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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长记小窗幽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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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山泉里,落在花蕊间,落在桃叶上。山间的溪流轻快上涨,潺潺奔向前方,宛如欢悦的孩童。

岳如筝却无心赏景,只是望着院里的水塘发怔。因下雨的缘故,那天色更加阴暗下来了,她独自躲在屋檐下,本来素白的裙角也被溅起的雨水打湿,有一点一点的污痕。怀里的包裹沉甸甸的,可她却不想放下,只是紧紧抱着,生怕被雨淋到。

这时一阵风起,雨幕斜密,岳如筝不禁抬头,想看看这云层有没有消散的迹象,却在这远眺的刹那,遥遥望见了从桃林中走来的那个身影。

身穿石青色的短襦,裤脚稍稍挽起,肩背装着药草的竹筐,衣袖垂于身侧,走路时依旧低着头,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路。

“小唐!”岳如筝惊喜万分,一下子站起身,用力地朝他挥手。

唐雁初此时也已看见了这个浑身湿漉漉,有点儿狼狈的少女,他一开始甚至有点怀疑眼前是不是出现了幻景,然而她就真真切切地站在滴着水的屋檐下,朝他挥手喊着。那娇俏的脸,白皙的手,乌黑的发,每一分每一寸都真实地不容置疑。

但他并未表现得像岳如筝那样激动,只是望了她一眼,安静地快步走了过去。岳如筝笑意满满地看着他渐渐走近,直至到了面前,他却只用很寻常的态度道:“你怎么来了?”

岳如筝睁大了眼,道:“你不欢迎我回来吗?”

他没有说话,走上前抬脚开了门,回头道:“我又没有锁门,为什么要站在外面?”

“可是你不在家,我擅自进去不是成了盗贼了吗?”她抱着包裹跟着他进去,看他背靠在桌前,双肩一沉,便将竹筐放到了桌上。

他又用嘴咬着竹筐上的麻绳,将它放到了墙角,这才回头对她道:“屋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谁会来偷。”

岳如筝道:“那我以后就把你的家全搬空,看你怎么办!”

唐雁初睨了她一眼,缓缓道:“只要你能搬走,就随便你。”

岳如筝抿着唇笑了笑,唐雁初看看她,道:“你要不要把衣服换一下?都淋湿了。”

岳如筝回过神来,忙提着那个四方的包裹,走到桌前,朝他招手道:“小唐,你过来。”

他愣了一下,走过去看着那包裹的形状,道:“这是什么?”

“上次在你这里叨扰了很久,我很过意不去,所以专门来谢谢你的。”她说着,便解开了包裹,露出了一个暗红色的木制锦盒。

唐雁初的眼眸却忽然收缩了一下,绷紧了身子,屏住呼吸,哑声道:“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岳如筝奇怪地看了看他,打开了盒盖。锦盒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个形态各异的糕点,有碧绿如玉的,有晶莹剔透的,也有杏黄娇艳的。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个糯米团子,递到他嘴边,道:“我在镇上看到了就觉得一定很好吃,你自己又不买这些……”

“拿走!”她话还没有说完,唐雁初突然一脸怒色,瞪着她厉声道。

岳如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不轻,手里的糕点差点就掉在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他,他从来都安静淡漠的脸上现在满是愤怒,眼神深处却好像还有着惊慌失措的恐惧之色。

“你干嘛凶我?!”她委屈地将糕点放回锦盒,愤愤不平地望着他。

“我叫你把这东西拿走,你聋了吗?”唐雁初肩膀颤抖,残余的手臂直指着锦盒,用极凶狠的语气朝她吼着。

岳如筝脸色煞白,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很温和的他会这样暴怒,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她的一番热情就这样被他无端的发火打得粉碎。

“我冒着雨一路抱着这盒糕点来送给你,就是为了让你把我臭骂一顿是不是?!唐雁初,你不喜欢也不用这样对我!”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忽然一把抱起锦盒,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唐雁初看着她的身影没入雨幕之中,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后退一步,靠在桌子上,看着自己的衣袖,眉间露出深深的悲戚。

雨丝渐渐变成了雨点,被风吹着,斜斜地打进了屋里,地上很快湿了一片。

他抬起头看着阴暗的天空,忽然直起腰,朝着院外走去。路上比刚才更为泥泞,他的脚上不一会儿便溅满了污水。雨点打在他脸上,有时候还溅进了眼睛里,他出来时候没来得及穿上蓑衣,只好不时地抬起双臂,侧着脸,才能勉强擦去一些雨水。

