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陵用手撑了撑地,选择一个略为好受一点的姿势,瘫靠在冰冷的墙边,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疲惫地闭起眼睛。
这一次必定是全错了,从救了钱广源之后做的第一件事起。不该再关注钱广源的生死,不该去那片椴树林间查看,不该混入那幽深的山湖底,不该引白少葱帮忙,更不该去救顾违命……全部都不应该。如今一个月过去,身上的几十处鞭痕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一切都是自作聪明的后果,怨不得任何一人,包括……
这段日子天天想,想朱绵栊,想她那日抓起自己衣领时说的话……她那时的眼神和那时的语气让自己觉得,她做的这一切,所有这心狠手辣的一切,都没有错。
有铁锁开启的声音,接着是牢门打开,苏玉陵隐约感到身前有一个身影覆盖,缓缓睁开眼睛。朱绵栊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冷漠的眼神比石墙还叫人冰凉彻骨。
“起来。”朱绵栊启口道。今日她披了一件镶着华贵金边的红色大氅,上面绣有象征皇家血统的精致图腾,尽管样式简单,在她身上却发尽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严。
苏玉陵仰起脸,轻轻一笑:“你把我杀了吧……你说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没有爱我的爹娘,没有健康的身子,没有叫我牵挂的心上人……”还未说完,脸颊又感觉一阵辛辣。
“敢讽我是吗?”朱绵栊重新起身,将大氅的结带一抽,欲把它递与站在身边的欧锦程。
欧锦程略一皱眉:“郡主,地牢湿气重,还是披上……”
朱绵栊不理会欧锦程的话,见他不伸手,便将大氅扔置于地。又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拿来。”
欧锦程眉间显现担忧,把一根长鞭递给朱绵栊,低了低眼,又把地上的大氅拾起。
“全都给我下去,没有命令谁都不要进来。”朱绵栊拿着鞭子,略一侧眼朝众人道。
众侍卫互相看了看,见欧锦程走出牢房,便也都跟着退了出来。
朱绵栊略略俯身,伸手将苏玉陵胸前衣服重重抓起:“站起来。”
苏玉陵不知她今日情绪为何如此之大,与这段日子逼问自己时的“轻淡悠然”全然不同,现在被她这么一抓,只好艰难地站起,铁链与脚镣又发出刺耳鸣响。
朱绵栊放开她,站离她三尺之地,扬起鞭子,“啪”的一声便重重落在苏玉陵身前。
苏玉陵吃痛,却咬了咬牙不吱声。
朱绵栊轻哼一声,连续挥了六七鞭,见苏玉陵还是静默不语,便扔下鞭子,一把将她推至墙上,按着她的脖子道:“像顾违命一样临死前也不说句话么?”
苏玉陵看着她,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见她眼中竟有葱蒙雾气。
“为什么把他救出去?为什么?”朱绵栊低低的语气中夹带着深深愤怒。
苏玉陵的呼吸因新伤旧痕的疼痛而急缓不均,道:“凭你,要再抓他……不是很容易吗……”
朱绵栊眼中含着水光,哼笑道:“你又懂什么?”顿了顿,又对苏玉陵冷冷道,“到现在还没死,你果然没有中我‘蚀心香’的毒……”
苏玉陵看着她的眼神,心中一惊。
“虽然你的命抵不上顾违命的半分,可今天我也不会饶你了!”朱绵栊将手一放,离开对方脖子,从袖口内掏出一个瓶子,把瓶口送往苏玉陵嘴边,“一天也不会叫你多活……”
苏玉陵紧闭着口,瞬间将脸偏开。
朱绵栊眉心一蹙,愤怒又深一层。她伸出另一只手别过苏玉陵的脸,将瓶口对着她的嘴倒,药丸却从不近人情地一边掉落:“张开嘴来!”
