊笑道:“瞧这些老家伙不耐烦了,栊儿快收了眼泪。之前都好好的,偏被这些琐碎小事断了话端,可不可惜?”

朱绵栊轻轻一吸鼻子:“你难过怎么是小事了……你和子舟,我自己也有许多说不清楚。但如果你想听,他们再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要理清楚说给你听。我知道你明明在意了,只是顾虑我的过去,总不对我……”

苏玉陵一笑打断:“朱绵栊,现在到底是谁在意呀?”感情之事,本不可去析微究详,当下三言两语又岂能说清?其实只要她着急自己、在乎自己,刚才那一瞬的怅然又算什么?只是瞧她模样,听不到一个令她安心的回答,怕是无法专注应付那些人了……便柔声道:“栊儿,我只问你,你曾要随了子舟去,与他共死,可如今,更愿与我同活是不是?”

朱绵栊微微一愣,轻轻道:“不然也不会去大理治病了……”

苏玉陵道:“那就是了,我明白你的心便成,有些话无须说那么清楚,知道吗?”

朱绵栊一听,看着她眼中剔透目光,心内仿佛也忽若云开,不觉浅浅笑了起来。站了好一会儿,忽的把手伸了出去:“再不包扎,血都快流光啦!”

苏玉陵哑然一笑,便用帕子先清理她伤口旁的血渍。无意对上她抬起的双眸,冉冉而动流视自己,那眼角分明挂泪,却满含盈盈蜜意,只觉明霞可爱,心中不胜欢喜。她明明较自己早涉感情之事,却稚气未除仍余三分,在自己面前哭笑皆任着性子,这份天真烂漫,何尝不是唯己独拥?

众掌门虽站离二人好几丈之外,但也看得清她们一时嗟伤以对,一时又相视而笑,情昵不似一般女子间,其实也暗暗猜到了二人关系。虽然惊奇,一想倒也不足为异了:倘若是在寻常民间,不比世之男风颇盛、娈宠狎邪随处可见,两名女子相悦的确可说是骇俗了些。然行走江湖的女子,大多自有一份独立与卓异,或藐视礼法,或追求本真,在乎江湖道义远比介意世俗条框得多。且他们这些掌门,自认颇有身份地位,女子相恋绝不在其道教信条的指责范围之内,真君子也好,假道学也罢,他们不容许自己如凡夫俗子或市井妇人,对此种被世人冠以荒唐之名的私事当众诽谩。不过,见二人众目之下仍这般哀柔缠绵、细声密语,仿佛旁若无人者,也在所难免心生不适意与违离感,面显尴尬不耐之色。

那通玄道长拂尘一挥,便待喊话,却听阮千隐说道:“通玄道长且慢,咱们要成人之美!”说着朝二人看去,叫道,“鼠辈若还有话说,我阮千隐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便准你陪她一起进去!也可省老夫许多心,不用想什么送头发这等阴损法子,哈哈!”

苏玉陵为朱绵栊包扎好,将帕子一结,听得阮千隐说话渐不遮掩,哼道:“盟主既有脸提这事,却为何没脸承认王府的事,五龙剑的事?各位掌门,难道你们刚才还没听清楚么?这五龙剑根本不是如你们英雄帖上看到的那样是他派弟子跋涉山川找到的,而是大会前不久,云迈在这白云山故意而为之。要是还不信,即刻便去那儿将机关拆个遍,好好瞧瞧是否是借那焦山银针发射之力造设而成,新旧真假立判!怪只怪有些人不问是非一上来便对栊儿动刀动剑,害她有口难言,若在魏掌门他们下去前能把话说清楚,事情岂不是简单许多!”

司徒柏眉头一皱,又忍不住道:“动刀动剑到底怎么啦?我看她可比会武的人还厉害着。你以为我会信咱们的人没死?我们都愿静待结果了,对她还不够客气么!我不过是划她一划,她若再不识相,便要捅她一剑!”

