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两天中,岳如筝很少见到唐雁初。她没有去那个院子找他,而他也一直没有出现。
作为外客,她并不敢太过张扬,这七星岛上极为幽寂,即便是白天,也少有人走动。但她却看得出,越是这样,越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监视着一切。她在心中揣测,作为连海潮的心爱之物,定颜神珠是否就藏在他的住处,又或是在那象征着连家权势的忘情阁中?
她无法不让自己去想这些问题,正如她无法不牵挂着印溪小筑一样。
一想到此,岳如筝便觉得自己被混乱的丝线紧紧缠绕,难以挣脱。她又想到两天没见的唐雁初,便鼓起勇气朝他住的地方走去。还未走出多远,便远远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闪进了那梧桐小院。岳如筝看出是连珺秋,便放慢了脚步,站在道旁树荫之下等候。
过不多时,只听屋门一开,随后就传来连珺秋与唐雁初的争执声。岳如筝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却能感觉到唐雁初语气中带着愤怒,她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院门口。
连珺秋正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与往日的冷若冰霜不同,此时她的眼里竟有哀伤之意。唐雁初肩膀一挣,摆脱她的拉扯,独自走到一边,却正抬头望见了岳如筝。他眉宇间浮起了郁色,慢慢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岳如筝还未回答,连珺秋已到了近前,她的神态已经恢复了平静,好似从未发生过什么不悦。
“岳姑娘,岛上各处都有暗哨,你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走动,以免发生误会。”她语气淡然,态度温和。
岳如筝看了她一眼,镇定地道:“多谢连姑娘提醒,我只是来看看小唐。”
连珺秋斜睨了唐雁初一下,默默颔首。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响起了与那天他们上岸时一样的钟声,幽幽扬扬飘于风中。
随着这钟声的响起,原本看似空无一人的岛上,忽然渐起人声,从岳如筝所站的位置望去,便可见各处院落中都有人飞快地朝着海滩方向跑去。
连珺秋将唐雁初推了一推,道:“你跟我来。”说罢,以手支在他腰间,便强行将他推出了院子。岳如筝见这情形,心中已明白了大半,慢慢跟在他们身后。
连珺秋揽着唐雁初走在树影之下,不时朝他低语。他只是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走。岳如筝在离他稍远的地方跟着,不知为何,自从离开南雁荡之后,她总觉得小唐与她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也或许,是因为她怀有自己的心事,终是隔了一层。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前方传来错落的脚步声,岳如筝抬头望去,但见自那高崖之边走来一群人。尽管众剑手器宇轩昂,却掩不住中间一人的气度。那人身着玄黑底色长袍,衣襟以暗褐绣线纹饰,腰环锦带。他面容冷峻,两鬓微微斑白,走动起来脚步迅疾,两边的年轻下属都要尽力才能跟上。
这人的身后便是之前曾到过南雁荡的连珺心,她依旧薄施粉黛,容颜俏丽,但一望见迎面而来的唐雁初,便一撇唇,发出一声冷笑。
那黑袍人慢慢停下脚步,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审视着对面的唐雁初,周围的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都肃立于一旁。唐雁初始终都没有正视他,视线一直都落在遥远的海面上,神情淡漠,紧抿着嘴唇。
“父亲……”连珺秋朝着那人轻唤了一声,但她的手依旧放在唐雁初背后,暗暗使劲,不让他后退。
连海潮点点头,却并没有移开视线,仍旧盯着唐雁初。他的双眼亦很是深邃,但却比唐雁初的眼神更为凌厉,带着不可一世的霸气。
“你还是得依照我的说法回到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虽低沉,却带有高高在上的语调。
唐雁初望着汹涌澎湃的海水,唇边浮现一丝冷笑,这笑意极尽不屑,是岳如筝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表情。
“不过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他不无嘲讽之意地说了一句,便又不再说话。
连海潮眉毛一挑,冷哼一声道:“很好。”说罢,也不再看唐雁初,带着始终冷眼旁观的连珺心大步朝前走去。但走了几步,他忽又停下回头望着岳如筝,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岳如筝的心,将她钉在原地。
“这是什么人?”
连珺秋急忙道:“是弟弟的朋友,印溪小筑弟子岳如筝。”
“印溪小筑?”连海潮语气上扬,又瞟了岳如筝一眼。
“她不就是因为唐雁初的身份才跟他一起的吗?”连珺心看看岳如筝,又嘲弄地望着唐雁初道,“你还真是自欺欺人啊!”
