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岛位于浙闽交界之处的海上,离南雁荡尚有一些距离。唐雁初在上船后,便告诉岳如筝今天会在船上过夜。
夜晚时分,岳如筝躺了许久,只觉恍恍惚惚,心烦意乱,便独自走到船尾,坐在甲板上。
海面愈发显得深邃无垠,与天幕连成一片,暗蓝到极点,便成了漫漫黑色。海浪起起落落,船身也随之不住摇晃。她有些疲惫地倚着船舷,闭上了眼睛,过不多时,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响,睁开眼便见唐雁初坐在了她身边。
“你怎么了?觉得头晕吗?”他蹙着眉问。
岳如筝迟疑着点了点头,她从未到过海上,但这种晕眩压抑的感觉却又好似曾经经历过一样,或许,是在那黑沉沉的梦中……
“要不要回去躺一会儿?”唐雁初轻声地说着,岳如筝摇摇头,转过身,倚在他的肩头。连珺秋此时应该早已休息,她才敢与他如此接近。她垂下眼帘,用指尖轻轻划过他身上。那白色的衣衫很是服帖,她忽而抬眼望着他,小声道:“小唐,你为什么不要我给你换衣裳?”
他微微愣了愣,笑容也随之低落了下去:“我还不想……”他沉寂了片刻,又道,“如筝,我怕你看了会受不了……大姐已经习惯了,你不要多想。”
“可是我那次回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看到了……”岳如筝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他低垂着眼,道:“那是晚上,不一样。”
岳如筝心中酸涩,不再说话,只是伏在他胸前,轻轻抱着他的双肩。
唐雁初屈起双腿,背倚船身坐着,抬头望着璀璨星辰,道:“如筝,你看看天上的星,或许就不会头晕了。”
岳如筝也抬起头,幽静的天幕中繁星点点,带着透亮的寒意,彼此遥遥相望。
次日一早,船只又向南方航行而去,岳如筝坐在舱中,但听得波浪声声,海鸟鸣叫。唐雁初一直陪在她身边,却也很是沉默,眉眼间隐隐带着忧郁。临近中午时分,连珺秋挑帘而进,道:“珺初,前面就是七星岛了。”
唐雁初默默点头,站起身又问了一句:“他们不在岛上?”
连珺秋正要出去,听得此话不由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道:“不在,你不要担心。”
唐雁初这才回头向岳如筝道:“如筝,我们上岸。”
暗蓝色的海面上,有一座苍翠岛屿,如遗世独立的佳人,伴着潮起潮落,永恒不变地伫于海天之间。
船只越来越迫近七星岛,岳如筝的心就像是被提起了一般,找不到着落的地方。微咸的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踏足海滩的第一步,竟来得如此容易,又如此忐忑。
岸上早已有数人等候,与此同时,正对着海滩的山岩顶端响起浑厚的钟声,那声音绵延回荡,在风中传出很远。不多时便又有两列下属飞奔而至,这些人均是蓝襦黑衫,肩背一双长剑。由这两行剑手开道,连珺秋走在最前,他们沿着山崖后的白石道路向岛上行去。
一路上,岳如筝一直紧紧跟着唐雁初,他始终没有抬头,就如同以前在山下小镇上那样,默不作声地前行。岛上繁花似锦,层峦叠翠间隐现亭台楼阁,朱檐碧瓦。每至一处,即便是看似僻静无人之地,都有人探身出来向连珺秋行礼,随后也会朝着唐雁初跪拜。想必定是连珺秋出门之前便已都叮嘱过,故此也没人对唐雁初的到来感到惊讶,只是他们那有意压低的目光,还是透露出内心的不自然。
穿过数个院落,眼前跃然而出的便是一座建于高岩之上的楼阁,暗黑鎏金匾额上书“忘情阁”三字,笔力苍劲矫健,含着吞噬天地的傲气。连珺秋向身前的剑手说了几句,见众人退下,才向唐雁初道:“珺初,父亲曾叫我带你进去先拜祭……”
“你知道我不会进去的。”唐雁初在她还未说完的时候便开了口,看也没看那忘情阁一眼。
连珺秋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淡淡道:“那大宴之日祭祀祖先时你怎么办?”