他沿着桃林外的山路走了很远,都没找到岳如筝,便又折返回去,朝着另外的方向继续走。走了没多久,终于望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躲在一棵桃树下,怀里还抱着那个锦盒,本来素白的长裙上已经满是泥水,盘起的长发也散落了下来,贴在颈后。

唐雁初心里一沉,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岳如筝听到声音,迟疑着回过头,看到他之后,却朝后退了几步,站在了雨里。雨水在她脸上滑落,她的眼圈红肿,眼里湿漉漉的。

“回去吧。”隔了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道。

她紧紧抱着锦盒,背过身子不愿搭理他。

唐雁初看到她瘦弱的双肩在不住地颤抖,便走到了她面前,低下头道:“如筝。”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

岳如筝怔了怔,却故意冷冷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看不上这东西。我忘记了你其实是连家的少爷,身份尊贵,怎么可能要这些便宜的糕点。”

唐雁初深深呼吸着,任雨水打在脸上,他的眼里也溅到了雨点,很难受,很酸涩。

他沉默了许久,走上一步,忽然弯下腰,用嘴去咬她手里的锦盒。她用力地推开他,他又继续上前,一下子咬住盒角。可是锦盒很是沉重,他单单以牙齿咬着那一角,根本无法将它夺来。

“你根本不喜欢,现在干嘛要拿!”岳如筝抓着盒子,看着他吃力的样子,忍不住带着哭音道。

他忽然单膝跪地,依旧咬着盒子,身子往后倾斜,也不能说话,只是红着眼睛,望着她。

“真是个疯子!”她受不住他那样的眼神,骂了他一句,怀抱着锦盒,一手用力拉住他那湿漉漉的衣袖,便拖起他,朝小院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两个人都已经湿透。唐雁初进屋后就脱了鞋子,光着脚走进自己的房间,用嘴咬来她上次穿过的那身衣服,放在桌上,低声道:“你先换一下。”

岳如筝默默地拿了,回到房中,换上了这身浅灰色的短褐。她解开长发,用力的拧着水,梳了好一会,头发才算有点干了。她走出房间,见他的房门还是紧闭着,知道他还在换衣服。

岳如筝坐在桌子边,又等了一会儿,他才打开门走了出来,已经换了暗蓝色的短装,里面是白色的内衫,露出了整齐的领子,裤脚也一如往常那样卷了起来,但还是光着脚。

“你没有长衫吗?”外面风大天冷,她见他还是穿着短装,便随口问了一句。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足,道:“我要用脚做事,不能穿那样的衣服。”

她侧过身子,一时无语。

他走到桌边,弯腰咬起锦盒的盖子,将它挪到一边。岳如筝恹恹地回过头,只见里面的糕点都已经被雨水浸湿,有的都没了形状。她咬着下唇,眼圈一红,便要拿起盖子盖住。

唐雁初用下巴一推那盒盖,抬头道:“给我吃一个。”

岳如筝怔了怔,没好气地道:“都被泡烂了,还怎么吃?!”

“没关系。”他看了看她那红肿的眼睛,便想要自己俯身去咬。岳如筝一把抢过锦盒,霍然站起道:“唐雁初,你是不是有病?!好好的糕点给你你不要,现在又故意这样做,你到底是想让我高兴还是难受?!”

他呆在了那里,慢慢直起腰,默默站着不动。

“我最讨厌你这样!你别老是作践自己好不好?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法来安慰我!”岳如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大声嚷嚷,想把所有的怒火都朝着他发泄,“你以为现在装作诚心诚意我就会原谅你了?你之前乱发脾气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本来已经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事了,你现在又这样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雁初怔怔地望着她绯红的脸,眼神黯淡了下去:“我以为,你会高兴。”

“我不会!”她一下子把锦盒砸在桌上,眼里泛着泪花,“我看到你这样低声下气我能高兴的起来吗?!”

“对不起……”他低声道。

“你又要说对不起!我不要听!”她愤怒地朝他大喊。

唐雁初的双肩微微发抖,垂着头,吃力地道:“那你觉得我能怎么做?”他忽然抬起眼,悲伤地望着她,声音颤抖,“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我除了说对不起,我除了吃你送来的东西,我还能为你做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很无能,我很没用!可我不懂你到底怎样才会高兴,我不明白你的心!”

