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寒一路疾飞丘台,神色惶遽,即便此刻已经落在了杜世康身旁,仍是心有余悸,两腿不住浮软:“世康……”
“拾寒!”杜世康见她面色发白,心中担忧,扔了长棍一握她微微冰凉的手,“发生何事?”说时见一旁的张峰秀看着自己二人,心中一惕,便不再语。
原来此前杜世康胜了光敏以后,张峰秀便先一步赵风举飞跃上台。碍于昆仑派之强势,赵风举明情识体并未争战。台下观者一时倒是觉得热闹起来。自赵风举剑挑那仙华派的胡则灵,陆续而上少林寺弟子、九宫教门人和昆仑派首徒,此刻又见一名女子从远处忽然飞来,但见她一身湖绿色衫裙,面容秀好纤纤窈窕,在男子间站着,一如山间新剪的春韭,煞是清妍动人。
张峰秀自然看得出陆拾寒这般惊慌出现定有蹊跷,也许对方与朱绵栊她们认得也未可知,只是瞧见阮千隐此刻正站在炉鼎旁望着这边,当下不愿再多想,便朝着她笑道:“如此看来,姑娘来挑战的,便是在下了?”
陆拾寒已镇静些许,微微一笑:“挑战不敢说,唯望张公子指教一二。”
杜世康看了眼张峰秀,又对陆拾寒大声道:“比试完了,便回我少林寺席位,为兄在下边等着你!”
陆拾寒心中一暖,终是舒了口气。有少林寺暂先罩着,应当不会被找麻烦。
“小心了。”杜世康拍了拍陆拾寒掌背,随即捡了长棍便走下台去。
“姑娘!姑娘!”忽的从台下响起几声叫喊。陆拾寒朝声音处望去,见崆峒派中一名男弟子正朝自己挥动长剑。但见那人又笑着叫道:“张少侠手中有判官笔,姑娘无武器,那怎么行?姑娘若不介意,便用在下的佩剑!”
陆拾寒见那人热心,冲他好意笑了笑。许是这一笑过于温和,面容濯濯如春月柳,丘台下顿起一道道哄声,且一时间在别处又响起几个声音——
“姑娘可用我的铁矛!”
“铁矛长重不好使,还不如用在下的单刀!”
“要说对付判官笔,当然峨眉刺最为合适!”
……
这一阵阵殷勤之意可让陆拾寒忽然间尴尬又无奈,接哪件都得惹来些哄笑。甚觉不便,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谢过之后,还是走到离自己较近的点苍派处问一名女弟子借了一把玉尺。
“让他们年轻人随意,还真随意起来了……”阮千隐见状,也忍不住自语笑道。当下思忖一阵,回身进了阁内,须臾,却又见他从侧门出来,手中似拿着什么东西,悄悄往陆拾寒飞来的方向走去。
“我说怎么突然飞出一只惊鸟,果然是你……”至半路,便见吕善扬缓步走回,阮千隐轻轻一笑朝他道,“不是掌门,不是帮主,你倒有你的便利!”
吕善扬一听,笑道:“盟主要是觉得因身份而行动不便,可退位让贤啊!”
阮千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私下找到小郡主将她抓了么?做你的春秋大梦!”
吕善扬摆了摆手:“咱们还有咱们的计划,我怎么会胡来呢?”又看着他笑问,“倒是阮盟主你,此刻不主持大会,来此做什么?”
阮千隐瞟了他一眼,道:“那姓陆的还是姓杜的姑娘从这方向出来,该是自小道上的玉皇顶。若非有备而来,怎可能知道这条僻径?我料想绝非只她一人。可小郡主她们走的分明是九龙瀑,这儿……来的怕是另有其人啊。”
“盟主英明,”吕善扬朝他一作揖,笑道,“那这儿就交给阮盟主了,吕某告辞。”
阮千隐淡哼道:“与你说了不必偷偷打小郡主的主意……”说着眼神一瞟远处那座高矗的醒目孤石,“瞧见那凌寂天了没?这么站着分明是告诉咱们,小郡主正在他身边。你不想留点力气争夺盟主之位么?他与云迈交手虽也已伤了大半元气,可要应付他,你一人还是不易。”
吕善扬看了看他,冷冷道:“告辞。”说着便甩袖离开。
阮千隐望着对方背影勾唇一笑:“与其小郡主落在你一人手里,还不如她找上门寻仇!”其实他早早就看出张峰秀向他撒了谎,知道此刻朱绵栊并未到达大会场地。只是觉得当下另有一事也万分重要,且自己要出玉皇门拦阻朱绵栊,可比吕善扬引人注意得多,凌寂天必然第一个发现,的确又少不了一番打斗,所以才对吕善扬说了这番混淆他的话。
走至杜鹃林外那一段隐秘捷径的出口处,约摸等了两盏茶工夫,阮千隐果然听见一阵轻急的脚步声。耳朵一动细听,察觉有七人渐近,且其中一人极为迅疾,似足不着地,轻功之快竟不在自己之下,倒是不禁一讶异:“奇了,难道那陶南山也会来?”