苏玉陵拖着脚镣侧了一步,人艰难地往边上挪去。
朱绵栊眼中的怒意看起来更如悲愤,此刻见苏玉陵逃离,便将手从她脸上滑下,直按住她肩膀,将她重重推至在地,然后自己也蹲下用双膝抵住对方身前扣住她,再次把药瓶对着苏玉陵的嘴倒了过去。
苏玉陵用鼻子重吸口气,依旧没有张口。同时将手移到朱绵栊身前,想要用内力将她推开,而力到手处时却只变成了普通一抵。
“还嘴硬……”朱绵栊恼道。
苏玉陵睁了睁眼睛,心内一惊。朱绵栊原本因情绪愤怒而微红的脸此刻竟开始渐渐苍白……
“不张嘴是吗!”朱绵栊眼睛一红,唇色却慢慢发白。
苏玉陵愣了愣,想要坐起身,却不料被对方按得死死,以自己现在全身带伤的情况根本无法反抗。
却见朱绵栊忽的轻吸了口气,接着瞬间离开她站起来,双脚一绊苏玉陵的身体,一个踉跄后迅速转身,将瓷瓶狠狠往墙上一摔,碎片便弹着飞散开来。
苏玉陵心中讶异,撑起手慢慢站起来,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向前移了一步。原以为朱绵栊是由对自己的愤怒转为喂药未果的生气,却又见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动起来,接着走了几步往右侧墙边走去,手掌微张地扒在墙上,而另一手去抓向自己心口。
眼见着朱绵栊呼吸渐渐急促,靠着墙的身体也缓缓蹲下来,最后蜷坐在地,苏玉陵也不禁叫道:“郡主!”因戴着脚镣,只好以小步跑近,接着迅速跪倒在地,伸出手要去扶她。
朱绵栊的脸已苍白得近惨白,她咬着唇,见身边的苏玉陵,伸出原本扶着墙的那手重重将苏玉陵推开,随即又往墙的那侧背过身去。
苏玉陵眉一皱,见对方的脸庞此刻已渗出细细冷汗,又紧闭起眼来,眉间尽是痛楚之色,便顾不得了,重新去扶住她。
朱绵栊还是一把推开,身体逐渐往地上沉去。
苏玉陵心中一横,便用困着铁链的双手将对方抱起:“郡主!”
朱绵栊闭着双眼,似乎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推开苏玉陵,只微翕之前紧咬的唇,抚在心口的手此刻也略略抬起欲抓什么东西,衣袖滑落处露出的一片肌肤才是正常该有的白皙。只见她轻喘道:“药、药……”
“要什么?”苏玉陵抓着她手,触感竟是一片冰冷,便慌张道,“你等一等!”说着便往牢门那边喊道,“来人!”忽然镇定一下,心中一惊,便立马将她轻轻放下,走去里边墙角的草堆处翻出那两个瓷瓶。
“郡主……”重新走近她,苏玉陵再次将她扶起,从两个瓶中各倒出几粒送至她面前,问道,“哪一种?”见她依旧闭着眼,道,“不管了,‘蝶恋香’的解药也没什么!”说着便将两种药都往对方口中喂去。
朱绵栊吞下药丸,又急促喘息起来。
“还要吗?”苏玉陵轻声问道。
只见朱绵栊点了点头,呼吸却依旧没有缓和,手紧紧拽住苏玉陵的破烂中衣,头也往她身前不自觉地靠了下去。
苏玉陵无法,轻轻捧著她的脸往外偏了偏,用另一手将瓶口移至她口边,低声道:“张开嘴来……”
朱绵栊朦朦胧胧地听见声音,轻轻启口,几粒药丸便入了她口中。
苏玉陵于是又将另一瓶喂给她吃。只见从对方眼中忽然滚落一滴泪,从眼角滑至耳旁,又落到苏玉陵捧着她脸的手上。
苏玉陵看着她虚弱苍白的脸庞,顿时觉得有一种摇摇欲坠的美丽。摇摇欲坠正如,她神秘睫毛下含不住的那滴眼泪。
朱绵栊稍稍一动,翻了一下身,侧靠在苏玉陵身前,抓着对方衣服的手渐渐落下,微弱地道:“没有……没有生火吗……”
“你冷?”苏玉陵看着她,心中似被什么东西一扎,立刻将她冰凉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然后张开五指,与对方的掌合在一起,接着将真气凝于自己手间,往她掌心送去,希望得以用自己的内力运送些真气为她取暖。却忽的在一瞬间感觉从对方掌内有一股冰寒往自己这边冲来,觉得胸口一阵恶寒,便立即移开了手。
这绝不是简单得了阴寒之病的人该有的体内寒气,那一股寒气至少比普通的冷上双倍。苏玉陵皱皱眉看着她,见她的唇又不知因疼痛还是寒冷而微微颤抖,便也顾不得地重新握起她手。
“水……”朱绵栊紧闭着的眼中又溢出泪来,纯净的睫毛湿了一片。
“这儿哪里有水?”苏玉陵急道,又朝着牢门边喊去,“来人!听见没有!”见依旧没有动静,心中气恼。
“水、水鬼……”朱绵栊低泣起来,声音呜咽如诉,“父王,有水鬼……”
水鬼……苏玉陵略一讶异,心中忽的一惊,背上寒意顿起。水鬼——顾违命!
