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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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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昭听见易三娘的名字,脸色变幻,半天才极古怪的笑了一声。

被他撂倒在地的江湖客,生怕顾怀昭趁机发难,不是翻滚呼痛,就是哀哀乞饶道:“好汉饶命!我们这就打道回府!”

顾怀昭一腔心思早已不在此处,他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把锋利宝剑,又到马厩中解下一匹顺眼的良驹,使劲扯着马缰往客栈门口走去,一跨过门槛便翻身上马,恨不得足下生风,早一步赶到紫阳山。

想到那些江湖人的污言秽语,顾怀昭途中经过医馆,还向许大夫顺带讨了一瓶去疤的药膏。至于应师兄脸上受伤,为何不找落雁林主好好医治一番,顾怀昭稍稍转念就心如刀割,哪里敢细想。

他就这样日夜兼程地赶了十几天路,离紫阳山越近,路旁打尖的江湖人越多。

顾怀昭每每停下来吃几口热饭,涮马喂草,总会有人当着他的面高声讨论应雪堂。只要说话不甚中听,顾怀昭都忍不住发作,一路走来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最后赶到紫阳山的江湖客,恐怕还不足原来的七成。

等顾怀昭终于到了紫阳山脚,手中已经换了第四把剑。

山脚人潮拥挤,骂声如潮。三教九流之中,绝大多数未曾与应雪堂打过照面,只为了伸一伸莫须有的正义,再仗着人多逞一逞英雄,就都赶来此处。顾怀昭站在最角落,把几张骂得最凶的脸孔牢牢记在心里,只觉以后就算不能厮守,自己一个人浪迹江湖,遇到谁说师兄的坏话,便出手教训一通,也能排解愁肠。

入夜之后,他绕过扎营的人马,一个人往山上爬去。

时隔六年,紫阳山哨楼丝毫未改,顾怀昭过去挑水爬山,不知从这条路上走了多少次,如今借着夜色,轻而易举地绕过山门,一路爬到山腰。

盘踞此处的江湖人都颇有几分功力,不是一教长老,就是一庄之主。顾怀昭大着胆子听了几句,听他们谈的都是些“不急于一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当即脚底抹油,抄小路继续往山顶爬去。

当天空薄薄透出一抹亮色时,顾怀昭总算攀上主峰,路两旁全是厮杀痕迹,连青石台阶上都免不了刀痕剑痕,零零总总不知躺了多少尸首,血腥气味熏人欲呕,而活着的人又远远超过地上的死尸。

他一路逆行而上,不知架住多少把从高处劈落的寒芒。

实在避不过的,只能拿右手血肉抗下,才迈出百余步,虎口已经鲜血长流。

好在连接紫阳山大殿的山路仅容一人通过,顾怀昭与人狭道相逢,将一腔血勇使到极致。一步步踩着血泊往上爬,竟真的拿一把剑分开一条血路。

等他站在山路尽头,浑身浴血地摇晃了几下,再想往前走,半空中却飘来一阵荡人心魄的箫声。

顾怀昭听了片刻,突然大喜过望,气喘吁吁地喊起来:“肖枕梦,我师兄人在何处?”

只听一声冷哼,箫声缠绵低回,呜呜咽咽地吹了一阵,总算停了下来。肖枕梦踏着山间薄雾走出来,发间多了不少白发,真正是个面容清癯的老人了。

顾怀昭把方才问他的话又问了一遍,肖枕梦这才道:“他去送死,我们几个只帮他断后,又不打算生死相搏,哪里知道许多!”