不过须臾,身边掠过一道凉风,一抹浅粉色身影倏忽而过,看身形分明是个年轻女子!阮千隐眼神一眯,脚尖点时一个翻身,出手便将那人肩膀抓住:“何人!”
“冷心!”后脚而至的薛半儒见状,心中一紧,立马纵到阮千隐身边,“放开她!”
阮千隐微微一笑,松开抓着薛冷心的手,对着薛半儒温言道:“薛掌门别来无恙啊!”说时又见施无香和白霜衣带着后边三名年轻男女到来,一并抱拳道,“白掌门、施掌门,久不闻见,近可安否?”
见阮千隐这般和声和气,三人心中一个警惕,因不明玉皇顶上此刻的情况,一时也不便与他有所冲突。
只见阮千隐又看了看也正瞧着自己的薛冷心,一笑,对薛半儒道:“是令爱么?可喜可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了得的轻功,习的什么武谱?”
薛半儒自己都一路惊诧,岂会知道?淡淡回他:“阮盟主谬赞,小女不知哪里看来的野路子而已,何值一提?”正欲发问何故没有收到改换场地的消息,却是听见薛冷心忽然朝阮千隐开了口——
“我给你画的诸怀妖兽好看不好看?”
众人一疑。阮千隐也是愣了愣,寻思之下才想起那天自己玲珑宅前的照壁上被人所刻画之物,心中不禁大怒:怪不得那日被跟踪了那么长一段路都不曾察觉,这丫头的轻功真不容小觑!只是当下不便在薛半儒等人面前跟一个小辈计较,只得扯上一抹淡笑:“甚有作画天赋。”
薛冷心一喜,随即乖乖地走回薛半儒身边去,继续独自发怔。
又见阮千隐忽然从袖中掏出几件东西,将其递与薛半儒、施无香和白霜衣道:“因敝派愚徒粗率,会前未找到三位下榻之地,改换场地的帖子不及送去,有失周到,歉甚至哉!阮某在此先陪个不是。”
薛半儒心中疑虑,未接,冷声道:“可别说只找不到咱们三派的落脚处!”
阮千隐一笑,淡淡看了看三人,缓缓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
“二哥——”白霜衣见薛半儒面色愠怒,拉住他悄声止道,“去了大会那里再说!”
薛半儒忍下怒意,一把接过英雄帖,其上“台启”二字着先入眼,打开一瞧,见自己的派别及姓名分明墨迹未干,不禁冷横阮千隐一眼。但见帖上写道:五龙剑失纵江湖,二十年遗佚不见。本盟入中原已数月余,遣众弟子跋涉山川搜觅,于白云山之黄龙井寻归至物。今大会在即,不妨事顺其时,五剑重置以抚四方。巨细书面难尽,时谷雨日,朝霞举,山之西南隅,望群雄莫不毕至。玉皇极顶,会当一决百年!或恐有来者效前人之盗窃生变,慎之,秘以守物——默念着目光下移,见又另起一列,曰:各派宜凛遵毋违。倘有私谋者,本盟言出法随!勿谓告之不预!切切,此布。
呵,好一道惮赫淫威!薛半儒看罢暗哼一声,合上英雄帖,抬眼问道:“那不知盟主又如何知道咱们会从这儿上来?还专门在此亲候,我等三人可承受不起啊!”
阮千隐笑了笑,回道:“阮某刚刚正巧碰上一位杜……陆姓姑娘,正是她告知与我的。”
“拾寒?”薛冷心眼睛一睁,“拾寒在哪?”
“少胡说八道了!”祝眠书忽的冲上前来,看着阮千隐的笑容,心中猛然一惊,“是不是你们将拾寒怎么样了!”
