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老白总算看清了二人的你来我往。
温浅,处于下风。
论招式,温浅和顾天一都属于实用派,没有繁复的架子,剑剑直指要害,但顾天一的剑锋力道,要强于温浅;论速度,温浅绝对可以排上江湖顶尖,可顾天一竟然比他还要快上一二分,温浅唯一强过对手的,只有精准。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兵刃交错中,出剑难免有偏差,不可能保证每一剑从方向到角度再到力道分毫不差,哪怕顾天一也会在某一招上有些微微的失手,可温浅却没有,一次都没有。似乎他出的每一剑都有自己的意识,直直的出现在它们该出现的时间、地点和方位,剑锋所指,分毫不差。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温浅处于下风,尽管他十招里有九招都是在拆挡对方,却仍然没有被对方伤到一丝一毫。
不过,见招拆招只能缓解暂时的性命之虞,除非顾天一先行罢手,否则一旦温浅的体力被耗尽,那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温浅自然也知道,因为老白见他屡次想抽身而逃的,“逃跑不丢人保命最重要”这种坦荡的自保理念并不是每个江湖人都具备的,可惜顾天一没有给他溜的机会。
两个人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渡头的边儿上,距离老白仅几尺之遥。兵刃声镇得老白耳朵生疼。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下半身早已冻僵。可他却像没知觉一般,只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战场。
顾天一每下都是杀招,如此下去,温浅必死无疑。
不知为何,这一刻老白忽然想起了柏谨,他求自己帮忙找温浅是快两个月前的事情了。究竟找到了没有,老白不得而知,可他永远记得那时候柏谨的眼睛。那里面闪的光,带着某种隐秘而奇异的情感,老白觉得它们似曾相识,却又不敢贸然相认。如果温浅死了,那个人会伤心吗?莫名的,老白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脑袋里闪过些影像,就好像温浅已经成了一具尸首,而柏谨,守着他的棺木在哭。
老白觉得有些好笑,一定是前些日子净和棺木打交道,所以心里留下了些残影。可转念又一想,如果死的是自己,那么周小村会同柏谨一样,守着自己哭么。会么?也许会吧。不过,真的很难说……原本不着边际的乱想,这会儿却好像突然成了真事儿似的,老白被自己搭建的悲惨结局给伤着了,心堵得厉害。
那厢还是继续。温浅这会儿,是真真落了下风,虽仍在全力招架,却隐隐有了丝狼狈。老白忽然很想救温浅。说不上什么原因,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心理状态。
可到底,也只是想想。
如何去救?伊贝琦给的药早就都送给了勾三,难不成他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把顾天一扑倒?呵,滑稽不滑稽暂且不说,最有可能的是他没扑到人却扑到了剑上,那这条小命呜呼得可够冤的。老白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要不是害怕被人发现,他一定会拍拍自己肩膀,然后说,老白,你真是有勇有谋有智慧。
胡思乱想固然能够分散些注意力,可一旦该想的不该想的都用完,那么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现实,再这么冻下去,他的腿真的要废了。老白不无悲哀的低头,微浑的水中只能看见一点点衣衫,再往下,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心里长长的叹口气,老白调转目光,希望岸边那刚冒头的小草能带给自己一些宽慰。可惜,小草没看见,倒先在光秃秃河岸下的淤泥里,看见了一个绝对称不上可爱的微黄色脑袋。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信子,小小的尖牙……冬天走了,冰雪化了,春风到了,万物醒了,小蛇饿了,该出洞了,老白木了,脑袋麻了……幸好,没过多久老白就反应了过来,这水里生的蛇,一般都是无毒的。
呼,老白在心里长舒口气,正庆幸之际,忽然看见那小东西飞快出洞倏地就钻进了水里。老白心头一阵发麻,虽然知道没毒,可这小东西如今跟自己一块泡着,那感觉终究是不大好。
不过,老白很快就发现,还有感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
把小蛇吓进水里的罪魁祸首,正盘踞在小水蛇刚刚待过的地方,吐着殷红的信子朝老白龇牙,那眼神可比刚才的小水蛇凌厉多了。身材也是小蛇的两倍不只。周身靓丽的花纹,当地人管这叫花环,老白想装看不见都难。很明显,小水蛇逃得太快,老白成了下一个目标。
老白听常进山里的人说,毒蛇一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除非你招惹了它。可现下,老白实在摸不准自己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蛇大侠的事,他也不敢拿命去赌。被这家伙咬上一口,医圣来了都没辙。
正想着,“花环”忽然从岸上往水里爬来,鳞片蹭得沙沙作响,老白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跟小水蛇一样,蹭得窜出去逃命。唯一不同的是,小蛇往水里跑,他往水外跑。于是,之前幻想过的扑到顾天一剑上的壮举就这么实现了。
电光火石间,顾天一根本来不及移开剑尖,不只剑,连人也被迎面而来的不明物体扑个正着。就这么一个变故,便足够温浅反击了,从抵御转进攻几乎不需要迟疑,酝酿已久的杀招赫然出手,顾天一有所反应,却终是慢了,哪怕只慢一毫厘,却足够温浅划开他的衣襟,割破他的胸膛,只是高手毕竟是高手,顾天一终是免了被人刺穿的命运。
毫不怜惜的踢开老白,顾天一捂着胸前血淋淋的口子狼狈站起,面目狰狞:“你安排的?”