苏玉陵一听,目光扫向对方手中的四尺长剑,果见剑身隐隐带有血渍,只觉一阵寒心酸鼻:“你这叫‘静待’?我们罪有应得,定甘心受戮!可事情未白,你动手算什么意思?”冷笑一声,接道,“传说当年贵派祖师铸的这把‘无功无过剑’,说的正是即便做不到除邪惩恶,也不可妄杀一人,若错沾一滴血,便断它一尺以正门风。其旨且浅且深,直至今日,贵派几代掌门的侠义仍为人称道。不过依小辈看,如今到了你这儿,这把剑也长不了多久,届时只剩个剑柄,你拿什么传至下任掌门手中?”

司徒柏听得四下有细细笑声,还剑入鞘,沉声道:“好!就算如此,你又何以认定银针和宝剑皆是云迈所盗,这一切都是云迈所为?别说你曾亲眼见着,咱们可没有!”

苏玉陵道:“这武林中能几人有如此高的功夫偷得这些东西?再说若是别人所为,五方各派找了那么多年的宝剑,这老贼又如何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找到?分明是为避寻仇又成一伙,竟还有脸居功,真是恬不知耻!刚才云迈他便要承认,你们都没瞧见么!”

忽听那通玄道长哼道:“我们瞧见的,是云迈处处听她、处处护她。别说话未出口,便是认了,也不能当真。她倒是会耍心机,既这么厉害,不如再拿出点别的证据来得实在!”

苏玉陵笑道:“证据?证据就是你们看到的她为何如此心机!其实你们就是不愿相信,说什么证据不证据的,纵是白纸黑字,我看也能视而不见,是不是!”

听得“白纸黑字”,阮千隐心中倒是一凛,沉吟起来。顾违命与孙可道皆被朱绵栊关禁许多年,莫非她已逼迫二人写下罪状?思虑一阵,却又摇了摇头:他们二人既被折磨致死,定是不愿招承,在他们眼里,到底还是生前身后之名重要。何况若有纸证在手,她何不早早拿了出来?这鼠辈不过无意一提,无须放在心上。

苏玉陵余光瞥见陈若岸仍不置一词,不解他所想,怕是打定两不偏倚的主意了。心中倒也没觉可惜,毕竟罪己书之计本算不得什么光明手段。正想时,忽觉手中一热,原是朱绵栊握了自己的手,侧头见她面带微笑,心中一酸,问道:“你笑什么?”

朱绵栊道:“我心里高兴,就笑啊。”

苏玉陵怔了半晌,眼圈忽的红了起来:“栊儿,你越容易满足,我就越难过。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为你做到哪一步……”也想虽万千人吾往矣,也想誓将顾心不顾身,也想不辞婉转为君死,可自己做的事情总是小到不能再小,就像此刻,只有这样陪她站着!

朱绵栊看着她眼中噙泪、隐而不发的样子,说道:“玉陵,你听我说,阮千隐要关我,那便让他关,只要我口中留得一句真法,他能拿我怎样?哼,只是在那之前我偏要和他相持到底。你千万不要与之动手,你师父、凌寂天他们也是,届时你得拦着他们……”

苏玉陵心一紧:“栊儿?”

“阮盟主!我们究竟何时才能比武!”

正说时,忽听台下响起一道叫喊,闻声一望,原是那潇湘洞主陈翰,朱绵栊暗暗冷笑一声:“好啊,阮老贼的人开始坐不住了。”朝苏玉陵道,“总之你们都不能伤了自己,这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知道吗?其实,你上来与我说了子舟的事,我便已安心,即使要和你分开,我都不怕了。只是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苏玉陵听着,喜她如今真正坚强,可又如何甘心与她分离?之后的确还得应付回来的各位掌门,还得想办法让王府侍卫上山……可这些,怎及她的处境重要?即便暂无性命危险,落到阮千隐手中终究要吃许多苦!