的确险些就落在吕善扬的手上……阮千隐暗暗一笑:果然她与那杜世康并非兄妹,如今鼠辈乱窜,一个个倒是会见机行事!瞧了瞧祝眠书,道:“小兄弟看似着急得很,是她相好不成?”见对方一瞪眼,笑了笑,便又朝薛半儒等人看去,道,“闲话不多说,请几位掌门进场入座,当下场上可热闹得紧。雏雏后生之江湖,指日可待也!”
薛半儒三人心中一时无底,互视几眼,想了想,还是转动了步子。
“请——”阮千隐见状单手一揖,站到众人右后方引路慢行。
才几步,走在后头的白少葱下意识忽感一阵不适,倏地回头一望,果见阮千隐正半眯着眼细细瞧着自己背影,心微微寒,皱了皱眉便立刻跑去前边白霜衣的身旁:“爹爹……”
阮千隐轻轻一笑。约摸走了一段路,见施无香忽而脚步放缓,想了想,迎身而上。待与前面几人稍稍拉开距离之时,朝着对方便是一声哼笑:“华山一别,卿可安好!”
施无香侧过脸来,静静看了他一阵,微笑道:“盟主这口气,怎么像是对施某心存怨怼似的,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您?”
阮千隐见对方明知故问,冷笑一声,随即却又道:“不过也罢,当初放了小郡主,虽是有些可惜,可那样才显本盟威严!真狂者,方有资格说一句来日方长。于我,机会可多得是!”
“是吗?”施无香漠漠道,“既如此自大,今日这番情况又作何解释?难道是怕了小郡主不成?”
阮千隐细细端察她一会儿,眯了眯眼:“我道与你有干系的是苏玉陵那鼠辈,如今一想,怕是你认得小郡主才是真啊!”
施无香摇了摇头,脚步一顿,侧过身问阮千隐道:“我知你不惧小郡主寻上山来,改换场地其实是云迈的主意对不对?”又接问道,“他人现在在何处?心神又如何?”
阮千隐微微愣了愣,忽而玩味笑道:“你……你悦情于云迈!”
施无香一怔,眉心骤敛面色如霜,冷冷说道:“你好歹是一盟之主,怎的这般信口胡言?这话,除了一人,出于任何人之口,皆是该死!”
阮千隐看了看施无香,还道对方是遮掩心思,不禁哈哈笑道:“可惜了,若谷情钟那貌美的定王妃,可负了咱们施女侠一腔思怨!”忍了忍笑意,抚须一摇头,“你问他心神如何,去瞧瞧就知道了,唉,祸水呀祸水!”
“你……”施无香握着长剑的手一紧,沉声道,“只有男子为情所蔽无法判别,岂有女子祸水之理!”
许是那一道剑鞘微动之声,走在前边的薛半儒等人惊闻,迅速转过头来。施无香瞧见,稍稍一静心绪,横了眼阮千隐便收剑快步前行。
再说此刻的苏玉陵和朱绵栊二人,终到了近玉皇门的石砌山道之上。这段山道因直通玉皇顶,那玉皇阁在百多年前又是当地乡民祭祀宗庙,故而道旁立有几对翁仲石像,花稠树茂下显得十分清古。山中天气,二人一路上来,云团跟跟停停,雨也是时下时止。当下约已酉正时分,幸是春暮,白日渐长,看着不早却也不算太晚。春云高旷,有时劲风忽起吹散些云团,还有些疏朗之意。
若说二人不心觉疲惫,自是假的。好在这后半路并未杀出何人,当下只盼进那玉皇门时可不生意外。二人躲在第一座石像的背后,远远瞧见那门坊两旁约摸守有八名男子,面向着山下来路,一时仍不敢妄动。
朱绵栊沉吟一阵,道:“事已至此,我料阮千隐他们也不再想着阻止我,不如就这么上去。”
苏玉陵只是担心他们有八人,若是动武,难免还是吃亏,可此刻也无它法,便点头道:“那上去的时候我跟他们说话,免得栊儿你一开口便像是寻仇似的,三言两语就冲突起来……”
朱绵栊蹙眉道:“我本就是去寻仇的呀!”
苏玉陵一笑,见对方略扫倦然之色,亲了她脸颊一口便拉起她往前走去。讶异的是,直近玉皇门,那几人也无动静,仍定定站着,甚至不互语一句,不禁又疑道:“怎么回事?”
