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千隐定定看着身穿一袭淡墨色长衫、背风而立的来人,一掳须,忽的哼笑一声:“施无香,别来无恙?”
“好得很。”施无香走近一步,看了对方一眼,又朝苏玉陵看去。
趁几人皆无动作之时,苏玉陵一把拉过朱绵栊,直往施无香身边去。
朱绵栊仔细看了看施无香,眉心一蹙,疑道:“我很小的时候似乎见过你,你是她的人?”
施无香听见声音,淡淡看向朱绵栊,平静的眼中忽起微澜。
“师父。”张峰秀看了眼施无香,也走回阮千隐身边,“此人便是你说的那位奇女子?”
阮千隐大笑一声:“正是。”
此刻施无香又朝阮千隐看去,道:“如何?盟主卖老友一个面子,放我小徒一马。”
阮千隐看着她,又看了眼朱绵栊,道:“可以。只不过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下次再叫我碰上小郡主,我还是要抓,届时希望你别多管闲事。”
“郡主?”张峰秀低低疑道,看了看朱绵栊,一时又移不开眼睛。
苏玉陵瞧见,不着痕迹地往朱绵栊前边站了站。
施无香朝阮千隐淡淡回道:“可以。”
阮千隐又大笑了一声,便道:“如此,峰秀,我们走!”
经过几人身旁时,张峰秀还不忘瞧了眼朱绵栊。
待二人不见身影,施无香便对着苏玉陵冷声道:“是不是要好好练武!”
苏玉陵低低回道:“练了也打不过阮老头,不练我跟张峰秀打,也不是没输吗……”
施无香轻笑道:“那是他没带判官笔。”
苏玉陵猛然一惊:“是,前辈。”
朱绵栊对着施无香,又冷冷问道:“本郡主问你,你也是她的人,是不是?”
施无香淡淡回道:“她是谁?此话又从何说起?”
苏玉陵疑道:“郡主说谁?”
朱绵栊轻哼一声,朝苏玉陵看去:“你师父自知。”
施无香看向苏玉陵,面起疑色。苏玉陵立马察觉,一惊,迅速朝施无香道:“是了!前辈定是师父请你过来帮我的吧?”说着暗暗朝对方挤了挤眉眼。
施无香心中暗笑一声:“正是,二哥说你不成气候,要我来看看。”
苏玉陵舒了口气,点了点头:“师父真是太了解我了……”
正说话间,只见赤鼻叟跟麻仙姑二人从不远处飞来,落在朱绵栊身边。赤鼻叟道:“郡主,果然不得通行。”
“是吗?”朱绵栊脸色一暗,又对苏玉陵淡淡道,“如此,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苏玉陵一急:“郡主,我不能走。”
朱绵栊轻笑道:“如今我已不能上华山,你不是可以放心了?”
施无香疑道:“华山上怎么回事?”
苏玉陵皱眉回道:“不知哪个混蛋将千尺幢那路段给堵住了,除了轻功极好之人,皆通行不得。”
施无香看着她,笑道:“原来如此。”
苏玉陵便对朱绵栊道:“既然这样,郡主,还是先回客栈吧。”
朱绵栊瞟了她一眼:“走吧。”说着便一人先往回走去。
苏玉陵放下心来,微微笑了下。
赤鼻叟跟麻仙姑朝苏玉陵看去,脸上稍有怀疑。麻仙姑问道:“真的是你在捣鬼?”
苏玉陵瞪了瞪眼:“怎可能?”又道,“快些跟上郡主去。”
麻仙姑笑了笑:“无论如何,郡主不上华山便好。”
二老笑着便立刻走去朱绵栊身边。
苏玉陵此刻神经一松,立即朝施无香一跪拜,感激道:“多谢施前辈!”
“起来。”施无香道。
苏玉陵站起身,疑道:“施前辈怎会在这里?”又道,“难道你一直在我后面?”
“这个你就无须问了。”施无香淡淡道,顿了顿,又问,“去南昌便是为了她?”
苏玉陵一听,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施无香沉默了一下,又问道:“喜欢她了?”
苏玉陵惊了惊,随即静静地点了点头:“施前辈……我、我怪不怪……”
施无香一笑:“有何怪?”又叹了一声,“只是有的你受了。”
苏玉陵道:“我明白。”又道,“如今我也只希望待在她身边。”
施无香道:“所以你就向她撒谎有人暗中出资保护她?”
“否则我又有何理由?”苏玉陵叹道,“我若是男子,直接与她说了便是,喜不喜欢随她。只是女子的话,恐怕要吓着她了,她也必会把我赶走。不过幸好,我能将心藏住。”
施无香叹道:“你倒理智。”又想了想,问道,“那千尺幢的巨石定是你弄的了?”
