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晓七净老头儿居然是天下第一,李小楼再看自己师傅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以前瞧着老头儿坐禅是形容枯槁,现下仙气缭绕;以前听着老头儿诵经是絮絮叨叨,现下声声悦耳;以前摸着老头儿胡子总觉是杂草一把,现下睿智而润泽;就连以前老头儿敲打自己不认真念佛的“狗头掌”——李小楼单方面给的命名,现下看来都招式凌厉掌掌生风。
李小楼入寺第三年开始习武,一直以来从未认真过,就如同他挑水总是挑一路洒一路,两个水桶只能担回半桶水,念经总是念一页翻两页,到现在也没搞懂佛祖究竟想说啥。他不是把日子过成了流水,他是把日子混成了流水。
那之后李小楼常偷偷的观察心清。他发现对方与记忆中那个笑得想蜜糖一样的孩子,真的截然不同了。他会在习武场上拼尽十二分力气,而等其他人都歇息之后依旧偷偷的练,会在天不亮便起身,却是在大家都进佛堂之后方才带着汗水姗姗来迟。心清就像一盏灯,衬出了自己的混沌。
“你为什么上山?”同样的问题,李小楼在某天吃斋饭的时候悄悄抛给了心空。
那时候心空塞了满满一嘴饭,两颊鼓得像青蛙,闻言却很认真的停下咀嚼,苦思冥想,最终含糊不清地告诉李小楼:“渡世间苦厄。”顺带喷出几粒米饭和青菜残渣。
问不如不问,李小楼当下便悔青了肠子,所以想都没想抬手就推了把对方傻不拉几的脑袋,摆出大师兄的威严:“吃你的饭吧!”
心空没听话,因为他在很长时间里只是咧开嘴傻乎乎地乐。
五年半,两千天,除了样子,心空竟与上山时再无任何变化,这发现让李小楼无比惊奇。世间万物,难的不是变,而是不变。
那之后,李小楼总算在馄饨中找到了一些可以做的事情。他会挑个神清气爽的清晨早些起床,尾随二师弟练功,会在日落时分快些吃斋,尾随小师弟行善。他发现如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那就依样画葫芦做做别人做的,总有收获。
尾随二师弟练功的时候,李小楼通常躲得很远,那人练掌,他练剑。一开始李小楼没搞懂心清为什么独独钟情于达摩掌,在他看来,掌再厉害也不过血肉之躯,你还能拿拳头去抵人家的刀锋?可有一日他无意中在后院窥到七净老头儿练这个,忽然悟了。七净老头儿的达摩掌已出神入化,但他依旧坚持日日练习强身健体——李小楼总觉得老头儿想长生不老。不是这掌法有什么特别,而是李小楼忽然明白过来,这达摩掌乃本门正宗,历任达摩院住持可以不会刀,不会枪,不会棍,不会棒,唯独这套掌法,功底稍差半点都不成。
相比之下,尾随小师弟便有趣多了。
达摩院位于山顶,虽有四季却大体偏于微凉。环境亦是如此。虽有花草树木,比之山底,却依然萧条。独独有那样几只猫,偏喜欢终年在寺院附近溜达。
是的,一开始李小楼以为只有几只。因为对于分辨猫,他真真没得掌法。每次都大略扫上一眼,对方便喵的一声逃之夭夭,像遇见了天敌似的。所以他依靠花色数来数去,就那么黑一只,白一只,黄一只,花一只。
直到尾随了心空。
嚯,哪只四只,那一群花花黄黄黑黑白白的小东西喵起来比寺院诵经都热闹。齐齐围在心空脚边,有的摇尾巴,有的舔舌头,有的就抻长了身子在心空鞋面上趴着死活不走了,往日的清高倨傲早不见踪影,那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撒着欢儿贱啊贱。
李小楼很不平衡——不就一点儿破剩菜剩饭冷馒头什么的嘛,寺院后厨多得是!
