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五其实不喜欢盗墓。
当然,这无人知晓,就像无人知晓他喜欢什么一样。
任五从未与别人提起过他喜欢的东西,比如清澈的蓝天,纯洁的白云,芬芳的红花,清新的绿树,欢快的小溪,聒噪的麻雀……就像他从未与别人提起过他憎恨的东西一样,比如黄土的腥气,尸骨的朽臭,明器的邪性,殉葬的血腥。
奈何初出江湖时入错了行,便这般硬着头皮干下去了。所幸,盗墓能赚钱。确切的说,是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赚很多的钱,当然前提是你能够活着出来。任五不喜欢盗墓,但喜欢活得好,活得滋滋润润,活得风风光光。
“老白,你走慢一点,当心脚下。”任五不敢轻易触碰墓道内的墙壁,故这会儿无从判断他们是已经进了下一个墓室还是依旧摸索在连廊里。但他知道自己的顺位是第二,走在第一的是那个叫老白的人,所以提醒下对方小心,归到底,也算保护了自己。
前方没有传回应答,任五屏住呼吸侧耳去听,这下连后方的脚步和呼吸也好似消失了。任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可怜的小舟,前靠不着岸边,后回不了渡口,只能对着茫茫水面无错的发呆。
这感觉似曾相识,于是莫名糟糕。
忽然,任五嗅到几丝旖旎的香气,那芳香从鼻子潜入,瞬间卸下了他的防备。酥软不自觉袭来,四肢百骸都好像泡在雪山温热的泉水里,旁的再无法多想,只愿能在这舒缓的芬芳里长久下去……
“小羽兄弟,你想要什么?”
“我?不忙不忙,你们先挑。”
“那兄弟们可就不客气啦。”
“恩,呵呵。”
过了很久,任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恍恍惚惚的已经与人完成了一次对话。这会儿,对话的另外一半已经迫不及待的攀进了成堆的明器里奋力挑拣。
小羽兄弟……
这称呼似乎久违了。
可很快,任五便发现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独立入伙的跟人下目,且入行至今数月有余,旁人都是如此唤他的,何来不妥?
“喂,再不抢些可就真没你的份儿了。”一个络腮胡大汉满载而归,欢喜之余,难得发善心提点这个眉眼精致却总是一副呆相的男娃。
任五冲对方感激的笑笑,略带腼腆。他不是不想上前,只是有些放不开,总觉得这样争抢很让人难为情,故只好傻站着,有些无措的看着金银珠宝堆成的小山慢慢变平。
这是一个地方官的墓,据说他当年也曾权倾朝野,后在朝廷党派之争中站错了队,才被贬谪至此。不过官位虽说下来了,但风光时攒下的家私总还是相当可观,且几个儿女都还算孝顺,于是百年时,遵照他的遗愿,大半的家当都随他入了土。
这是盗墓者最喜欢的活儿——墓室简,金银多,不邪门。
任五也没想到自己入行的第一笔大买卖便这般顺遂。自从到了地下,他便一路忐忑,心里翻滚的都是江湖同行那里听来的段子,什么猛兽女鬼尸变等等,以至于偶尔有黄土块落到肩膀,都会让他浑身一惊。反倒是等真正站在棺材面前了,那恐惧却慢慢稀薄,仿佛魑魅魍魉都被这陪葬金银的耀眼光芒驱散了。
人们都聚集在珠宝山里,那已经被推歪至一侧的真正墓主人便被彻底冷落了。任五瞄了眼仍在争抢的人群,断定实在无自己插足之地,于是百无聊赖中,他便放开胆子向那棺材凑近了去。
棺材是上好的楠木打造,深褐色的木纹里透出点点光来,竟真若金丝。饶是地底掩埋数十载,拂去尘土,依旧乌亮。只可惜,再好的棺木也只换来半世安稳——按照活人的算法。倘若人死后真的有无穷尽的轮回,那这棺材主人的安稳,怕是短如白驹过隙。
虽然棺椁未被善待,可这棺椁之中的往生者,众人倒也未敢乱动——当然这多半也是因为棺椁中并未见什么值钱的物什,只一些零碎的玉器,相比棺外,倒真是寒酸了。
只见棺中已是一副白骨,隐隐散着腐朽之气,倒不刺鼻,而是与些许陪葬香料一起,混合成了奇怪的味道。刚掀开棺材时,众人险些在那奇异之气中晕厥,这会儿散了些时候,味道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任五细细打量眼前的一切,起初还很用心,仿佛私塾中用功的学子,可不一会儿,他那心神便散了,开始漫无目的的飘荡起来。飘到东,飘到西,飘到地上,飘回家乡……直到一抹青色微光闪过他的眼角。
那是一个并不起眼但越看越有味道的玉镯子。当初该是被戴在墓主人手上的,只是这会儿随着白骨一同平躺在棺底,安静的像个大家闺秀。任五伸手取它的时候很小心,就好像对方真是个姑娘,而他冒犯了。
镯子很凉,寒意传遍全身的时候任五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将它戴上了。温润的碧色几近无瑕,可对他尚算不得粗壮的手腕而言,这镯子还是稍嫌大了些,任五抬手,它便滑至手肘附近,放下胳膊,它则险险卡在手腕,所幸还掉不下去。
那厢的“同伴”们已然瓜分结束,见了他手上的镯子,纷纷笑他够大方,放着满地的金银珠宝不要竟只要一块破玉。任五笑笑,带着如玉般微凉的寒意,可惜只顾着高兴的众人均无察觉。
花钱买教训,任五这么告诉自己。只一次,他便看明白了,真金白银面前,没什么仁义理信的,该扑的时候就要扑上去,瞧那阵势怕就是亲爹都得靠边站儿,何况道友。
原路返回的时候,任五不知怎么的就落到了最后。虽然距离前人不远,却总隐隐有些不安,奈何任凭他怎么加快步伐,与前人的距离都好似不变,没有近一些,亦没有再远。
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手腕上的玉镯竟会发光。
那光是淡淡的莹白色,静静地在手腕四周凝出小而温润的光晕。初看觉得凉,看久了,却又体味出几丝温暖,微妙而神奇。
“小羽兄弟你可要跟紧,真落下了没人回去寻你哦——”前方不知谁大声嚷了句。
任五倍感神奇,心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后面呢。可想归想,嘴上还是应着:“您老就放心吧!”