苏玉陵笑了笑,回道:“上午我在其它客栈找着了来这儿吊唁的敬樘跟天阶,叫他们帮我一起将千尺幢上面的巨岩用偷来的火药趁没人之时爆破了,滚落而致,否则凭我一人之力,怎可能?”
“你就不怕他们回去告诉二哥?”施无香道。
苏玉陵道:“可我那时真的没有办法了,郡主非要上华山,可凭她的身体,恐怕……”叹了叹,又道,“不过敬樘跟天阶答应了我不向师父说,只是他们见到我也在华山非常生气,要我答应他们立刻回零孤峰去。”
施无香点了点头,道:“可你只想待在她身边?”
苏玉陵道:“自然了。”
施无香笑道:“如此,回去我跟二哥说你已去我乐道门习剑,何如?”
苏玉陵一听,感动道:“多谢施前辈!”
施无香道:“先不要谢那么早,届时二哥若查起你的剑法,穿帮的话……”
苏玉陵笑道:“我定将施前辈的剑法练好!到时师父想怎么查便怎么查!”
施无香点头:“如此甚好。”又道,“你练成我的剑法,对付那个张峰秀的判官笔应当不成问题。”
苏玉陵哼道:“说起那个张峰秀,精明狡猾,真是讨厌得紧。”
施无香笑道:“精明狡猾?那不是与你一样?”又道,“恐怕是因为他看小郡主的样子惹你不高兴吧?”
苏玉陵只好笑着承认:“是了。”想了想,又疑道,“我听师父说那阮千隐一向目中无人,今日对前辈倒是客气。”
施无香笑道:“这便是江湖之道。多年不见的人,无论敌友,都要给上一分面子,届时什么帐,再算不迟。”又道,“况且他也知道我与你师父、陶大哥、白四弟结拜,自然不会轻易闹僵不是?”
“有理。”苏玉陵点头想了想,忽的又想起之前的疑问,道,“刚才郡主对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接道,“我虽是对她撒了谎,可其实我也是心惊胆战的,毕竟她那么聪明,就怕她拆穿。不过她倒真的以为有背后那个人……”
这回施无香沉默良久,才淡淡回道:“她以为是她的母妃。”
苏玉陵向施无香拜谢告别之后,一人回到客栈,已是晚餐时分,便直接到了朱绵栊房门口,翕开一丝门缝,见她静静坐在桌边,眼尾微红。
“郡主……我进来了。”
朱绵栊略一抬眼,淡淡道:“进来。”
苏玉陵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坐在另一边,看着她道:“晚饭吃了吗?”
朱绵栊低低道:“你不是说我吃与不吃都一样吗?我便不吃了。”
苏玉陵微微皱眉:“郡主,我知你上不了华山不开心,可若是转念一想,是否该觉得庆幸,也应当为自己想想了?”
朱绵栊轻轻一笑,转过脸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想的,我等这一天多久了,你们谁又知道……”说着声音一噎,用手抹了抹眼旁,冷冷道,“出去。”
苏玉陵心中难过,只站起身,听她的话走出门。
才关了门,便听到里边传来抽泣之声。苏玉陵不由得抓了抓心口。匿华佗说过,若是她感到愤怒、伤心、恐惧和绝望,更易病发,想想此刻她该有多绝望……自己只好站在门边,静静候着她。
只听得朱绵栊的声音越来越大,由抽噎啜泣变成了哭啼,渐渐呼吸也急促起来,苏玉陵一惊,重新推进门去。
“郡主,我扶你去床上……”苏玉陵去揽朱绵栊的肩,轻声道,“你快些起来……”
朱绵栊根本不理她,只是趴着哭,肩颤得厉害。
苏玉陵急道:“别这样!你的药呢?”见她这样哭,简直心都想掏了,不再有感觉也罢。一时顾不得,便一手将朱绵栊的腰环住,另一手拥着她肩,扶她起来,“去躺一会儿好不好?”
朱绵栊边哭喘边摇头,身体无力地倒在苏玉陵的身上。
苏玉陵见她不像牢中那一次一样再推开自己了,心知她对自己已不含敌意,便将她横抱了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只是抱着她的时候,心中不免又疼。朱绵栊身上很瘦很瘦,自己都能隔着衣裳摸清她的骨骼……
朱绵栊,我一定要把你养好。
此时,麻仙姑匆匆走进,见此情形,慌张道:“郡主又病发了?”
“仙姑!”正坐在床沿替朱绵栊擦泪的苏玉陵抬头,“正好!郡主的药呢?”