温浅眨眨眼,一脸茫然。
顾天一也懒得再问,恶狠狠道:“今天算你命大,不过你记着,我会再来找你的。”
“你已经赢了我。”温浅觉得莫名疲惫。
顾天一冷冷地笑:“我只要你的命。”
温浅沉默,一向冷清的眸子缓缓眯起,手蓦地一紧,刚要发力,顾天一却像有所察觉般,抢先一步施展轻功,逃掉了。
温浅没有再追。一来,这场恶战确实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即便追上,真能杀掉顾天一吗?他没那个把握。而且这会儿,似乎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
老白觉得疼。脑子嗡嗡乱想,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疼。那疼痛就像个恶鬼,在狠狠的撕扯自己的皮肉,毫不怜惜的咀嚼,吞噬。
耳边乱糟糟的,谁在说话?不是伊贝琦,那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也不是周小村,他的声音没这么低沉。那么,究竟是谁。嘘,耳边慢慢的安静了,那声音又在说……
“大夫,实在救不成就算了,没关系的。”
老白就是被这句杀千刀的话给气醒的,虽然睁眼后体虚气弱,但拜温浅所赐,精神力十足。
“谁、谁说……救不成……”
老白苏醒后的第一句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醒了?醒了好。”苍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首先映入老白眼帘的是一撮山羊胡须,随后才是郎中那慈眉善目的脸,“没伤到五脏六腑,算捡回条命,我给你开些药,回家好些养着吧。”说完又责备似的瞪了温浅一眼,“什么叫救不活就算了?药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不知深浅的奶娃娃!”
医者最大,温浅只得让着。一言不发的听训,时不时的配合点头。
郎中又嘱咐了药该如何吃,病该如何养,几乎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最后离开的时候还带着那么一点不放心。直到温浅真挚微笑的保证一定做到,才算勉强满意的离开。
老白胸口疼得厉害,也动弹不了,只能恭敬的目送老郎中出门。
送走了郎中,温浅将门关好,这才若有所思的走到床前,坐在老郎中刚刚把脉的椅子上,双手抱拳,表情则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温浅在这里,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老白眯起眼,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气的。现在知道感谢我救命之恩?那刚才那句救不成没关系是哪个王八蛋说的?!他看不大懂温浅这个人,明明温和有礼,也不像是装的,可骨子里,却又有些莫名的冷。
见老白迟迟没开口,温浅以为是对方不知道说什么,便微微颔首,继续道:“不知兄台出自何门何派,又为何要救在下?”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正常情况下,被询问者是不用回避的,谁让你是救命恩人呢。可目前这状况,显然称不上正常。老白总不能说,在那个刹那,他本能的选择了躲开毒蛇,而忘了利剑,更不能说,他其实早就潜伏在水里,并且曾坚定的掐灭了心头冒起的那一点点舍身救人的小火焰。
于是,老白只能笑。浅浅的,微微的,淡淡的,似欲语还休,又似有千言万语。
温浅微微皱眉,有些纳闷儿,刚想问老白是不是哪里疼得厉害,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底一道精光闪过:“你不是星云山那位师兄吗!”
老白一怔,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温浅却以为对方忘了,连忙道:“去年八九月的时候我们曾在去往翠柏山庄的破庙里有过一面之缘,你还给在下看过手相,不记得了?”
老白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次下山用这张忠厚老实的假面,不正是去年送玉佩赶路时用的那张嘛。这下倒好,两次用同一张假面碰见同一位故人,老白只能感叹世事无常江湖奇妙。
“呵,兄台果然记得,也不枉在下这奋力一扑。”老白顺着温浅那梯子就爬了上去,且非常优雅自然。
温浅一顿,沉吟片刻才道:“也就是说,兄台是真心想救在下了。”
“自然,难不成还图别的吗?”老白挑眉,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虽然我是碰巧路过此地,你们也只是碰巧打斗至此,但冥冥中,这其实都是有定数的。你命中合该有此一劫,而我命中注定要为你化此一劫。”
“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温浅微微蹙眉,最终起身,恭敬的抱拳向老白再次郑重道谢,“温浅,再次谢过兄台救命之恩。”
老白有点心虚,连忙想起身拦住对方的大礼,无奈忘记了自己身负重伤,刚起身一点点胸口便狠狠的疼了起来。老白倒抽一口冷气,重重的摔回了床上。
这一下,疼得老白五迷三道,眼前发黑。
“怎么,伤口又疼了?”温浅连忙上前,问道。
老白眼圈发红的点点头。他现在不只伤口疼,心口也疼。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被顾天一刺破的不只是他的胸膛,还有一直揣在怀里的银票……
“要不,我再找郎中来瞧瞧吧。”温浅说罢就要走。
老白想拉住他,无奈手抬不起来,只得赶紧出声:“不要郎中,要掌柜,钱庄的掌柜……”
“嗯?”
“也不用找来……你就帮我问问……破了的银票钱庄还给不给兑现……”
要不说温浅是杀手榜探花呢,人家就是能做到面对任何突发状况都能泰然自若处惊不变:“好的,在下这就帮兄台去问。另外,兄台饿了没有,要不要我再带些热包子回来?”
“肉的和菜的都要……”
“好。”
温浅走后不久,老白觉得伤口处有些发烫,过了不大一会儿脑袋也晕乎乎起来。他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这会儿的反应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反正最终是靠着热包子的力量,留着口水奔去了周公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