顾怀昭脸色苍白,放眼一看,见山峰另一头浓绿毒雾笼罩不散,果然是肖枕梦、独孤伤几个人分头守住入口的模样,吓得心胆俱寒,只想腋下生翼,早一步赶到应雪堂身旁。

可没等他淌着血摇摇晃晃走出多远,肖枕梦就冷笑道:“紫阳山几个长老都在闭关,剩下几个人,你师兄应付的来。他自己的事,不用人帮。”

顾怀昭多少知道自己情况不妥,再杀下去,还没见到师兄,恐怕自己先力竭而死了。可他如何甘心停在此处?两人僵持片刻,最后还是肖枕梦上前一步,扯着他的后领,往另一头走去,嘴里道:“你师兄给你备了一件大礼,你看完后,如果还想见他,就在门口等着。”

顾怀昭吃了一惊,没等他多想,肖枕梦已经带他走到一间破落道观前。顾怀昭认得这是紫阳观的偏院,没等他多问,肖枕梦先啧啧笑了几声,一脚踹开大门,把顾怀昭一把推进去。

顾怀昭连眨几次眼睛,才看清里面的情形。

道观之中恶臭扑鼻,两旁座椅上坐满了血淋淋的尸身,不少人都面目熟悉,当年正是中了这些人的埋伏。

为首的一具尸身坐在正中的交椅上,手里捧着自己硕大的头颅,满面虬须,似乎是李万山。

顾怀昭还想看真切些,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嘶哑的啼哭声,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易三娘。她老得不成样子,头发花白,两只手被铁箍箍在地上,手筋脚筋都被人活活挑断,人像没有骨头似的软在地上,腰间紧紧围着一块巨大的缠腰布。

顾怀昭见她腹部像孕妇一样高高隆起,忍不住拿剑尖挑破布料一角。这才发现布料底下居然是一口铁锅,锅缝和皮肤之间偶尔闪过几抹黑影,那是蜈蚣和毒蝎的螯。

数不清的毒虫被铁锅罩住,为了活命,拼命往易三娘腹部皮肉里钻去,越钻越深。

顾怀昭看得打了个寒颤,想到肖枕梦那句话,他一直没有退开。

易三娘似乎还剩一丝清醒,看到是顾怀昭,哀哀祈求了起来:“小兄弟,是你,是你……救救我吧,我真心悔改啦!”

顾怀昭木然看了一阵,不知想通什么,竟坐到地上,撕了衣上的布,去包扎身上的伤。

易三娘受此极刑,不停地嚎啕惨叫,凄凉哭喊着:“救救我,好疼!钻进来了!啊——”

整个道观中都是她的痛呼。顾怀昭一面裹伤,一面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忽然道:“我帮你把铁箍松开,可好?”

易三娘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柔声道:“小兄弟,你的心肠极好,你一定能得菩萨保佑,我过去实在是……”

顾怀昭凑到她身边,拿右手随手掰了掰铁箍,然后才淡淡朝她笑道:“三娘,真对不住,我右手被你废了,实在使不出力气,恐怕帮不上这个忙了。”

易三娘从极乐到极悲,疯了一般朝空中狂吼咒骂:“你们会有报应的!应雪堂,你会下地狱!你不得好死!杀了我,杀了我——”

顾怀昭忽然道:“我师兄会下地狱?”

易三娘仍是满口胡话,显然痛得狠了。

顾怀昭想到应雪堂的身世,久久说不出话来。师兄明明是世家子弟,如果能父母双全、一家和和美美地长大成人,定然是照得人间不夜的莹莹白雪,如今手上的鲜血却洗也洗不干净。

眼前这一幕,是最残忍的手段,是最温柔的情意,顾怀昭心里痛极,又觉得一阵释然,低低朝易三娘说:“那我也会陪他。”

说完,顾怀昭就合上双眼,闭目调息起来,等功行一周天,手臂渐渐恢复知觉,身旁易三娘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毒蛇毒蝎将她的腹腔整个掏空,甚至有蜈蚣从尸体眼窝中爬出。

顾怀昭站起身,踩着毒虫从道观中走出,只觉得心中静得可怕,因为太过专注,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他做过独善己身的好人,却被江湖浪潮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师兄过去问他,别人蛇蝎心肠,怀着毒计过来,难道还要顺他们的心意,任人宰割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此时才真正明白。

是了,如果师兄该下地狱,他也会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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