估计是把对方叫老了,那人不满的嘟囔一句,任五没听清,倒也不在意,只努力再加快些步子。却不想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低闷的嘶吼。那声音不大,像被什么盖住了似的,所以也并不容易察觉,但任五确确实实听见了,一声,两声,急躁的,短促的……真真切切。
恐惧慢慢从心底升起,任五感觉到有汗从自己的额头滴了下来,滑到鼻尖,落进土里。
“赵大哥,”一张嘴,任五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哑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叫。”
赵大哥是这一伙的头儿,也算是个带队的,所以进了土里出现各种大事小情众人第一个找的都是他。而此刻,他正走在队伍的中后部。
“别管,只顾走你的。快!”
赵大哥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紧张,而他之外,无人再出声。任五隐隐有种感觉,仿佛这秘密谁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是啊,一路太顺了,顺到不出些什么都说不过去的地步。可这身后的究竟是什么?妖怪?猛兽?它在哪里?会不会扑过来?任五的思绪乱成一团浆糊,可他又不敢回头,好像那个掩耳盗铃贼,以为捂住耳朵,那事情便不存在。
很快,任五发现那声音近了。前一刻还仿佛被捂住的闷响变得刺耳,嘶吼的余音已经开始在土道里回荡,而与此相对,前方众人的脚步也愈发快起来。他们好像不是在行走而是在奔跑了!
察觉到这一变化的任五根本没办法再去思考,也狂奔起来。那是一种抛开所有全力冲刺般的前行,不,是逃命!黑漆漆的土道里,一队人,几只兽,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头的前路,这一切都让任五崩溃,他甚至已经隐隐生出这里便是自己葬身之处的预感。
那预感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斩钉截铁,确凿得就仿佛那结果已经出现。
“赵大哥,别丢下我啊……”任五嘶哑的喊着,带上了哭腔。
这叫喊中有委屈,有恐惧,因为他明明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却被队伍越甩越远,眼前最后一个人的背影也即将隐匿到黑暗中,而身后,那不知名怪物吐出的呼吸都好像拂过了他的后脖颈……
突然,前方出现一丝光亮!
任五瞪大眼睛,认出那便是之前他们下来的盗洞!只一瞬间,狂喜几乎充盈到他的四肢百骸。那一点点光随着不断有人爬出而时隐时现,斑驳不堪,却比最明媚的阳光都要美好。
近了,亮了,更近了,更亮了,任五几乎可以看清那最后爬上去的人的脸庞。
“快点,快点,怪物要上来了!”
上面不知谁在喊,急促的语调里是浓浓的紧张。任五想应一声,想说我已经尽全力了,可手脚并用的当下根本无法再分神去开合嘴唇。他只知道不断的往上爬,指甲抠进坚硬的土壁里,破了,流血了,也根本顾不得,那抹光亮就像一碗白粥,之于饥饿到极点的人,便是全部的温暖和希望……
可最终它被吞没了。
随着一声巨响,洞口被巨大的石块堵住,几近严丝合缝。任五几乎是呆在那里的,像一只可怜的蜘蛛,失去了网路。他距离洞口仅两尺,他距离光明仅两尺!或者说,曾经。
“我还在下面呢!你们把石头拿开啊!”
“赵大哥,我什么宝贝都不要,别丢下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求求你们了……”
任五喊了很久,直到嗓子哑了,力气没了,才慢慢滑落到底。
墓道很静,死一般。怪物的叫声也没了,仿佛不曾存在过。
可任五知道,它在。闭上眼,靠上冰凉的土壁,任五便能在脑海里描绘出那双冰绿色的眸子,此时此刻,它正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自己。
窸窸,窣窣。
不断有沙粒落下,细小的摩擦声,那是一个孩子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