麻仙姑一听立刻从一张柜子中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拿了好几瓶,递与苏玉陵去,站在一旁叹道:“三个青色的瓶子是你后来拿过来的,另两个是郡主一直在吃的药,只怕又已没几颗了。”
苏玉陵皱眉看了看另两个瓶子,又朝麻仙姑看去,问道:“哪个是雪豹补心丸?”
麻仙姑一愣:“什么丸?匿老先生没说……”
“就是郡主吃了会好很多的那种!”苏玉陵急道。
“哦!白色的那个瓶!”麻仙姑道。
苏玉陵迅速将其打开,倒出一颗,喂至朱绵栊口边。
朱绵栊半睁着眼,张了张嘴,便含了进去。随即抓着苏玉陵的手,低低道:“那是、雪豹补心丸……怎么……”
苏玉陵心中一惊,便立刻回道:“那日在药铺,不止你看到了,后来匿老前辈也发现了我的药,他求我将补心丸给了他,说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又道,“起初我当然不肯,毕竟那是很稀有的药,只是匿老前辈看起来很伤心,后来我也觉得这药对我来说无甚用处,便给了他了。”
朱绵栊,为何我对你好也要隐瞒,这样的谎言到底要编到什么时候?
朱绵栊咬了咬唇,又落下两滴泪来:“匿老先生……先生……”
苏玉陵柔声道:“是了,郡主好好想一想,这么多关心在乎你的人,为何唯你一人不爱惜自己?”
朱绵栊将身一翻,面朝里去,又抽泣起来。
苏玉陵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肩,只是忽的手一顿,站起身来,朝麻仙姑看去,道:“既然仙姑在,我就不添麻烦了……”说着便静静走出了房门。
“赤鼻叟……”苏玉陵站在赤鼻叟的门外,见门开着,便敲了敲门,“我可进来啦!”
“臭丫头进来吧!”赤鼻叟回道。
苏玉陵笑了笑,便走进去,见他正呆呆地坐在桌边,便道:“赤鼻叟想什么呢?”
那赤鼻叟回道:“我在想哪个混蛋把华山道堵了!”
苏玉陵讶异道:“那不好吗?难道赤鼻叟想叫郡主上山?”
赤鼻叟忽的笑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心里要暗暗谢谢他一番!”
苏玉陵笑了笑:“反正是心里暗暗感谢,那人也不会知道,你知道也没用!”
赤鼻叟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若是心诚了,那人总会知道!”
苏玉陵笑着摇了摇头。想不到这老头一把年纪居然如此单纯……又在心中暗暗一叹。我若是心诚了,朱绵栊又会不会知道?
“你来找我什么事!”赤鼻叟问道。
苏玉陵想了想,小声问道:“你可知道郡主有没有很喜欢吃的东西?比如什么菜呀、零嘴呀……”
赤鼻叟一疑,粗声道:“你做什么?”
苏玉陵摆了摆手,皱眉道:“你轻一点!”又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我在这里有个朋友正巧是卖些好吃的,我看看郡主爱吃的东西他那有没有而已……”
赤鼻叟看了眼苏玉陵,道:“我们郡主不爱吃东西!”
苏玉陵看着他道:“怎可能一点也没有啊?你再想想看……”
赤鼻叟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闭眼想了一会儿,随即回过脸:“有!”
“什么?”
赤鼻叟回想道:“郡主小时候刚开始喝药,觉得药苦,我们府里就替她找些甜的东西……”想了想,接道,“可是郡主都说不甜,后来还是匿老先生不知在哪里买到一种蔗饴,喝完药便给她泡一点点,郡主可高兴啦!”
苏玉陵听着忍不住笑了笑:“真的吗?是不是很可爱?”
赤鼻叟笑道:“那是当然的了!有时还很乖,就多吃饭了!”说着说着,又气道,“不过!”
“怎么了?”
赤鼻叟道:“只不过这种东西本来就少有人做,后来那家小铺子关了,那种蔗饴也就买不到了!府上也自己做过,就是没有味道!”又道,“不过那时候郡主也早已不觉得药苦了。”
苏玉陵叹道:“真是难为郡主了。”又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又要问了!”赤鼻叟骂道。
“就一个……”苏玉陵急道。
“快说!”
苏玉陵静了静,道:“郡主的病……”
“不要问!”
“不是——”苏玉陵道,“我只是问郡主什么时候开始吃药的?”
那赤鼻叟看了眼苏玉陵,便道:“八岁!”又横道,“好了!不许问了!”
“八岁……”苏玉陵轻轻一叹。十年前,定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着又朝赤鼻叟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了……”又笑道,“继续想是谁把华山道给堵了吧!”说着便走出门去。
翌日白天,苏玉陵便早早出了客栈,直往街道两旁的铺子看。
蔗饴……
“十年前还有人吃,如今谁还吃这个!”