可话又说回,只有心空会惦记着拿那些来喂它们。
彼时,李小楼趴在寺院后门的屋顶上,心空和他的那些猫就站在不远处废弃多年的小亭子里,其实也已看不出小亭子的原貌,没有亭顶,只剩下高矮不一断壁残垣的石头柱。那时一副很奇妙的场景。阴霾的天空底下,风是萧瑟的,亭是萧瑟的,甚至连远方山峰都是萧瑟的,可偏偏心空周围溢满生气,连带着他脚下那一片枯草都欣欣向荣起来。
“心远,练功切不可分神。”七净大师浑厚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李小楼吓一激灵,险些从屋顶上掉下去。于是一张口就是委屈的抱怨:“师傅,难道上房揭瓦也算练功?”
“我说你这姿势怎么如此别扭,原来想着这些呢?”七净不赞同的摇摇头,却又并不严厉,相反,叹息中还透出些无可奈何的爱护与宽容。他伸手握住李小楼的胳膊,摆弄几下,方才满意放开,“这样,招式才对。”
李小楼呆呆的,看看七净,看看自己,再看看不远处同样习武的师兄师弟和脚下的泥土……
“心空呢?”李小楼问得恍惚。
“别担心,他只是中暑,这会儿再后院歇息,已然苏醒过来了。”
“喂猫能喂到中暑?”李小楼不信,就算师弟再文弱也不至于若成一朵小花儿吧。
“喂猫?”七净哭笑不得,“心远,你何时能改了这胡乱神游的毛病,为师梦里都会笑醒。”
李小楼愣住。七净老头儿的话像一阵雾,白茫茫的,迷了他的世界。
一滴汗从鬓角滑到下颚,最终落在地上,晕出深色泥点。李小楼莫名其妙地抬头——正午时分,日头烈得骇人。
阴天,猫群,心空,仿佛成了南柯一梦。
“心远,练下掌法给为师瞧瞧。”七净大师忽然开口。
“啊?”李小楼很讶异。吊儿郎当数年,师傅骂有,责有,叹息有,无奈有,唠叨有,教诲有,却从未这般细致的要看他的拳法。看,即是要指导,李小楼懂的,于是愈发慌张,“我,那个……今天也没准备啊……我这才练到哪儿,怎么能跟师傅你这里班门……”
“达摩掌,”七净大师打断他,问,“你练到第几层了?”
李小楼有些窘迫地摸摸头——他想抓头发,可无头发让他抓,故而只能摸,半晌,才蚊子哼哼似的哼出来个:“四……”
七净大师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练了。
李小楼没辙,只得硬着头皮上。其实早在半年前,他已然上了第四重,只是不知卡在了什么地方,那第五重,愣是怎么都上不去。当然,他也没有很下功夫的去“怎么”,故而拖到现在,依旧徘徊在四重以上,五重不满。
拖拖拉拉练了好几年的拳法,再不济,也是熟练的。李小楼耍起来也是有板有眼,有模有样。直到行至那症结之地,方才顿住。
七净大师看得明白,当下给了些许指点。
李小楼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茅塞顿开,顺势便练了下去,不想一下便冲破了第五层!要知道许多排行辈分比他高进寺比他早的和尚也就到个五六层,再往上,那便凤毛麟角了。
“师傅,你真神了!”李小楼真心赞叹。要知道这么容易,他早找师傅来提点了,也不至于……呃,他承认,那逍遥晃荡着的半年也不算虚度。
七净大师走过来,抬手用僧袍袖口给他擦汗,眼里闪动的说不清是责备还是欣慰:“你啊,若在佛法上的悟性有这武学的一半,为师也便欣慰了。”
李小楼嘿嘿一乐:“那什么书上不是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做徒弟的还是让你操些心好。”
“你这孽徒!”七净大师并不是个爆脾气,可屡屡总能被李小楼点燃。
李小楼蓦地想起心清,然后下个瞬间,他直愣愣扑向七净老头儿,拿着光溜溜脑袋在人家怀里蹭。
七净大师愣了半晌,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末了慈祥地摸了摸劣徒的硬脑袋。
七净老头儿的手掌宽阔而有力,李小楼闭上眼,觉得很舒服。他发现他已经忘记老爹的模样了,却唯独记着被对方疼爱的感觉。
因为短暂,愈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