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三天,众人便只好在客栈等上三天。
三天里,就没人见过勾小钩的身影。倒是李大侠总在客栈内园里晃悠,闲庭信步,无所事事。
老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说是嘀咕,可被动的做了听客的温大侠自然不好充耳不闻,于是思来想去,温浅有了主意。
“坐船?”勾小钩瞪大眼睛看着翩然立于渡口之上一脸“然也”的温大侠,有些晕乎乎,“我也去过几次南疆的,都没走过水路啊。”
温浅对上勾小钩的眼,很自然道:“水路近。”
勾小钩皱皱鼻子,有些怀疑:“真的?”
温浅淡淡微笑,就像山间秀竹忽然透出翠色,接着,所有人都听见他温润而笃定的声音:“相信我。”
一瞬,万籁寂静。
直到掠过的清风带走了温大侠的尾音,众人才从酥麻的微妙之感中走出。勾小钩三步并作两步的窜进了船舱,好像生怕晚了会被什么咬着似的。老白是第二个进去的,且一边弯腰往里钻一边不住的告诫自己这只是个小花招只是个温浅想出来的可让小钩和小楼同处的小花招只是……呜,他还是好想问温大侠一句,是不是水路真的近啊……
待岸上的两人都进了船中,温浅才微微抬头,说不上是看什么特定位置,好似对着虚无讲话一般:“李大侠,上船吧。”
温浅话音未落,李小楼已经出现了。如一阵旋风,扫得芦苇沙沙作响。饶是温浅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却还是没看清对方的身形,就好像那人真是凭空出现的。不过温浅的赞叹或者说探究之心仅点到为止,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倒还真不执着这些。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上船?”下撇着的嘴角明确表达出李大侠的心情——不爽。
可惜,温浅对此毫无压力,只淡淡一笑,十分豁达的气度:“李兄不必拘束,如若嫌这船小憋闷,不上便是了。”
李小楼挑眉,不语。
温浅转身轻巧上船,随后弯腰解开了连接船艄与渡口的绳子。
“船舱里的,都出来吧,别错过了踏水无痕。”散着河泥气息的风里,传来温大侠亲切的呼唤。
李小楼黑线,正想说话,就见那杀千刀的土耗子冒出了大头,还问呢:“踏水无痕不是早就失传了吗?哪儿有哪儿有?”
眼看着船离渡口越来越远,李小楼也顾不得其他了,气沉丹田,随后足下一使力,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只一瞬,人便跃上甲板。再去看来处,水面波光粼粼,却无丝毫紊乱。
若不是微微沾湿了的鞋尖,怕真没人会相信李小楼就这样过来了,找不出其他形容,唯有出神入化。
勾小钩看呆了,半张着嘴久久没出声。
李小楼倒自然得很,好像他刚刚做的不过是如“蹦高二尺”之类的寻常事。不过与温浅擦肩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小小抱怨了一下:“怎么你家老白净想些损招儿。”
“他也是关心你们。”温浅给了李小楼一个温和的笑,随后转头告诉船夫,可以启程了。
随着竹竿一下下没入水面,船离渡口越来越远,那片芦苇先是成了天与水的分界线,然后一点点,一点点,融进了水天之间。
“我觉得你该对李小楼说实话的。”船舱里,老白与温浅对坐而弈,好不悠哉。
“于他而言没有差别,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说罢,温浅品了品清茶,随后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
老白紧接着便下了一手,然后理所当然的把温大侠已被堵死的阵地清空:“还是不好,这般高妙的损招儿,在下焉能抢功。”
温浅忍着笑,难得说句肉麻的:“我们还分什么彼此。”
风平浪静里,小船微微晃了晃,就像慈母轻摇着自己的孩子。
老白从小窗伸出头,舒服的叹息。
温大侠垂下眸子,对着衣襟上的鞋底灰叹息。
船行至水中央,再不见树木,堤岸,只剩下远处若隐若现的高山。似真,似幻,似梦,似画。
李小楼坐在船后艄,聚精会神地看着船家撑船,几近入神。
船家被他脸上痴痴迷迷的神情吓住了,先是不敢多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瞧你这神情,莫不是想帮咱撑船?”
不想李小楼却马上起身挽袖子:“这有何不可?看我的!”
