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小五子?”
任五睁开眼,视线由模糊变清晰用了很长时间。
“肉和尚?”神智仿佛处于将清明而未清明的交替处,任五有些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被唤作肉和尚的秃头壮汉似乎想笑,可又想要表达出自己的一头雾水与莫名其妙,于是瞪大的牛眼与微张的嘴角便组成了一副滑稽的表情:“瞧这话问的,我不在此地又该在何处?小五子你别是被刚刚那女尸吸了魂魄吧。”
女尸?
任五下意识环顾四周,只见一个粗布短打装扮的精壮男人正带着三个同样打扮但稍显稚嫩的年轻人在一方棺材里挑挑拣拣。不断有明器被从棺椁中取出,看起来值大钱的很多,因为只需轻轻擦拭,那金银珠宝特有的光便会映亮盗墓者的脸,而兴奋面庞闪着的某种东西,又仿佛比明器还亮。
“喂,”肉和尚凑过来,刻意压低声音,“你说大哥会怎么分啊?娘的这老太婆一棺材的宝贝够咱们躺着吃喝三辈子不愁的。”
任五笑笑,随口敷衍道:“你这样问我不是徒劳么,宝贝又不在我手里。”
肉和尚讨了个没趣,终于明白自己的兴奋这厢是遇着冷脸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悻悻地撇撇嘴之后,很快便又重新沸腾起来,眼里的急切与期待足够烧光几院子茅草房。
任五在心底叹口气,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笼罩着他。他也想与肉和尚这个粗犷却心善的钻土新人一起血脉贲张,奈何总提不起那口气。就像几天没睡觉似的,莫名萎靡。他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与这些人进来的,更甚者连今夕是何夕,他都抓不准了。
记忆就像被风吹散的湖面,倒影都碎成了一块一块,无从识别。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那声音又细又小,本不该被察觉的,但任五听见了。
抬头去望,忽地有东西落进眼睛里。霎时一阵尖锐的刺痛,任五忙用手去揉,好半天,元凶才现了形——一粒细沙。
不详掠过心头,不待任五多想,细密的沙已经淅沥沥落下来。任五大叫一声“不好”,众人刚狐疑地望过来,巨大的声响便震耳欲聋般升起。
起初,人们还很疑惑,想不出也听不准这骇人之音究竟来自何处,直到有人变了调地惊叫——
“大哥!墙、墙在动!”
是的,墙在动。确切的说,是两侧的石壁在相互靠拢。速度不快,却磨得人头皮发麻,此刻的墓室俨然成了一头怪兽,正缓缓合拢自己的血盆大口。
“还傻站着干嘛,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句,恍若醍醐灌顶。之前还翘首企盼着的众人争前恐后往外跑,而棺椁旁边的几个,却显出踌躇——逼迫自己放掉唾手可得的宝贝,着实残忍。
任五眼见着数人朝自己狂奔而来,起初还在纳闷,不过很快明白原来通往侧墓室也就是他们之前已搜刮过的地方的石门,正在自己身后。
任五也不明白为何此自己还能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甚至他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并未身处墓室,而是在自家院子里,躺着藤椅,品着清茶,懒洋洋的日光把世间一切都染上金色,愈来愈耀眼,却也愈来愈模糊。
直到惨叫与哀嚎刺破耳朵。
任五转身,立刻有温热的东西喷溅到脸上,他下意识拿手去擦,指尖血红一片。任五不认得这个同伴,但眼睁睁看着他被忽然落下的石门压成了肉泥。人群疯乱起来,不是为祭奠同伴,而是出口被堵死后的绝望哀恸。
两侧石壁还在移动,眼看着墓室越来越窄,肉和尚大骂起来,几乎问候到了墓主人的祖宗十八代。任五却忽然想笑,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滑稽,并且,他一点抗争的欲望都没有,仿佛认命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很少这般平静,脸最疼他的老娘在寥寥数语的临终遗言里都不忘告诫他,收住你的性子。
然此刻,他几乎摸不到自己的情绪了。无悲,无喜,无惧,无怖,胸中仅一片旷野,无花,无草,无人烟,无牛羊,旷野一片苍凉。
石室只剩下两丈宽,人们被迫聚拢到一起,就像被捆成扎的柴火。有些不死心的还在挣扎,或用身体抵住石壁,或用兵刃用力敲击。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徒劳,但,任五想,这或许是人死前唯一能给自己的安慰。
人在哭叫,石壁在合拢,沙砾在滚落,几近耳鸣的嘈杂与乌烟瘴气里,唯有前方的棺椁,依旧静静躺在那儿,死一般。