“别管,”朱绵栊道,“咱们是被拦路惯了而已。再说那凌寂天为消云迈疑心,定已进了大会,这几人……”说着一恍然,“这几人兴许已被他点了穴啦!”
这么想着,二人便继续前行。走了一段,却见在突然间从最前端那一对翁仲后边分别蹿出两个身影,似是专候自己二人一般。苏玉陵心一惊,立刻将朱绵栊护在身后。只是见那二人又飞快跑了过来,定睛一瞧,不由得惊喜叫出声来:“曲水!流觞!栊儿看,是曲水、流觞!”
“玉陵!栊儿妹妹!”但见一男一女衣裳淡朴、色调融暖,负刀持剑跑到这头。细细瞧那面孔,不是宫柯二人又是谁?
四人相见,不住一阵执手欢喜。苏玉陵心中疑惑,便问道:“你们何故会在此?怎么上来的?”说时目光落在二人脸上,见宫流觞面色极是苍白,远甚自己,又不禁一忧,“流觞是受伤了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柯曲水一摇头,忙道:“你问这么多,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又道,“还记得那日结庐峰上我说想在大会时最后见见师父么?因想着大会当日去见他定有所不便,故而昨晚,我便同流觞去师父所在的客栈作最后拜别。本就没有妄想能重回九华派,只是打算好好与师父他老人家说说心里话,可谁料……”
朱绵栊眼珠一转,忽道:“谁料卢信安不见柯姐姐是不是?”
柯曲水微微叹道:“是了……”又道,“所以我便觉得奇怪。许久前我带着流觞逃离九华山的时候虽和师门闹得不大愉快,可分明是大师兄……分明是赵风举他们寻事在先,师父对我虽有所埋怨,可毕竟也生痛惜之情。如今久别未逢,师父何至于会绝情至此、见都不见我?”
听时朱绵栊见身旁苏玉陵稍稍落寞的脸庞,心知她定也是想起了上午薛半儒那漠然的态度,便握起她的手轻轻安慰道:“卢信安不见柯姐姐,怕并非绝情,而是另有隐情;薛半儒冷待你,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我而已……你放心,这次若能有幸从这白云山再回去,我定会竭尽所能讨他喜欢,叫他觉得你跟我在一起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苏玉陵一听,看着她笑了笑,酸酸的心内一阵柔暖。沉静片刻,又对柯曲水道:“还记得那日在澧州道上,打斗时阮千隐认出曲水你是九华派了么?想必他暗中通知各派改换场地的事情时,已危言叮嘱过你师父了。”
柯曲水点了点头:“我也猜是如此,”忽的又疑道,“是啊,你们怎么知道改换场子的?看样子眠书他也没找到你们……”
“眠书在找我们?”苏玉陵一错愕,随即暗恼道,“怕是在哪里打了个错身!”说着又看了眼朱绵栊,不禁苦笑,“要问咱们这一路,更是说来话长了。”
柯曲水看了看苏玉陵臂上包扎之处,叹道:“看来我们还是没有帮上忙……”
“曲水在说什么?”苏玉陵一笑,心中有疑,接着问,“那昨晚你们见到你师父了么?”
只听得柯曲水又回道:“因我不信师父会那样待我,觉得事有蹊跷,寻思好一阵,终忍不住趁师父去厅堂之时悄悄溜进了他卧房,果然在师父平日藏置物件的木盒内发现了一张英雄帖!正如你们所知,上边写的就是改换场地的事情……”说着又皱了皱眉,“师父他平日虽有些糊涂怕事,可我不过一介鼠辈弃徒,知道此事又能如何?”又道,“所以我和流觞思来想去,觉得可能和栊儿妹妹的事有关……那阮千隐又知道我和你们认得,兴许才对师父说了什么,下了所谓关照!”
“简直岂有此理!”忽见朱绵栊一甩袖,冷冷说道,“人不畏威,则大威至。如阮千隐这般滥其威权者,即便今天我朱绵栊不去寻他仇,有朝一日他也将自取灭亡!”
说罢觉空气沉凝,朱绵栊压了压胸中怒气,转身又对宫流觞问道:“是了,宫大哥究竟如何受的伤?要紧不要紧?”