岳如筝被震住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脸色苍白。

“岳如筝,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有办法!我断了手臂之后就没跟陌生人相处过!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讨好人,也不知道怎么才可以算是道歉!我能做的我都已经试着去做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可我的道歉在你看来是我在作践自己!是没有自尊的低声下气!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了。如果你觉得跟我做朋友很累的话,以后也不用来看我了。”

他情绪激动地说完这番话,就立马转回身,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抬起脚,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岳如筝疲惫地扑倒在桌上,脸贴着微凉的桌面。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以前和他不熟的时候,倒可以相安无事,而现在却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闹成这样。她明明是已经原谅了他,可为什么又会无端发怒。她也明明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求得她的谅解,但竟然还对他大发雷霆。

她同样也不明白,唐雁初为什么会时而暴怒时而卑微,他生气的时候她会很害怕,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不断地逃。他卑微的时候她又会很心酸,心酸得不想再看见他作践自己,恨不能狠狠揪住他,大声地命令他挺起腰来,不准再自怨自艾。

或许,真如他所说,他不明白她的心,她也同样看不透他的心。

她到现在还不清楚唐雁初为什么会是忘情阁的少主,他又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甚至不清楚他的双臂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没有了。

岳如筝独自坐着,想了很多很多,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雨势也慢慢小了,只有屋檐下还稀稀落落地滴着水珠。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唐雁初的房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开始坐立不安,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以前这个时候,都是他去厨房做饭来给她吃,现在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没半点人气。她悄悄地站起身,走到他房门口,门紧紧关着,什么都看不到。岳如筝沮丧地坐回桌边,过了一会儿,她将锦盒藏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门前,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没有点灯,唐雁初躺在那狭小的床上,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他脱掉了外面的短襦,只穿着素白的底衫,这衣衫的双袖不到寻常的一半长度,将他的双臂遮掩了起来。岳如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回想刚才对他的那通发火,感觉有点伤心,又有点不忍。

她轻轻挪到他床前,他只是静静地睡在黯淡的阴影中,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愤怒失望的神情。她仔细地看着他,忽然坐在床沿上,打开盒盖,右手拿起一个散碎的杏仁饼,自己咬了一口,左手拿起一个还算完好的玉兔糖糕,递到他嘴边。

他紧抿着唇,眼睛也没有睁开。岳如筝硬是把那只已经歪了的玉兔糖糕塞到他唇间,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随后就一声不吭地侧过脸去。

岳如筝这次没有发火,她只是自己咬着那个没了味道的杏仁饼,继续把糖糕塞向他的嘴。

唐雁初挣扎了几下,她却更加任性,往他嘴边甚至脸上送,他最后只好张开嘴,咬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咽了下去。

岳如筝忽然笑了出来,得意地咬着饼,又塞给他吃,他被迫吃了一口又一口。

“都没味道了是吧?”她看他吃完后,才道。

他屈起双腿,用力挺着腰坐了起来,白了她一眼,道:“那你还硬塞给我吃。”

“你刚才不是自己要吃的吗?”她搬过锦盒,凑到他面前,指指里面那些更不像样的点心,道,“这些都是你的。”

“我不要吃了。”唐雁初没好气地用膝盖顶开锦盒。

“你不要我送你的礼物了?”她哼了一声,斜睨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只好低下头,凑向那个锦盒,咬起一块绿豆糕,但那块糕已经被雨水浸湿,被他一咬就完全散了。

岳如筝笑嘻嘻地用手拾掇起那些碎屑,自己吃着较小的部分,又将完整一些的托给他吃。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去,直起上身道:“我还是去做饭吧。”

“不准!”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道,“要不是你,我这些精挑细选的糕点怎么会变成这样?今天你非要把它们都吃了不可!”

他叹着气,道:“我以后再也不想吃糕点了。”

岳如筝笑着道:“本姑娘不是在陪你一起吃吗?”她又端起那个锦盒,左看右看地道,“这盒子也不错啊,虽然吃的东西坏了,但你可以留下它放别的东西。”

唐雁初愣了一下,双眉紧蹙,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她笑意融融的样子,便低下头不做声了。

“喂,小唐,这个好像还可以嘛!”她又找到了可以吃的东西,惊喜地叫道。

于是,这两个人在幽暗的夜色里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吃光了那些已经淡而无味的糕点。

若干年后,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里,她曾梦到这个场景。梦中,唐雁初和她都被夜色轻笼,面容朦胧。两人一边吃,一边互望,她故意强迫他吃那些相对较好的糕点,他则微带愠色,却又掩不住眼神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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