只听那头阮千隐说道:“陈洞主稍安勿躁,你们也看见了,这女子顽固得很!阮某愚薄无威,实在没法让她就范!”

那陈翰道:“好!盟主若有碍身份不便动手,那就让陈某来!岂容一名小小女子扰了整个大会!”话毕当真一个纵身,往丘台跃去。

却忽听砰砰两响,一个细瘦身影拦到他面前,与之双掌一碰,叫道:“少林武当九宫教掌门皆不在场,衡山云迈又离了席,这武要怎么比!”声音长而尖刺,不是那金铎是谁?

苏玉陵与朱绵栊皆是一愣。那陈翰立定身子,看着他冷笑道:“你金铎不是人么?咱们几派先比何尝不可!你去而复来又是什么意思?知道云掌门终要走的吗?”

金铎面色一红,道:“我金铎是没胆,也好过你这等附势之辈!”说着望了眼丘台,“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子还能上得哪去,何必把她抓起来?我看……我看就算确定她真杀了那么多人,也不能——”

“也不能如何?”阮千隐沉声打断,心道紧要关头一个小小湖主也敢违自己意,便要纵身跃至丘台边缘出手给他吃个教训,转念一想,眼神忽的扫去吕善扬。是了,牛鼻子总袖手旁观,自己却既费口舌又耗精力,忒也便宜了他!自己不动手,看他还耽得住!

“如何?”这金铎一时胸中涤荡,回道,“就算真杀了人,也不能就此拿她性命!”他话音才落,只觉身侧鸣镝似的一声轻响,似有一样尖利东西直袭而来,不及矮身躲避,嗤的一声肩头已中伤!忙忍痛取出那物,见是一枝尾端挂有几彩流苏,又刻有阴阳太极图的玄铁袖箭,不知哪家道士?眼见箭头黑血,怕是箭上抹毒,不去多想,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即朝旁边一挥手,“咱们换地!这武不比啦!不比啦!”

“是!湖主!”他洞庭帮众一应,一瞬间三四十人便如水中游虾似的,零散着自人群中往后退去,不见了踪影。

阮千隐并未瞧清楚他中箭,道是他怕了自己自行离开,哼道:“这黄龙剑本轮不到你金铎来拿,回你的洞庭去,这儿自有比武之人!”说着朝嵩山派看去,道,“李掌门,方才你一个提议,便将时间往后推了一格,牵出这许多事端,如今待要怎样?”

李朝来见他将事责罪至自己身上,不免稍稍一愣。暗忖半分,微笑说道:“比,继续比,这第一场即由在下与陈洞主切磋便是。至于这位姑娘,在下本无权过问,不过既扰了咱们比武,请她阁内逗留片刻,倒也不失为折中之法。”

“对!折中之法,李掌门说得好!”忽的又一道叫嚣自散士之地响起,原是那徐锡禅喊道,“本来是非杀她不可的,不过之前了恒大师既发了话,便先饶她一命,关起来再说!”

“你找死吗?”在他身后的柯曲水一打他肩头,斥道,“你忘了你身上还中着蚀心香么?怎的替那老匹夫说话!”

徐锡禅回头恼道:“为何不替阮盟主说话?他给我补心丸,这臭丫头可是喂我□□!还不如阮盟主将她抓了,到时我以命威胁,逼她要去!”

陆拾寒道:“不如这样吧前辈,此刻起你便站在咱们这边——不,这太为难你……只要不向着阮盟主,到时我们就问栊儿妹妹要了解药给你,可好?”