听着一个个相似的回答,苏玉陵略略沮丧地叹了口气。走了几条街、几条巷,都未寻得有卖蔗饴的地方。
苏玉陵看了看四周,忽的转念一想:你们不卖,我自己做不就成了?如今天气甘蔗正甜,能制得很好吃也未可知啊!
买了几根甘蔗,苏玉陵便偷偷往客栈后边的院子去,将其削了皮,又将它断成几节,洗净之后,接着向客栈借了一个出汁的樟木槽。仔细瞧那木器,上边是一个糕点印板,把手略长,底下是如一个小板凳一样的木座,中间有个槽,一端便是那出汁口,外形颇为精雅美观。苏玉陵在木器下放了一个碗,接着将截好的甘蔗放进那槽间,慢慢转动手把,木座下的汁水便滴了下去,落进碗内。看着看着,苏玉陵点了点头,渐渐觉得有望,便更加来劲。
看着阳光下那五碗完成的甘蔗汁,苏玉陵又站起身,将其移了移位置,放置于太阳浓烈之处,便在一旁坐下等着。
一等便是到了夕阳西下之时,苏玉陵将那五碗晒了近一天的甘蔗汁拿进了客栈的厨房。
“这便是蔗饴了?”苏玉陵看了看,用勺子舀了一些放进另一个碗中,倒了些热水,接着自己先尝了尝,皱了皱眉:“没那么甜……如何是好?”想了想,便问厨房内的师傅借了个炉子,把那五碗粘稠的蔗饴倒入砂锅之中,煎熬起来。
“制成蔗饧总甜了吧?”许久,见锅中的粘稠蔗饴慢慢凝在一起,更加浓厚,加了些火,又熬了一阵,渐渐闻到股干味,便立即将那砂锅拿下炉子。
“这回看你甜不甜……”苏玉陵稍稍舀了一勺,加了热水,喝了一口,终于笑了起来。
将锅内的蔗饧全部装入一个瓶中,将其封好,放入冷水中凉了一阵,随即便往朱绵栊的房间去。
“仙姑……”敲了敲门,苏玉陵轻轻叫道。
开门的是朱绵栊,她已脱去了外衣,瞧见一脸笑意的苏玉陵站在门口,便笑了笑:“进来吧。”
“咦,仙姑不在啊?”苏玉陵问道,“你一人在这里可不好……”边说着,边看着朱绵栊,见她今日似乎气色好看了一些,定是没有病发了,心下便稍稍安心。
朱绵栊在桌边坐下:“她才将药碗端出去……”说着看了眼苏玉陵,疑道,“今日为何一天不见你人影?”
苏玉陵也坐下,回道:“因为师父之前也派了两个同门来华山,前几日未有时间跟他们一会,今天便跟他们说话去了。”
朱绵栊点了点头,瞥了她一眼:“有如你这般保护我的?”
苏玉陵笑了笑:“正是觉得歉疚,所以回来的路上我买了样好吃的东西给郡主。”
朱绵栊轻轻一笑:“我什么都不爱吃。”
苏玉陵略一皱眉,便将那瓶蔗饧从身后拿出,移至对方身前:“看看再说啊……”
朱绵栊愣了愣,看了她一眼:“你开便是。”
苏玉陵笑了笑,便将瓶盖旋开,接着拿起勺子,朝桌上的一个瓷碗中舀了几勺:“瞧,这是什么?”
朱绵栊一愣:“蔗饧?”忽的笑道,“好几年前已没人做这个吃了……”
苏玉陵道:“赤鼻叟与我说的,你也许只喜欢吃这个。”又淡淡道,“可能这儿历史悠远吧,总之我在一条小巷中发现了它,便顺路给你带了。”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在那碗中冲进热水后用勺子搅匀,便问道:“那小巷叫什么?铺子又叫什么?”
苏玉陵道:“郡主真的很喜欢吗?”
朱绵栊想到什么,淡淡一笑:“也许正如赤鼻叟所说,我也只喜欢吃这个了……”
苏玉陵便扯道:“芦苇巷,一家叫做三香馆的小店肆。”说着便将碗递了过去,“尝尝吧。”
“那三香馆真好。”朱绵栊接过碗,朝苏玉陵看了看,便喝了起来。
苏玉陵小心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朱绵栊喝了一口,面露浅笑,朝苏玉陵看来:“好甜。”
苏玉陵看着她的浅笑,心怦怦直跳:“那就好。”
朱绵栊喝完,放下碗,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良久,对着苏玉陵缓缓开口:“我刚才没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