苏玉陵又细细看了看他面色,即刻从怀中掏出雪豹补心丸的瓷瓶,将仅剩的一颗倒出递与对方:“流觞,先服一颗药丸,我看你受的似是内伤,万万不可大意了。”
宫流觞知道那是雪豹补心丸,极为珍稀,摇了摇头不接:“栊儿妹妹身子不好,留着给她吃。”
朱绵栊鼻间一酸,朝苏玉陵望去:“玉陵……”
苏玉陵点了点头,将药丸塞至宫流觞手中:“不打紧,我们还有。”为免被对方二人察觉,便慢慢地,将空瓷瓶放回了怀中,动作确保与有药丸时却发不出声响那般轻缓。
“说起这伤……”柯曲水看着宫流觞微叹口气,续道,“我们发现那张英雄帖之后,自然想马上找到并把事情告诉你们二人。可刚出房门……”
“被你师父发现了?”苏玉陵疑道。
柯曲水一摇头,黯然道:“赵风举……”
听到赵风举的名字,朱绵栊不禁面色一凝:索桥之断,将众侍卫留滞对面不说,还险些让玉陵坠入峡谷!正欲开口说话,却被身边之人轻轻一拉袖管,一摆手示意不语。
但见柯曲水垂着眼,沮丧接道:“他一见我们,倒是装得像,满口都是对我们二人的歉意:当初不该那般穷追我们云云,这段时间一直在后悔云云……而后又说带我们去偏厅等师父……”说着说着微一咬牙,“看在十几年的同门情谊上,我倒信了他!可他,竟趁我们无防备之时把我们关在了那偏厅!”
“他要做什么!”苏玉陵不可思议蹙眉道。
柯曲水无奈道:“倒也并非是因为我们知道了改换场地的消息,他又不清楚个中关系。只因对我和流觞在一起的事情仍心怀私恨,且他一直以为当初流觞活不下来,昨晚见流觞竟好好的,又不免怒火中烧……”说着顿了顿,轻轻摇头,“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变得如此器小偏狭,心邪善妒……”
“器小偏狭,心邪善妒,”朱绵栊冷笑一声,“希望他不会变成第二个云迈!”
苏玉陵道:“他会成谁我不知道,但绝不会是云迈。除却武功,他可比云迈厉害多了。”云迈他除了栊儿的母妃,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可那赵风举在意的,却绝不止对曲水的一份歪扭感情。
只听得柯曲水又道:“我们被关着,一时根本无法逃出去。可看他离开时悠然的样子,似是想把我们关到大会结束之后再来细细针对……”皱眉道,“可我们怎能这般耗着?得把消息告诉你们!直至今日大早出发去白云山前,他又悄悄来偏厅言语相讥……”
朱绵栊一听,立刻看向宫流觞:“那宫大哥的伤是今早——”
宫流觞淡淡一笑,道:“若是能消解他心头忿恨,让他放了我跟曲水,那轻轻五掌又算得了什么?”
“五掌?”苏玉陵眉心一聚,心中窒闷,“流觞你岂能让自己受这等委屈!为何要消他心头忿恨?你与曲水以单介之身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许,又不曾向别人作过感情承诺,根本误不了他人。赵风举他恨他的,与你何干?”又道,“你们被关着,不待多时,拾寒他们一早不见你们回去自然会去找你们,何必挨他这五掌?”说罢静了良久,抑下恼意,顿时又柔下声来,“我知道你们是心急把消息告诉我们,可……可何苦这么傻?自己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但见宫流觞摇头道:“我宫流觞生性半愚,钝于世故。不懂仁,不懂侠,走一趟江湖惟愿守最简单的‘情义’二字。于我而言,只要是曲水和你们的事情,就一定和这两个字有关,那我就去做……”又对苏玉陵道,“要是为了栊儿妹妹和我们好的事,玉陵定也会去做的是不是?怎么就成傻了?”
苏玉陵微微一怔。朱绵栊心中感动,眼眶微湿笑道:“宫大哥今日倒是把她给说倒了,瞧她还如何神气?”
柯曲水看了看三人,直至此刻心情才渐渐悦朗起来。笑了笑,又对朱绵栊二人道:“可即便如此,不还是来不及?我去泰华楼找你们的时候,应该已是辰时,你们早去了周山。原想立刻赶去,不过反正顺经咱们客栈,便先和眠书他们商量商量看了……”
苏玉陵想到众人为自己二人如此奔走,心中又暖又愧:“那他们现在都在何处?”说着还是忍不住微皱起眉,“可别嫌我啰嗦,此刻你们二人应当好好在客栈待着的,流觞挨了五掌——”
“啰嗦啰嗦!”柯曲水笑着止道,“比拾寒还啰嗦,是不是,流觞?”