那祖兆川亦道:“是啊徐兄,你瞧不出来么?那位郡主的性子不会服软,逼着她要解药还不如顺着她。”

徐锡禅撇了撇嘴,看了眼陆拾寒温和笑意,想了想,又猛然摇头,口中仍自愤愤低骂。

朱绵栊只觉这貔貅好气又好笑,正要斥他几句,忽见东南角站起一人,正是那武夷派的曾别年说道:“既然如此,盟主就——”

“闭嘴!”瞬间打断了他,朱绵栊冷冷喝道,“树倒猢狲散,如你们这样的鸡鼠陆梁之辈,阮千隐一倒,你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你……”这曾别年样貌本有些滑稽,尖窝眼、勾云眉,此刻一怒,两撇短须卷起,便似个反派净角,“那也要树倒了才行!如你们这样的豆儿芽儿之辈,少不自量力。蚍蜉撼树,说的就是你!”

朱绵栊哼道:“说得对,小蚍蜉怎撼得动老匹夫?只不过不撼,便不知他能不能倒!”

阮千隐一听,面目赫然,却又在突然间狂笑起来:“好!好!好!”

苏玉陵正疑他不怒反笑,忽觉耳鼓一震,心一紧,忙将两手捂住朱绵栊的双耳。

只听得那笑声龙吟虎啸,响震峰谷,前一“好”字余音未止,后一“好”字已有回声,抖擞山间林梢,良久方绝。末了四处嗒嗒作响,丘台之上竟落了无数飞鸟!在场之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骇叹他内力之深远非昔比、远非众及。他如此公然一示威,怕是片刻便能堂上一呼,阶下百诺!

“这女子不是武林中人,却唯恐武林不乱,你们说到底要不要关了她!”

果听得他笑罢又一声叱问,上下众人忽觉一阵恐慌,竟有大批人应起声来!——“关!”

苏玉陵心中一哀,直待这道喝问回音一消,才敢松开手来:“栊儿你怎么样?”却见朱绵栊双眼微闭,嘴边溢下一丝鲜血。微颤着手去找她身上的紫芝丸,心中又悲又怒,恨不能代受其苦,“该死的老匹夫,该死的老匹夫……”

“该死?”阮千隐笑了笑,忽朝二人睥睨而来,“鼠辈!让老夫来告诉你,这人,没有该死不该死,只有弱肉强食!有生不幸逢此世,弱者为肉强来食,你要怪就怪她生错了世道!我是一盟之主,你们斗不过我,那便是该死,说什么都没用!”他见朱绵栊如此难整,心生一计,便是震得她昏厥过去,可又怕一个不慎令她肝胆俱碎,故而已经收了许多内力。

朱绵栊吞下药丸,勉强醒转,已无多余力气,轻声道:“高手过招,命悬一线……其实阮千隐他也不愿动手,但是你们更不能。他若是伤,你们便可能是死……最要紧的,仍是想办法让我的侍卫上来,知道吗?”说完缓缓将唇凑近苏玉陵的脸颊,轻柔一吻。

苏玉陵眼中一湿:“你做什么,我不会和你分开的……我当初被他抓着,你是怎样担心受怕忘了吗?你不能去受我那样的皮肉之苦,我也不能去尝你那样的锥心之痛!”可是口中这么说着,心里却仓惶不知所措,忙将一直系在袖管处的连心带一抽,与对方的手绑在了一起。

朱绵栊笑她此番行为,低低道:“好不容易缝好的,还要让人撕碎么?”伸手又将带子解了。

正这时,狂风忽至,阮千隐与通玄道长几人已纵身在旁。她只觉呼吸又迫促起来,手中渐感无力,五指一松,连心带即飘落在地。

见她又半晕过去,苏玉陵连忙抱住她,拾了连心带,无可奈何间,心酸痛神恍惚,真如魂将离体。倏地起身拔剑一指,朝众掌门叫道:“过来,最好全都过来!让全武林的人都看清楚,今日一盟之主,是如何欺天罔地;各大掌门,又如何昧己瞒心!我是打不过你们,你们要么把我杀了,否则从我手里把她夺走,我就要想尽千万种方法对付你们!栊儿她到底哪里不对?不过是想报仇……报仇,奈何偏有那么多人挡在她的面前!”

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恨……现在自己有多想杀面前的这些人,那时,她就有多么想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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