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提笔蘸了墨汁,低头写了起来。顾怀昭凑过去看,认得是无双剑谱的剑诀,上一世师兄才一句一句教过他,转眼已是一辈子了。
应雪堂文不加点地写完开头几句,笔速忽然慢了下来,垂目细思半晌,才写寥寥数笔,讲内力如何从肩井穴运转至腕部太渊穴的时候尤其字斟句酌。
顾怀昭以为他忘了,几度想脱口而出,又怕师兄来问,只好捏着墨锭,眼巴巴地替他磨墨。
应雪堂在纸上写:气达关门,意沉中注。
顾怀昭看到他笔势,已经在心里先一步默念了出来:气达关门,意沉中注。
应雪堂在纸上写:力贯中府,剑如飞风。
顾怀昭跟着默念:力贯中府,剑如飞风。
他一时间心神飘忽,仿佛还跟应师兄凑在树下,在清凉如水的晨风中一同练剑,耳边是师兄在口述剑诀。点剑而起,心有天地;凝剑而立,落叶纷崩。收剑于怀,乾坤在抱;仗剑横空,搏天一击……
应雪堂看见顾怀昭嘴唇翕动,口里念念有词的模样,眸光微闪,把宣纸往里挪了几分,笑道:“顾师弟,这不是写给你看的。”
顾怀昭犹沉浸在树荫斑驳,剑光如虹的往事里,被应雪堂这么一说,人猛地醒了过来,往后连退几步,喃喃说了句:“对不住,师兄,对不住,我一时昏了头。”
应雪堂低头把剩下的剑诀写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照着抄写了四五张,折好塞入怀中,然后才道:“之前偷学的剑招,也不要再练了。”
顾怀昭点头称是,人却魂不守舍。
“这套剑法精妙得很,没人好好教你,你自己只学个皮毛,练错一字半句,以后有的你头疼,”应雪堂一面劝诫,一面收拾好笔墨,发现顾怀昭心不在焉,不禁出声唤道:“顾师弟?”
顾怀昭这才回过神来,拿左手握住右手,慢慢使上力气,捏得右手腕骨啪啪作响。
应雪堂吃了一惊,把他左手强行拉开,厉声喝道:“顾怀昭!你这是做什么?”
顾怀昭怔怔看着他,眼神不再像先前那样,发着光,溢满灼灼的情意:“应师兄,不是让我不要再练,偷学来的……”
他说的极慢,连嘴唇都微微发白,竟是没办法好好说完这句话。
应雪堂却已经懂了,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丝冷笑:“师弟未免把我想得太过恶毒,我可没有想过,让你自废武功。”
应雪堂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正值门外有人叩门,他把顾怀昭往床上一推,一挑帘钩,把左右床帘拉拢了,这才含着怨气把门打开。
门外是易三娘的姘头,收了信,来打探虚实的,应雪堂强忍着怒气应付了一番,把人送出驿站。一切情况都如他所料,除了顾怀昭。
等他回来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
应雪堂在屋里匆匆扫了一圈,再往床上一摸,见被褥冰凉,一纵身到了窗边,推开木窗。楼下马圈里只剩下一匹马。
他在屋里几乎坐不住,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在凤城客栈的时候,顾怀昭穿着粗布衣衫,顶着风,背着长剑走进来,跟小二打探他的模样。那人千里迢迢,为见自己一面而来,怎么会说走就走。
顾怀昭这一去,半夜才回来。
他在城里转了几圈,拿身上的碎银,找厨子专门做了几道应雪堂爱吃的菜,拿食盒装着,一路夹紧马腹,赶回驿站。
他见客房里黑灯瞎火的,从怀里摸出火褶子,把油灯点着了,然后才借着灯火,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端到桌上,嘴里喊着:“师兄,来吃点东西,都是你爱吃的菜。”
应雪堂靠在窗边,怀里抱着长剑,仍闭目坐着。
顾怀昭走过去,发现应雪堂额角全是冷汗,踟蹰半晌,大着胆子,用袖口替他拭了拭。
应雪堂慢慢睁开眼睛,看桌上是有一两道合口味的素菜,这才站起身,挪到桌旁坐下。
顾怀昭腆着脸把一碟团圆如意往应雪堂身前挪了挪,小声道:“师兄,这也是你爱吃的。”
应雪堂从未尝过这道菜肴,见顾怀昭这样殷勤,默默夹了一筷。炸得酥脆的油皮裹着红绿豆沙,淋上糖,甜得过了头。极少人知道他嗜甜。
一顿饭吃下来,只有顾怀昭一个人说话。应雪堂吃一口,顾怀昭便插一句闲话,来回斟一轮素酒。直到桌上所有的斋菜都尝过一遍,酒过三巡,应雪堂才低声道:“师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顾怀昭目光游移了好一阵,才笑说:“我有一段日子,不怎么喜欢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