它在墓室的正中间,显然,等下将第一个受难。因为一旦墓室窄成了一条缝,那每个人都会让自己如壁虎般贴住石壁——实际上已经有人开始这样做了,于是这三尺宽的木棺,定然首当其冲。
鬼使神差,任五拨开疯乱人群,一步步走到了棺椁面前。原以为会见到传说中的“老太婆”是何等尊贵,却不想尸骸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头颅滚落到棺底,胳膊与腿骨混到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寿衣腐烂得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布渣,更衬得满棺狼藉。
【勿动,死者为大。】
【钻土者只开棺窃财,不扰往生者。】
【穷讲究?呸!这是行规,行规你懂不懂?】
风停歇,记忆的湖面重又拼凑起来。有个人曾这样对他大言不惭过,任五绝对可以确定,可,究竟是谁呢。
终于,石壁挤裂了棺木,任五闭上眼,就好像已经知晓大限来临自己穿好寿衣的老人,平静而安详。
骨头被挤碎的滋味着实不好受,疼,深入骨髓的疼,伴随着清脆的咔咔声。
如果世间有一万种死法,那被碾挤而死一定是最痛苦的。这念头刚一闪过,任五便失去了全部知觉……
“任五你愣什么呢,赶紧带路!”
“……”
“任五!”
呵,这次改成冲锋陷阵了么。
“别叫了,走快走慢一样,反正都是死这儿。”
“任五你他娘的皮痒是吧,要不是看在你认得路,信不信我能直接让你见阎王?”
任五撇撇嘴,懒得理他。
自己掉进了梦魇里,任五笃定。一个让人憎恨至极的梦境轮回。他怀疑造这梦的人认得他,不然又怎能次次都戳中他最疼的地方?他怕死,怕黑,更怕这没尽头的墓道,每一次钻土同伴都会夸他记性好,因为无论怎样曲折迂回的墓道,他总能准确无误找回来时的路。可惜没人知道前行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死命记住路的,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并非与生俱来,但却已根深蒂固。
“喂,你还好吧?”身旁通行的任略显担心地问。
任五想笑笑起码给对方一个安心,可惜未果。似乎他天生就做不成老好人,啧,那就罢了。
前方和后方都是黑洞洞一片,只有火把照着的方圆四五丈能看见些人工斧凿的石头,却也是黑黝黝的。任五不敢说唯独这次,自己没记着路,甚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想如果这时他回头吆喝一句“你们都是谁啊”,那场景一定很有意思。
心里翻江倒海闹破了天,可面儿上的任五,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然后继续安静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前因后果,半柱香之前或许还有些残留,不过当下,记忆已然空白。唯独一点——前方有东西在等着他,这预感他深信不疑。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任五不得不承认,他的预感出了差错。前方确实东西在等他,不过不是恶鬼也不是猛兽,而是光,二十几丈外,墓口上方的光。
墓口呈圆形,落进来的光斑好似十六的月亮。皎洁而温润,像个柔软的姑娘。
任五深吸口气,隐约闻到了草木的香,他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即将到来的东西太过美好,他居然觉得自己在微微发抖。
后面的人开始嘈杂起来,似乎高声说着什么,任五不太甘愿的睁开眼,虽然这种见到光明的喜悦他可以感同身受,但……等一下!任五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晕眩,仿佛天地倒转,紧接着地面便剧烈的摇晃起来,他这才明白原来刚刚不是他而是地面在发抖。
……塌方!
这念头闪过的刹那任五便扑了出去,求生欲就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瞬间把他化成了离弦的箭。不想等死,不要等死,凭什么次次都是他死,他要活着!况且他离出口最近的,他一定出得去的!
只二十几丈,任五却觉得好像跑了一辈子,且依旧没有跑到终点。在还有几丈的时候他被人袭击了,又或许不是袭击,只是无意的碰撞,但他实实在在被撞倒了,然后人们陆续踩过他的后背,肩膀,脑袋,几乎要把他踩进土里。
原来这就是沙子的味道,任五舔舔嘴唇,那里腥涩一片。
墓口终于完全封死。姑娘害羞了,再不肯抛头露面。任五死死盯着那至上而下的狼藉土堆,想着刚刚明明有人没来得及出去的,可现在,人呢?