唐雁初看都没看她,转过身挣脱了连珺秋,快步朝着来时路而去。岳如筝微微一怔,急忙追了上去。与此同时,连海潮也带着手下朝着另外一条道路离去。
岳如筝没有想到他们父子相隔十年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样冷漠,又充满着暗中的抗衡。她一直以为,小唐仅仅因为是连海潮的儿子,就被人砍去了双臂,所以作为父亲的连海潮,理应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充满愧疚,极尽宠爱。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连海潮即便是在唐雁初面前,也始终保持着惯有的傲慢自负,极力想将倔强的儿子压制住。
岳如筝忽然觉得这情形比自己预计的更糟,她原本也曾经想要等连海潮回来之后,向小唐说出印溪小筑所发生的事情,请他去向连海潮求得归还定颜神珠。而如今看他们两人的态度,根本是天方夜谭。
连海潮只会将此作为筹码来迫使唐雁初屈服认输,而唐雁初也绝对不肯轻易低头。
她的脚步渐渐缓慢沉重,满脑子都是纷杂的念头,连唐雁初走回到她身边都没有察觉。
“如筝。”他低声喊了她一下,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望着他。
唐雁初原本清冷澄澈的眼里有些倦意,岳如筝抬手拂去他额前的发丝,道:“你以前跟他也是这样的?”
唐雁初怔了怔,道:“是,怎么了?”
岳如筝苦笑了一下:“我感觉你们根本不像父子。”
“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唐雁初沉默了片刻,又继续往前走去。岳如筝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一处亭台,面前有一条岔路,一边通向他们住的院落,另一边则是无人小径,唯有古木参天。
“小唐,那条路通向哪里?”岳如筝随意问道。
唐雁初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下来,他绷紧了双肩,头也没回,哑声道:“你不要走到那边去,知道吗?”
“……好。”岳如筝迟疑着回答了一声,唐雁初听她答应了,便不发一言地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岳如筝愣在原地,不知自己的问话又出了什么差错。她望着那条幽深偏僻的小径,心中充满疑惑,直至回到房中,还是心生疑惑,暗自揣度。
夜幕深沉之时,她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出了院子,见四下无人经过,便闪身朝着那条小径而去。此处树枝繁密,满地尽是整齐的青砖,不住摇晃的树影如同潜伏着的野兽,偶尔间还会有海鸟惊起,扑簌簌掠过,惊得岳如筝一身冷汗。
她沿着青砖路走了许久,眼前渐渐出现一片空地,再往前走,便是荒僻的海滩。岳如筝不见四周有任何建筑,颇觉失望,转身间却猛见那空地尽头的高岗上,影影绰绰地有高低起伏的土堆。她犹豫着跨上几步,此时才借着微弱的月光瞧见那些土堆原来都是一座座坟茔。
岳如筝浑身发冷,急忙后退,却正撞在一人身上,这惊吓之下,她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都那么晚了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岳如筝此时才看清原来是唐雁初站在她身后,只是在这惨淡的月光下,他一身皓白,更显得冷寂。
“我……我只是随便走走,不知道这里……”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慌乱,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身边靠拢。
“我叫你不要来,你为什么不听?”唐雁初一反常态地怒道。
岳如筝脸色有些发白,她压低了声音道:“对不起,小唐,我不是有意骗你……”
“你明明答应了,还说没有骗我?”唐雁初后退一步,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转身快步离开。
“小唐!”岳如筝震了震,随即向他追去,他一点也不愿停留,也不理会她的叫喊。岳如筝追到他身后,他还是继续往前走。岳如筝沮丧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她呆呆地站在风中,此时却听身侧小道上响起轻轻足音,环佩叮当中,连珺心袅袅娜娜来到岳如筝面前,挑眉道:“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你不是跟着那个残废回来的吗?孤男寡女的,又是青春年少,我还以为你们住在一起了呢!”
岳如筝别过脸,强忍心头怒气,沉默不语。
连珺心笑了笑道:“不用再装了,你还不是知道了他是七星岛岛主的儿子,才会跟他那么好。要不然你不疯不傻,为什么要看上这样一个人?”
“连二小姐,你说够了没有?请你不要用小人之心来揣度我和小唐!”岳如筝板着脸,霍然转回身盯着她。
“心虚了吗?!”连珺心冷笑着打量了她几眼,道,“他除了有我们连家的血统之外,还能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要不就是他长得好看?可一个男人连手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出息?你说,你看上他什么了?还不是贪图他的出身!可你别忘记了,他那个母亲根本就没有进过连家的门,他只是个没地位的私生子!”
“在你眼里,除了地位,还有什么?!”岳如筝气愤地道,“他是什么都没有,可他能养活自己!他一直很艰苦却也很努力地活到现在,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他?!是,我知道,你母亲的死与小唐的母亲有关,但是小唐他有什么错?!他那时候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才只有九岁,就被人砍断了双臂,他一辈子都只能这样活着了!”
“那是他的报应!他母亲种下的苦果就要由他来尝!我还告诉你,休想在连家占到什么便宜!”连珺心竖起柳眉,大声道。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忽传来一声斥责:“珺心!你不要来打搅岳姑娘!”
连珺心愤愤不平地回身,见连珺秋一脸不悦地从道路那头走来,雪白长裙飘拂,似是覆着寒霜。连珺心挑了挑眉,目光闪动道:“怎么,大姐,你是帮她呢?还是护着唐雁初?”
连珺秋缓缓站在她身前,道:“她是珺初的好友,难道还要分开来对待?”
连珺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上几步,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还真是心胸宽广。”说完,又斜睨了岳如筝一眼,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