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定王府抱雪楼。
朱绵栊一脸不安地坐着,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便立刻站起身来,直冲到门边:“如何?找到了没有?”
门口正是两名相似男子。那丁士翔开口道:“还是翻遍了,依旧没找到。”
“那么阮千隐呢!”朱绵栊又问道。
丁士翔回道:“也没见阮千隐,那张峰秀倒是在。”想了想,又道,“想到他也有意于郡主,我们便问了他,可他什么都不愿说。”
朱绵栊轻轻一哼:“那是自然!阮千隐已经察觉他的心思,定早就叮嘱过他了!”
“那郡主,要继续找吗?”
“当然!”朱绵栊凛然道,想了想,“不过不必再去那宅子了,老狐狸定是找了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
丁士翔问道:“那我们该去何处找?”
朱绵栊静静想了一会儿,忽而轻轻叹道:“问我,我又如何知道……”
丁士翔、丁士翱二人见朱绵栊面露疲惫,心下不忍,便也不问了,心想着只管去找便是。
只听得朱绵栊又道:“可也不能瞎找一气……”稍稍一沉吟,对二人道,“你们多派些人将洛阳那里的山都给我翻一遍。”
“是,郡主。”
朱绵栊嘱咐道:“记得,那些洞穴石窟要格外注意,知道么?”又道,“周山就不必找了,郁山、邙山、青要山、龙门山、万安山,都找一遍!若是人手不够,从山湖底调!”
“是,郡主!”
朱绵栊看着二人出院门,才缓缓坐回桌边去。
站在一旁的欧锦程皱了皱眉,道:“郡主,让锦程也去找。”
朱绵栊摇了摇头:“不。你跟赤、麻二老近日也不要出府了。”想了想,又问,“是了,这两日柯姐姐跟宫大哥在府上可好?”
欧锦程笑道:“他们整日便是练刀练剑。”
朱绵栊轻轻一叹:“这王府定叫他们觉得无趣,可如今这时候,此地是最安全的了。”
“郡主不要多想了……”
朱绵栊点了点头,静了许久,低低自语道:“玉陵,若是这样还找不到你,我便不能听你的话了,莫要怪我。”
苏玉陵此刻却才在离龙门石窟不远的伊川县白沙镇。虽然只是这二十几公里,可为不致自己晕倒,走走停停,竟花上了两天半的时间。
途中极少人愿意搭理自己,只有经过彭婆镇的时候有位妇人看自己实在可怜,施舍了一碗面。可苏玉陵还是觉得很委屈。想自己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气质明亮,如今为何到了这落魄地步?不过又一想,此刻自己四肢被铐,看着像个囚犯一般,即便人家想好心搭救,应当也怕惹上麻烦的吧?这么想着,倒也不觉得特别难过了。这世道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人情淡漠了些罢了。
只不过若再这样下去,怕是未出洛阳,自己就一命呜呼。还如何出河南?又如何经湖北?该如何到南昌?那四掌,自己很清楚,确确实实已伤到脏腑了。
四肢无力、胸中窒闷、头晕目眩之间有些分不清方向,苏玉陵便朦朦胧胧地移步到一棵树下。
这三月的太阳……真是好啊。苏玉陵靠着树干,略仰着头,被明晃晃的阳光照着,又吹着暖熏熏的微风,笑着笑着,便不知不觉地渐渐眯起了眼。真是好……
猛然间心忽的又一惊,苏玉陵用力摇了摇脑袋。好什么了!切不可睡着!你可知美人正等着你回去尝甜头,睡街头做什么!正是了,苏玉陵,快些醒来……
“玉陵?玉陵?”
正努力睁开眼,耳边嗡嗡然之时,苏玉陵忽听得身前恍惚传来两声叫喊,便艰难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来人,虚弱叫道:“敬樘……道庵……”
“玉陵!”
傅敬樘跟于道庵正在此地办事,怎会料到竟在这大街旁的树下看到苏玉陵,还是这副样子,心下还不敢确定,待得走近彻底看清之时,也不由得心惊。四肢被锁、面色惨白、衣上带着血痕,哪里还有平日半分模样?
苏玉陵觉得此刻自己可以睡着了,不过还是撑了撑,吐出几个字:“敬樘……南昌……”
“玉陵!”
“敬樘,玉陵究竟如何了?”
镇上一家客栈房内,于道庵正担忧地问着刚刚为苏玉陵运完真气的傅敬樘道:“为何还不醒来?”
傅敬樘瞥了瞥床上昏死过去的苏玉陵,道:“没有个五六天,怕是醒不了的。”又道,“过会儿我们买辆马车,带玉陵回零孤峰。”
于道庵想了想,皱眉道:“可是玉陵……玉陵说要去南昌。”
傅敬樘沉默一会儿,自语道:“想都不用想,定是因为南昌那人,玉陵才成了这副模样。”
于道庵疑道:“敬樘说什么?”