宫流觞一笑点了点头。柯曲水忽对二人道:“是了,拾寒还不知道咱们一路跟踪她上来,她出客栈前可是千叮万嘱的。等会儿你们也别告诉她,就说、就说是你们拉我们上来的!否则她可又会……”
苏玉陵忽然开怀一笑:“我知道我知道!又会摇头抚额叹气揉脑皱眉外加念叨——拾寒那样子好生的无可奈何!可被冷心磨出来啦!”
几人相视而笑,顿时间觉得暖意融融。朱绵栊略一思忖,忽的问道:“照理说,没那么容易上玉皇顶,你们……”
“此事确为繁复,有时间再与你们说明,”柯曲水回她道,又说,“其实原本我们也与拾寒和世康一样藏身在比武丘台的外围,偷偷观赛。可那个什么洞庭湖主发现云迈原来早已离了席,我们一下就觉得肯定和你们有关,所以就想悄悄出来看看……”
朱绵栊一惊:“柯姐姐,宫大哥,你们这么做实在危险……若是被人发现,尤其阮千隐他还认得你们,以他的手段,后果不堪设想!”
柯曲水笑了笑,接道:“那时候阮千隐正巧和嵩山派掌门说话,没那么多空闲管别的……”又道,“再说我们也很小心,溜到玉皇门时发现有八人守着,硬闯自然不可,于是就在门内一旁的灌木里躲了起来,索性静观其变。其实只要不走动,也很难会被发现……”顿了顿,“我猜那时候云迈已经离席很久了,因为我们才藏身不多时,就见他疾飞回来。随后而至的,又有二人,一人便是那阮千隐的弟子张峰秀,另一人虽不认得,但功夫很是了得,一进门便将那八个守卫给点了穴!”
苏玉陵一笑:“于是你们就出了玉皇门在外边等了?”
柯曲水点头道:“原本还想往下走瞧瞧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流觞上山已伤耗许多元气,故而我们还是决定等上一阵再说。”笑道,“这不是,不过一炷香,你们后脚便到了!”
“这么说来,”苏玉陵想了想,道,“拾寒他们此刻还藏身在大会场地的外围?”
“自然。”柯曲水道,“你们未到,我想他们定不会冒然现身。”
苏玉陵慢慢点了点头,又自语沉吟道:“可若是被人发现了该如何?那阮千隐倒是要忙大会事宜,各掌门也不便离席,可吕善扬……”这么想着,心中不禁渐起忧虑,朝众人道,“这样,事不宜迟,咱们先进大会再说!”
话毕,四人便移动步子往石阶上走去。那八名看门弟子似同时被点了哑穴,见几人上去也只得立眉瞪眼。才至一半,忽闻一阵踉跄盘跚却又惶急的脚步声自玉皇门内传出,仿佛逃命一般。疑惑间,一个褐色身影又随声跌步而至。但见那人半步一回头,喘声惊惧,出了门便急匆匆往石阶下,难免不慎失蹑,双腿一个蜷曲便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栊儿……”见那褐衣男子跌近,苏玉陵便欲拉着朱绵栊躲开,却是见对方眼神一垂,抬脚便将那人身子止住,随即足心一用力,稳稳搭在那人肩头:“谁?”
这滚落的中年男子还微颤着他那精瘦身躯,此刻听得朱绵栊一声淡淡漠漠的发问,不禁战战地抬起头来。但见他面容枯瘦,不正是此前在大会上揭说云迈离席的洞庭湖主金铎?
朱绵栊见他依旧神色惧吓,轻轻一哼,冷声道:“问你话,你是何人?何故在此?当下大会情况又如何?”
那金铎似无心答话,仍不时往回瞧看,确保无人追至。忽的又觉肩头一阵压踏,才懦懦回道:“姑、姑娘……又是谁……”
“栊儿妹妹,”忽听得一旁的柯曲水道,“这声音,好像就是那洞庭湖湖主……”此刻他说话虽轻,呕哑细涩,但仍与之前那刺耳之声无异,应当不会有错。
朱绵栊一听,低头朝那金铎轻笑道:“原来如此,是招惹云迈了……你不知道云迈他心胸狭窄得紧么?”