良久,苏玉陵见朱绵栊呼吸渐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自己抱着她所碰触到的脖间肌肤也已有些回温,不再那么冰凉,便稍稍安心。
朱绵栊一直断续喊着“水鬼”的啜泣之声渐没,慢慢平静下来,似是入睡一般,苏玉陵便这么静静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朱绵栊终于睁开眼,当看见上方的苏玉陵时,她本虚弱无比的脸庞霎时又一片冷然,声音虽低却凛冽:“放开。”说着咬了咬唇,便要移开自己的手。
苏玉陵重重一按,便以十指相交之势将对方的手稳住:“必须由我来收掌!”
朱绵栊吸了口气道:“不要以为你这么做我会放了你,休想……”
苏玉陵道:“我若想,就不会这么做。”顿了顿又一笑,“这么一来,你又要给我服‘蝶恋香’,我是更跑不掉了……”
朱绵栊微微一愣,静了静不说话。随即目光瞥见对方因鞭笞而破开的中衣内露出一块不同颜色的布料,脸上神色忽的凝起,便用另一手缓缓去取。
苏玉陵一急,欲将正替她运气的手去止住她,一瞬间却又放弃,又苦于另一手环着她肩,离开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将布抽出。
“顾违命给你的东西?”朱绵栊看了看上面的内容,轻笑一声。
苏玉陵不做声默认。
朱绵栊抬眼看了看苏玉陵:“你可以‘龟息法’那一层‘潜息破棺’装死而混出府去。”
“是吗?多谢郡主。”苏玉陵淡淡道。
“你会不知道么?为什么不用?”朱绵栊问道。
苏玉陵道:“练就此高深内功岂是我小辈所能的?也许要花上十年八载……”
朱绵栊道:“只是第二层,至多一月。”
苏玉陵看着她,心中讶异于她竟能如此了解武学精要。
“为什么不?”朱绵栊追问道。
苏玉陵静静道:“并非我是个道义之人,只是顾违命与我非亲非故,这种现今武林都快销声匿迹的绝技,我是断然不会学用的。”
朱绵栊轻笑道:“真不像你。”
苏玉陵回道:“可笑。你又了解我多少?”
朱绵栊一怔,眉心蹙起,随即将布扔回苏玉陵身前,移开眼淡淡道:“可以放开我了。”
苏玉陵看了她一眼,渐渐收起真气,之后放开她的手,轻轻离开她的身体,便站起身来。
朱绵栊也缓缓站起,抚了抚平自己的襟袖,对着苏玉陵道:“你与顾违命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苏玉陵回道。
“你们零孤派呢?”朱绵栊又问。
苏玉陵一惊:“你……”
朱绵栊一笑:“我早说了要引他们出来还不简单么?”
苏玉陵看着她此刻的样子,之前对她那些疼惜之意顿时烟消云散,只道:“没有。”
“好。”朱绵栊道,“我放你走。”
苏玉陵一愣。
朱绵栊回道:“正如你所说,与我有仇的是顾违命,没必要与其他人为难。”
苏玉陵哼道:“那刚才为什么要杀死我?”
朱绵栊侧了她一眼,眼眶又红起来,却只是泛泛道:“因为你坏了我的计划。”
苏玉陵一怔,看着她可怜模样,忍不住道:“好了,对不起。”
朱绵栊别过头去,淡淡道:“随我来。”
留与不留一个人的性命原本于朱绵栊而言,根本就是无须多想的事情,如今鬼使神差的一转念,将苏玉陵放了,竟令以后每一念的决定都进退两难、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