傅敬樘摇头,道:“如今且先不管,玉陵此时的身子,到我们大同都得一路给她输真气,又如何到南昌?”又道,“回去以师父的内力,当能让她恢复些元气。”
于道庵看了看苏玉陵,又朝傅敬樘轻轻道:“究竟谁下的手……”
傅敬樘微笑道:“回去叫师娘瞧瞧她身上的掌痕,看看能否知道点,玉陵定是什么都不会说。”
于道庵想了想,道:“那我先去买马车,敬樘照顾玉陵。”
傅敬樘点了点头,走去床边,垂眼看着几无唇色的苏玉陵,轻轻一叹:“这次私自做决定把你带回去,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玉陵醒后,不要怪敬樘。”
南昌定王府抱雪楼。
“郡主!”
刚刚在榻上稍微阖了一会儿眼的朱绵栊听得门外一个声音,便立刻起身,将身上的毯子一掀:“进来!”
门打开,匆匆跑进一名男子,喘声道:“郡主,可能、可能有点线索了……”
朱绵栊走近对方,皱眉道:“徵,好好说!”
男子道:“龙门石窟,那个看经寺里面……”
“她被关在那里?”
“里边没有人!”男子摇头道,“可是我们看到有座石像竟坍塌了!旁边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朱绵栊看着他,心一紧,“血?”
男子点了点头。
朱绵栊只觉脑袋一晕,扶着身边的桌子,低低道:“可也许不是呢……”
男子又道:“我们细细找了一圈,发现有些碗筷,像是近日有人住过……”
朱绵栊只道:“继续找。”
男子看了看她:“可是郡主……”
“怎么了……”朱绵栊坐下,轻轻道。
男子为难道:“这么找依旧不是办法……”
朱绵栊看向他,无力道:“可我还有什么办法?”顿了顿,又问道,“这几日还是没有见到阮千隐的影子?”
“是。”男子看着她失望的神情,又道,“其他人那里兴许有什么好消息,郡主别太担心了。”
朱绵栊淡淡一笑:“知道了,下去吧……”
“是,郡主。”
朱绵栊坐了一会儿,接着闭起眼,缓缓将脸埋进置于桌上的双臂间。
站在一旁陪伴良久的璃儿和琉儿忍不住道:“郡主回寝休息吧,亥时了。”
“不了。”朱绵栊未抬头,道,“随时都会有人来禀报……”
“那……璃儿给郡主冲药去。”璃儿小心道。
琉儿立即对着璃儿摇了摇头,蹙眉轻轻道:“还是别了,留着。”
朱绵栊依旧静静趴着,忽道:“你们下去,我一人待一会儿。”顿了顿,又道,“替我把床头的泥人拿来。”
二人应了一声,出了门去。偌大的抱雪楼,便只剩一人伶仃。
零孤峰。
“还是击不开?”
苏玉陵房内,正围了一堆男女,七手八脚忙个不停。
“试试这把斧子!”吴子隅举起一把亮晃晃的沉重斧头,对着正收回榔头的叶落庭道,“才叫山下铁匠打的!”
叶落庭眼睛被斧子的光亮一晃,摇了摇头:“不敢。”
“你们别乱来!”席景栏坐在地上,扶着还昏迷着的苏玉陵,看着那把斧子叫道,“那么一斧子下去,若是一个偏差该如何!”
吴子隅皱眉道:“怎会!难不成叫玉陵躺着还戴着脚镣!”
段刻檐对着吴子隅道:“醒了再说吧,说不定现在玉陵已经被你烦死了……”
吴子隅朝他瞪了瞪眼:“我才被你烦死了!”说着将斧子拿好,蹲下,“景栏你把玉陵的双脚扶好了!”
席景栏看了看他:“小心点!”说着将那脚镣的铁链拉开,稳住苏玉陵的双腿,又道,“小心点啊!”
吴子隅使上四成内力,拿稳斧子,朝那链子劈去。
只听得“叮”的一声,斧刃与链子相碰触一阵火花,之后细细一瞧,那链子竟依旧无损。
“不行了!”吴子隅站起身,将斧子小心摆好,“这铁匠浪得虚名!”
“玉陵难道一辈子都得戴这个了?”于道庵担心道,“刀也不行,剑也不行,榔头、斧子也不行,锁匠也是无能为力,看来真的没办法了。”
温墨池叹道:“先不管这些,等玉陵醒来才是真的。”
“就是了……”席景栏道,朝谢绮湄看去,“绮湄过来!把玉陵抬上去!”