原来此前云迈回席之后不久,问起弟子中途有无特别事情发生,便得到“金铎说发师父离席”的回答。适逢他为朱绵栊寻仇之事而矛盾自纠、心神难安,便正好将情绪全撒在了这金铎身上。因两人席位相距较近,云迈隔空便给了他两掌“虚怀若谷”。这金铎暗地里毫无预兆地受了两发重掌,大惊,正欲起身宣叫,却见云迈眼神狠戾,又一掌推来,战战兢兢间为保住命,只得识趣噤了声。
“那你又为何要跑?”朱绵栊听他零星述罢,接着淡淡问道。
那金铎微微抬脸,忍不住看了眼朱绵栊绝丽的脸庞,随即又立刻垂下头去,答道:“不一会儿,我见云迈他又起身……”顿了顿,闭眼低叫道,“金某发誓,只是不小心瞟到……他席位就在我近处,如何能瞧不见!”又道,“他不知要去哪里,可经过在下身边的时候似乎又要出掌……我……我金铎岂能白受这股气!”
朱绵栊垂眼笑道:“所以你就逃了出来?”
金铎怯声道:“与其等会后他还要找我算账,不如、不如早点回我洞庭去!那什么黄龙剑,我也不敢争了!”
“有什么不敢的!”朱绵栊忽而面色一冷,“输赢是一回事,你争不争是另一回事!”说着一把将脚从他肩上收回,“起来!”
那金铎心一紧,闻声不动,只渐渐平缓自己的呼吸。
朱绵栊又道:“听见了么?本郡主叫你起来。”
郡主?金铎稍稍一怔,又仰起头,见朱绵栊眉目之间尽是高凛与傲气,比起云迈刚才那种暴戾与邪肆,更叫人心颤:“做什么……”
朱绵栊笑了一声:“重回你的席位,叫你看看,云迈那种人,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金铎听她这般说话,讶异一阵,随即才缓缓半坐起身,顿了顿,又道:“可金某,不过一个小小的洞庭湖主,在云迈他们眼里,不过贱若草芥,几掌便可毙命……而且那么逃出来,又这么回去,定叫人瞧不起……”
朱绵栊眉心一蹙,厉声道:“命有厚薄,人无贵贱!你不做让人瞧不起的事情,别人瞧不起你做什么?你就这么进去,看哪个敢笑话你!若有,姓甚名谁,告诉本郡主来!”
那金铎貌丑声涩、武功平平,心内素来便极为卑懦,有时故意大声说话作势,也不过是对自己的封掩与涂饰。此刻听见郡主身份的朱绵栊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心中一热,咬了咬牙便站起身来。
朱绵栊静了静,背过手思道:“云迈既不是往这儿来,那又要上哪儿去?”又问金铎道,“他起身时擂台上情况如何?抑或,台下有什么事么?”
金铎似对朱绵栊心生莫名的臣服之意,立刻摇头回道:“台上好好的,两名年轻弟子正比着武;台下……”想了想,“台下好像来了几位迟到的掌门……”
“迟到的掌门?”
苏玉陵和朱绵栊同声惊诧道。其实苏玉陵一直发着愣,朱绵栊身上某种纵傲之气总是能叫她不觉心醉,仿佛中如重回当初的梨欢院和山湖底。不过当下听得那金铎说“迟到的掌门”时,也不禁回神正色道:“莫不是师父他们?”
朱绵栊定定看了她脸庞一阵,忽然间深长一笑,随即转过头朝那金铎道:“好了,你便先回大会,记着,切不必畏首畏尾的!可清楚了?”
金铎望着朱绵栊小会儿,忽觉胆气顿生,一点头,便又回身进了玉皇门去。
苏玉陵忧道:“云迈此刻的心绪谁都料不准,会不会找师父他们麻烦呢?”
朱绵栊思忖良久:“兴许他和施无香也认得,想‘叙叙旧’罢了……”说着又朝苏玉陵笑道,“别管那么多,马上就可以见到你师父还有拾寒他们,怎么说都该开心才是。”
苏玉陵看着朱绵栊,牵起她的手,又望了望正自说话的宫柯二人,忽然漾开笑容,豁朗而晴暖。是了,不论此刻要去做什么,有那么多知己好友相伴,即便无酒无鱼无杯无盏,可山在林在风在云在,且不妨把它当做一场山林盛宴,倾心尽力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