偌大的坟墓,渺小的自己。
短短四丈,光明与黑暗的距离。
任五不甘心,他爬过去用手开始挖土,他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直到一枚指甲脱落,钻心的疼。好在坍塌的土堆并不夯实,竟真被他挖得散到一旁,仿佛为墓道铺上一层松软的土路,可当墓道口映入眼帘时,任五终于绝望。
似曾相识的巨石,似曾相识的死路。
任五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痛哭一场,可最终他嚎哑了嗓子,却没挤出一滴泪。反倒某些记忆开始在角落里复苏,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每次盗墓都不尽相同,可每次遇险他总能踩着别人的尸体全身而退。
他没有害那些人,但也没有顾,他只要自己活着,于是老天看不过眼,降了报应。
只要自己活着有什么错呢,任五想不明白,他觉得这辈子他都想不明白了,因为他就快死了。
闭上眼,任五像十几岁那次一样,把脊背靠在冰冷的沙土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发抖,而是拼命想象自己睡在家里的榻上,有被褥,有熏香。
渐渐的,困意便真的如期而至,像双温暖的大手把他托起,轻轻晃着。
“喂,没死吧。”
“……”
“喂!好心人来救你了!”
“呃……嗯?”
“娘的你神猪转世吧,要死了居然还能睡着?!”
拜这魔音所赐,任五彻底清醒。映入眼帘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两只眼睛。真的只有眼睛,大而明亮,哪怕眼白占据了大面,却依旧很好看。
“你这脸上涂的什么呀,锅底灰?”
“任五,你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么?”
“谁让你救了,再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你别是真让人给埋傻了吧,咱四个时辰前不是才在地底下打过照面?你们那带头的还警告我别碰棺材呢。切,谁稀罕,我勾三爷的原则就是同行碰过的棺木,绝不染指!”
任五看着这人把鼻子翘到了天上,只觉得傻,并没想笑,可却莫名其妙就咧开了嘴角。
“行了,别傻呆着了,咱俩得赶紧上去,不然指不定啥时候又塌第二次呢。”勾小钩说完身形一闪,干净利落的出了去。
任五有点愣,半天才想起来问:“你怎么进来的啊?”
很快,勾小钩的声音便从上面飘飘摇摇地落了进来:“当然是撬开石头啊,不然你以为呢,唉,看来是真活活让人给埋傻了……”
任五翻了白眼,心里腹诽着“你也就趁现在装把大爷,等到上面的”,同时手脚并用的爬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外面竟然是一片夜色。任五有些乱,他明明记得墓口映进来了光,他可以确定,那明亮绝对来自白昼,怎么可能……
“完了,这娃是真傻了。”勾小钩伸手在任五眼前晃了晃,没得到回应,遂下了结论。
任五忽然不想斗嘴了,没力气,也没心气了。他环顾四周,与想象中一样的荒山野岭,没什么特别。他又去看勾小钩,还是那张黑脸大眼,也没什么特别。
“你早出来了?”任五问。
“嗯,”勾小钩点头,“我一直蹲着呢,就想看看你们到底能弄出什么宝贝。”
“然后呢,明抢?”
“怎么可能,纯粹是闲着没事干了,打发时间。”
“那你怎么知道我被埋下面了?你听见我喊了?”这样问的时候任五蓦地脸红了,就好像做了蠢事的孩子被大人抓到了现行。
哪只勾小钩却摇了头,然后说了个让人崩溃的真相:“塌方的时候我正好撒尿去了,没听见,回来才发现墓口那儿成了个大坑,人早散了,就剩下一块滚下来的石头刚巧把它堵死。”
“还真巧……”
“你命不好。”
“……”
“不过我看见了光。”勾小钩忽然说。
“光?”任五一头雾水。
勾小钩啧了一声,随后抓起他的手腕,半嫉妒半羡慕地酸溜溜道:“就这个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的。话说回来你哪儿弄的宝贝玉镯啊,夜明珠似的。”
经勾小钩这样一说,任五才看见那翠幽幽的物什。它就在自己的手腕上,还是那样通透,润洁,微凉……只是,大小刚刚好了。
任五觉得头疼了一下,可看见勾小钩瞪着的大眼睛,那疼痛又转瞬即逝了。
“我以为天是亮着的。”半晌,任五只吐出这么一句没什么意义的。
勾小钩迎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回头冲他笑:“也没错,就要亮了呢。”
任五晕眩在那笑容里,久久,才随着对方一同去眺望天边。此时此刻,他们正站在山尖,而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