“别呼喝我……”谢绮湄轻轻道,接着蹲下扶起苏玉陵的另一边。
“玉陵昏迷好几天了。”忽的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众人身后淡淡响起,“会不会——”
吴子隅背脊一寒,回头对着说话人斥道:“冷心别这样出现在我后面!”瞧见薛冷心身旁正微笑着的陆拾寒,便又朝她看去,笑道,“拾寒好。”
“子隅好。”陆拾寒对他笑了笑,便拉着薛冷心走往床边,担忧地问席景栏道,“玉陵还未醒?”
席景栏摇头,轻轻道:“师父说可能还要过个三四天。”
“三四天……”陆拾寒摇了摇头。还要三四天……自己此前被冷心留在零孤峰小住了些日子,原本觉得也有大半月了,便想着回开封去。哪料三日前,却见玉陵竟这般昏迷着被同门送了回来。细细算了一下,距此前跟她在揽月楼一别,也有四十几日,若她跟朱绵栊已来去了一趟大理,倒也差不多时间。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玉陵为何会伤得那么重。若她如此,此刻的朱绵栊又在何方?也不知伤了没有?心道玉陵虽昏迷着,可意识里自仍然担心无比。无奈她不醒,自己便不知该如何帮忙。这零孤派的同门又似乎都不知道玉陵跟朱绵栊的事,就更不能与他人随意说起了……
“师父、师娘。”
陆拾寒正想间,却见薛半儒跟梁菁从门外走进,众弟子一时皆安静了下来,于是微笑着叫道:“见过薛先生、薛夫人……”说着,便退到一旁了去。
“陆姑娘。”薛半儒朝她叫了一声,接着又对众弟子道,“你们都给我下去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为师要给玉陵运些真气!”
“是,师父……”
“师父,玉陵到底怎么样?”温墨池走上前,朝薛半儒问道。
薛半儒看了看躺着的苏玉陵,答道:“总之性命是保住了,可要好起,也得费上好一段时间。”
“那么那四掌究竟是哪个门派的功夫?”温墨池又问。
梁菁看了看他,回道:“不知。”又笑道,“你们都走吧,带好你们的榔头、斧子!”
“是……”众人无奈,便只好收了东西一齐走出门去。
陆拾寒也正要跟着离开,却被薛半儒叫止:“陆姑娘,请留步。”
陆拾寒心中稍稍一疑,顿住脚步:“是,薛先生……”
薛冷心朝她道:“我爹虽古怪,不过不用怕。”说着便也出了门去。
古怪?陆拾寒笑了笑,便走到薛半儒和梁菁身旁:“薛先生。”
只听得薛半儒开口道:“陆姑娘,老夫知道你跟玉陵是好朋友。”
陆拾寒点了点头。他这是要问玉陵的事吗?
“老夫不喜绕弯子。”薛半儒看着她,道,“陆姑娘知不知道玉陵在外面……交了什么特别的朋友?就是不同于你们这样的朋友?”
陆拾寒心中一想,接着摇了摇头,笑答道:“小辈跟玉陵也不过去年认识,其实也不大清楚。”跟朱绵栊的事玉陵至今未说与她师父,自是有她的道理,自己如何能说了出去?
薛半儒呵呵一笑:“陆姑娘不必介怀。因老夫一向不大过问徒儿们在外头的情况,如今玉陵发生这样的事,觉得根本无从查起,便只好问问玉陵的朋友。”
“明白的,薛先生。”陆拾寒点了点头,道,“只是玉陵朋友较多,也许正是如此,哪里惹上了麻烦也未可知。”
薛半儒看着她,良久,道:“陆姑娘说的对。”
陆拾寒看了薛半儒一眼,想了想,又朝梁菁道:“刚才听薛夫人说话,觉得您知道玉陵那四掌出自何派……小辈能否听得?”顿了顿,又笑道,“小辈不会胡来的。”
梁菁稍稍一愣,笑道:“关于玉陵的事,我的确是怕墨池会乱来。”静了静,又淡淡回道,“‘陆吾掌’。”
陆拾寒稍稍一惊。陆吾掌?陆吾乃传说中的昆仑山神,人面虎身九尾。此掌乃当年昆仑派开山祖师所创,掌风以猛烈如虎闻于江湖,且只代代掌门相传。若是如此,玉陵此次难不成是被阮千隐所伤?她哪里招来了这么一个大麻烦?想了想,朝梁菁道:“可若是这‘陆吾掌’,以阮千隐的功力,当可叫人一掌毙命,玉陵哪里受得住四掌?”