唐雁初移开了视线,望着远处天际道:“那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答应回来待上几天,等那宴席结束之后我即刻离开。”
连珺秋蹙眉道:“到时各大门派均有人来,你这样岂不是故意与父亲作对?”
唐雁初眉宇间隐隐含着霜意,目光变得凌厉,看着她道:“我根本不会出现在那些人面前,你们办你们的宴席,我自己待在房里,哪里都不去!不会给你们丢人的!”
“珺初!你要知道父亲得知你愿意回岛,心里其实很是高兴,他只是不愿向你说出而已!”连珺秋的声音有些抬高,眼神严肃,“你为什么要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深深呼吸着,平定了一下情绪,低声道,“大姐,我不想为这些事情跟你吵。如筝已经很累,我要带她去休息。”
连珺秋薄唇紧抿,不发一言地转身,走了几步,才说了一句:“跟我走。”
连珺秋将两人带至一处幽静院落,站在门口道:“院中已有人打扫干净,岳姑娘就在这里住。”她又一扬脸望着不远处的一角院墙道,“珺初,你应该还记得当时住的地方。”
唐雁初目光沉了沉,望向那掩映于苍翠梧桐叶后的院子,连珺秋说完之后,也未多停留便快步离开。岳如筝自从上岛之后一直觉得气氛压抑,饶是这岛上景致别致,也无心去看。她小心翼翼地看看唐雁初,见他眉目清冷,加上穿着白衫,更是如冰似雪一般。
唐雁初原本想要对她说什么,忽然又有些失落地侧过脸,低声道:“对不起,如筝。我不该让你来的。”
岳如筝心中一跳,脸上却还带着微笑,走到他面前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几天不会快乐的。”他颓然说了这句,便顾自走出了院子。
傍晚的时候,岳如筝沿着树下小径来到那种着梧桐的院落。一庭萧萧,并无人影。她正想离开,听到紧闭的屋门内有些动静,才试探着敲了敲门。过了片刻,门被打开了,唐雁初站在门后,还是很安静的样子。
“小唐,天还没有黑,你怎么把门都关住了?”她一边问,一边跨进屋子,转到唐雁初身后。
他缓缓转过身,语气平淡:“我在吃饭。”
岳如筝怔了怔,这才看见半开着的卧房桌上摆着碗筷。她勉强笑了笑,道:“那你去吃吧,我在这坐着。”
“我不是怕你看到。”唐雁初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双脚,自嘲似的笑着道,“我感觉自己来这里就像是站在戏台上一样。”
岳如筝慢慢蹲下身,扶着他的膝盖,苍白着脸,声音喑哑:“对不起,是因为我,你才被迫回来。”
他摇摇头,俯身用肩膀碰了碰她,轻声道:“不要说这些,如筝,你愿意跟我来这里,我很高兴。”
岳如筝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发凉。
之后,她为唐雁初关上了屋门,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慢慢吃饭。海岛上的夕阳似乎格外殷红,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纯白的衣衫上好似抹上了淡淡的朱砂。
华灯初上之时,她与他并肩坐在床沿上。窗外梧桐叶动,在窗纸上洒下斑驳树影。唐雁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走到窗边,回头道:“如筝,你过来。”
岳如筝不知他意欲何为,走到他身后,他抬脚开了窗,又侧过身子将她推到窗前,重新带着笑容道:“你看外面地上。”
岳如筝低头望去,庭中空空荡荡,只有那树影投映于素洁砖石地面之上,随着海风的吹拂不断变幻形状。
“那会儿住在这里的时候,每天晚上就看着这些影子,这样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他顾自看着那些黑黢黢的树影,略带着得意地道,“你瞧,那边屋檐下的,像不像一只飞着的鸟儿?还有旁边的,可像藏着的猫?”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眉眼间散去了白天的冷峻,好似稚气未脱一般。可是岳如筝却只觉苦涩。
她原本想问当年的他,除了每晚看着这些树影之外,还做了些什么,但她看着唐雁初那许久未露出的欢悦笑颜,竟不忍心再提及那件事情。
她无法想象,被砍断双臂之后,九岁的小唐,是如何幽居于这僻静小院,又是如何独坐于窗前,只能望着不停摇晃的树影,寻找唯一消磨时间的方法。
可他却把这当做了童年的乐趣。那寻常不过的影子,是他宝贵的记忆,他甚至得意地与她分享这份快乐。
岳如筝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她赶紧低下头,轻轻地呼吸了几下,生生将眼泪忍住。唐雁初意识到了她的变化,急忙转过身弯腰看看她,道:“如筝,你怎么了?”