船家吓了一跳,忙闪躲:“客官客官,别玩笑了,我可是还指着这养家糊口呢。”
李小楼笑得开怀,哥俩好似的拍拍船家肩膀:“你若真敢交给我,我就真敢让这船围着方圆三丈打转。”
船家险些让李大侠给拍进水里,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终于投降:“客官哪,外面风大,我看你还是到船里歇息吧。”
不想李大侠又一屁股坐下来,铁了心似的:“不闹你了,安心撑船吧,我就喜欢吹风。”
船家莫名其妙,却还是识相的闭嘴,专心尽起了本分。
河面上的风总是带着湿润,偶尔晃神,还以为人在渺渺的细雨里。李小楼靠在船舱上,往远处望,明明一片茫茫,却又好像如影如画。
载一叶轻舟,过万重山,行千里路。天高,水阔,任遨游,这是李小楼的梦。刚出达摩院那会儿,他恨不得游遍世间所有的名山大川,可后来为了生活阴差阳错做了杀手,这梦便只能是梦了。他很少与人提,也无人可提,久而久之,便连自己也快忘了。
不想倒是沾了土耗子的光呢。李小楼不自觉扬起嘴角,发现只要一想那家伙,心情便会莫名的好。呵,怪哉。
起浪了,打湿船头,也湿了勾小钩的屁股。
可怜专心致志思索墓室结构的勾大侠,刚捋出点儿眉目,便让这浪搅了局。没辙,他只好起身抖落裤子,希望河风可以体贴些,尽早将之吹干,却不想偶然抬眼,看到了发呆中的李小楼。
按理说,勾小钩是不应该知道对方在发呆的,因为从他这里,只看得到李大侠的后脑勺。可他就是知道,那人,在发呆。
偶尔李小楼喜欢如此,勾小钩可以在过往的相处点滴中找到很多场景来佐证。可他从来没问过李小楼,喂,你那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因为在勾小钩看来,那时候的李小楼总好像有些陌生,恍若陷进一些东西里,而这些,生人勿近。
勾小钩很希望自己是李大侠的熟人,但可惜,李大侠好像不需要。不是不需要他勾小钩,而是不需要任何人。不想孤单而孤单,才是寂寞,就像他和从前的老白;想要孤单而孤单,称作独行,就像李小楼。这是勾小钩这两天想明白的。也因此,他得到了很大宽慰——看,不是你不够好,仅仅是别人不需要。
收回目光,勾小钩重新找块干净地方坐下来,他相信总有人会乐意跟他过日子,所以他需要在那之前攒下更多更多的宝贝。此去宁王领,灯固然是要的,可如果顺便略微捎带脚的弄点儿金银珠宝,也不是坏事嘛。勾小钩想着想着,便咧开了嘴,就好像那宝贝已然到手似的。
远眺的思绪慢慢回笼,李小楼便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船上一共五个人,那两个在里面,撑船的在身边,那这目光的主人不言而喻。所以他没有动,只静静等着那感觉消失,才悄悄回头。
只见勾小钩背对着自己坐在船头,东动动,西动动,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抡胳膊耸肩,像在船板上画着什么,可边画还边叽里咕噜,神叨叨的。
话说回来,打从认识,这家伙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子。李小楼细细回顾了与勾小钩的初识,相处,吵闹,嬉戏,发现他还真没见过勾小钩伤心。虽然那家伙提过在言是非那里被冤枉时有多气愤多委屈,可惜当时两个人还不认得,他也就根本没在意。现下想来,颇有些可惜。
“再看,便印在眼睛里了。”温浅低笑的调侃声忽在耳边响起。
李小楼回过头,吃惊不小。温浅何时出来的,他竟然没发觉?
温浅越过李大侠,扬声去唤船那一头的人:“小钩,老白叫你进去呢。”
“叫我?”勾小钩回过头,一见李小楼,忙又低下去,连温浅的回话也没等,蹭的便进了船舱。
李小楼皱皱鼻子,不太高兴地咕哝:“还真是耗子,娘的,逃命啊。”
温浅笑笑,忽然说:“我当年便是觉得老白让人舒服,相处舒服,说话舒服,光是那般看着,也舒服。”
李小楼黑线:“于是看着看着眼睛里就没别人了?”
“嗯。”温浅轻而悠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对着李大侠微笑。
李小楼很不喜欢温浅的笑容,总觉得假模假式的,可看多了呢,又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微妙感,总好像世间万物在此人这里都如一碗清水,无色,无味,净可见底,对他造不成一丝一毫的干扰或者影响。
“要我说,你才是高手中的高手。”李小楼索性躺到船板上,自下而上去看,温大侠伟岸非常。
由于人都到了一端,船微微倾斜。温浅发现了这一点,便很自然的走到船尾,就在勾小钩刚刚呆过的地方坐下,静看远方。
片刻后,李大侠无聊了,又颠颠凑过来:“喂,你不是出来陪我说话的么,怎么哑巴了。”
温浅哭笑不得:“是老白想和勾三说话,我出来不过是腾地方罢了。”言下之意,谁特地出来陪你说话啊。
李大侠很受伤:“唉,我现在算是不招人待见了。”
温浅淡淡瞥了眼李大侠夸张的脸,想说明明是你不待见别人,可话到嘴边,还是没出口。他不喜欢卷进别人的是非里,无论什么样的是非。因此尽管现下已经迈进了一条腿,那另外一条还是下意识的往回撤。
本性使然,没辙。
李小楼也不再没话找话,而是寻个干燥些的地方枕着胳膊望天。就那么静静的,一动不动,不知在看,还是在想。
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温浅心底莫名其妙的浮出这句戏文,他也便顺着这由头往下想,比如他与老白修了多少年,而那李小楼和勾小钩又修了多少年呢。
夕阳正好,余晖染红了半个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