梁菁微笑道:“正如冷心所说,陆姑娘知道的果真是多。”顿了顿,又叹道,“怕是阮千隐并非想叫玉陵死,掌上便收了力。”
“当是如此。”陆拾寒说着,心中暗思。锁着玉陵,可又不想让她死,却施以重掌。这种情况,通常——是了,那阮千隐定是想从玉陵口中知道什么,或是以她为人质而引出别人来……是了!别人?难道便是朱绵栊!
“陆姑娘想到什么了吗?”薛半儒忽的微笑着问道。
陆拾寒立即一笑:“我在想玉陵如此不小心惹上这么一个大麻烦,薛先生必也心烦不已,小辈最好不要多扰了……”说着,顿了顿,抱拳道,“小辈先告退了……”不得久留,马上就要被轮着质问了。
薛半儒笑了笑:“那么陆姑娘,请。”
陆拾寒点了点头,便出了门去。
见陆拾寒出门,梁菁朝着薛半儒气道:“瞧你!将客人吓走了!”
薛半儒皱眉道:“可如今除了她,有谁知道玉陵在外头的事!”
梁菁想了想,忽道:“不如问问冷心?”又点头道,“正是了!前段日子冷心在陆姑娘家里学琴,可不是才学会了一首么?谁知道她们二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了?”又道,“兴许知道点玉陵的事也未可知!”
薛半儒一摇头:“可冷心古里古怪的,答非所问,如何得知!”
梁菁笑道:“正是这样才好骗!才容易套话!”
薛半儒朝她看了看,不以为然,哼道:“那冷心那里便交给菁儿你了。”
梁菁点头:“当要试试。”
“冷心!”
从苏玉陵房内出来,陆拾寒便匆匆跑去薛冷心房内,砰的一声打开了门:“冷心你在哪?”话音一落,听得后边有衣物摩挲的声音,即刻转了个身,便见一人正在门背后抚着鼻子。笑了笑,走近,道:“谁叫你躲门后的?过来。”说着,拉过薛冷心,道,“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薛冷心放下手,正色道:“何事!”
陆拾寒蹙了蹙眉,道:“这两天我得走了,有事要办。”
薛冷心点了点头:“好。”说着,便走去床边开始收拾衣物。
陆拾寒一疑,走近对方,道:“是我去,你不必去的。”
薛冷心抬起脸,看着陆拾寒良久,忽的惊道:“你不与我玩了!”
陆拾寒立马摆手道:“非也非也。”又道,“只是如今也许事关重大,拖不得。”
“那我也可以去。”薛冷心道。
陆拾寒摇头道:“不可。”又道,“你得在此照顾玉陵,待她醒后,叫她不要不顾身子乱跑。”顿了顿,又道,“你再告诉她,我去南昌了。”
薛冷心一想:“好。”又道,“照顾玉陵、不要乱跑、拾寒去南昌了……照顾玉陵、不要乱跑、拾寒……”
陆拾寒笑了笑:“不必这么记的。”想了想,又叹道,“只是我此去南昌,不知能碰上她否。”虽然当初与眠书说话之时,似乎曾听得他说起过那定王府的入口便是一间叫“济安堂”的药铺,只是想来那王府如此严密,怎会随意叫人进去了?摇了摇头,又自语道,“可那阮千隐若真是以玉陵为饵引栊儿妹妹,她又不知玉陵已逃脱至此,兴许便会上了他的当,当真有性命危险……即便是白跑一趟又如何?”
“照顾玉陵、不要乱跑、拾寒去南昌了……”
陆拾寒又听得薛冷心喃喃自语,看了看她笑道:“对了,还有一事。”
“还有?”薛冷心面色一滞。
陆拾寒轻轻道:“你爹娘也许会套你的话,届时你得留心一些。”
薛冷心道:“我不喜欢跟我爹说话。”又问,“他们又要套我什么?”
陆拾寒叹道:“玉陵跟栊儿妹妹的事。”
薛冷心一疑:“她们两个有什么事?”
陆拾寒看着她,皱起眉来,忽而笑道:“那就无事了。”既然不知道,那也不必怕她说漏嘴了。可那天她明明都看到了,居然还不知道她们的关系,也真是奇了……
“照顾玉陵、不要乱跑、拾寒去南昌了……”
“咦?拾寒要去哪?”
见陆拾寒匆匆走出厢房,正剪着盆栽的吴子隅立马站起身,担心问道:“怎么这么急?”
陆拾寒顿了顿脚步,朝他笑道:“有些事回家一趟。”
吴子隅面色一暗,沮丧道:“那还会来此地么?”
陆拾寒点头道:“隔日便回来。”
“太好了!”吴子隅笑了笑,看着陆拾寒的纤秀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想到什么,忽的又略皱起眉来。
可当初那位美丽的栊姑娘又何时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