她默默摇头,不想让泪水流下。
唐雁初怔怔地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岳如筝竭力镇静了下来,抬起头微微露出笑容,道:“没有。”
“一起去看海吧。”唐雁初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夜晚的海滩格外空旷冷清,咸涩的海风带着远处的潮水滚滚而来,吹得两人的衣衫不断飘飞。唐雁初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高崖,向岳如筝说了句“在这等着”,便飞快地跑了过去。
岳如筝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之后,也不知他又要做什么,便在原地等他。过不了多时,只听崖间传来他的唤声。
“如筝!”
她抬头,只见人影一闪,唐雁初竟从那高高山崖上直掠而下,衣袖飞扬,双足蹬了两下岩壁,便落在了沙地上。
她急忙跑过去,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呢?”
唐雁初笑了笑道:“我只是想试试穿着这样的衣衫还能不能习惯。”
他的衣袖在海风中不住飘动,岳如筝有些心疼地替他按住,看着他略微有些陌生的样子,勉强笑了笑,道:“原先一直看惯你穿着短襟衣裤,其实现在这样也很好看,比以前成熟一些。”
唐雁初低头看了看自己,道:“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大姐强迫我穿的。”
“那你去跟她说,叫她不要强迫你。”岳如筝淡淡道。
唐雁初微笑了一下道:“但你说觉得不错,我就穿着好了。”
岳如筝抿了抿嘴,手指点点他眉心,道:“小唐,你越来越会说话。我真怕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唐雁初怔了怔,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对你说一些心里话罢了。你不喜欢,我就从此不说了。”
岳如筝心里暖暖的,唐雁初望着她身后,忽用上臂抵着她的肩头,推着她转过身子,道:“如筝,跟我过来!”
岳如筝被他推着跑了几步,两人跑到海岸边,浪潮正铺着银色月光层层涌动,无边无际,浩瀚幽深,是这世间最静谧也最壮观的画面。
一波海浪扑来,岳如筝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惊得要往后逃,唐雁初却站在她身前,用身子挡住了她。海浪卷起雪白的浪花转瞬即碎,打了他一身。岳如筝一把拉住他袖子,道:“危险啊,小唐!”
唐雁初脸上还带着水珠,却笑了笑道:“不要紧的,我知道这浪潮打不高。现在并不是涨潮的时候。”
岳如筝蹙着眉,给他拧着衣衫上的水,额前的刘海正触在他的下颔,唐雁初低头碰了碰,忽然道:“如筝,你以后会嫁给我吗?”
岳如筝浑身一震,手一下子就停顿了下来,她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耳边只听得隆隆的潮声。
她没敢抬头看他,也没敢说话。只是听着那潮声不绝,鸥鸟低鸣。
唐雁初静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便朝后退了一步,解嘲似的笑了一下,低声道:“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你就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好了。我这个人,有时也会异想天开。”他微微顿了顿,又道,“其实,你能陪了我那么久,我也已经很高兴了,真的。要是哪天你还是要走,记得跟我说一下……”
说完,他也没有再等她说话,便自己转身朝沙地慢慢走去。
岳如筝想要追上去,但双脚却似乎沉重得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