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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枕前相看两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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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凄风苦雨不止,加之知晓了唐雁初失去手臂的缘故,岳如筝根本无法入睡。她蜷缩在床头,听着外面风雨潇潇之声,脑海中不时翻涌着那些充满血腥怨恨的残忍画面。她又想到来时师伯交代过的事情,现在她已知道了唐雁初与连海潮之间的关系,那么,当师伯回到雁荡山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她应该再次离去之时?

小唐曾经问过她,什么时候回去。或许在他心里,一直深藏着这个问题。只是岳如筝不曾想过,也不愿去想。

她躺在床上,虽是闭着双眼,只觉心中烦闷不堪。不知不觉间,雨声渐小,天色放亮,岳如筝却头痛欲裂,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对面传来开门的声音,知道唐雁初已经起来,她也想强撑着起床,可是才一坐起,后脑处便一阵抽痛,好像有钢针刺骨一般,痛得她低呼一声便倒在了床上。

唐雁初似是听到了她的动静,隔着门道:“如筝,什么事?”

岳如筝裹在被子里,闷声道:“不要紧,有点头痛。”

门被轻轻推开,唐雁初走到她床边,蹲下身看看她,蹙眉道:“你的脸色很差。”

岳如筝本来还想装作坚强,可是一看到他,就不知怎么变的眼泪汪汪。她很快背转了身子,朝着里侧,将自己周身都紧紧藏在被子里。

“你病了吗?”唐雁初犹豫了一下,坐在她床沿上,探身就要去看她。可她却用被子蒙住脸,不让他看见自己憔悴的样子。他有些着急,便抬起腿夹住被子硬要往下拉,岳如筝抓着被子道:“我的头很痛,你不要来碰我。”

唐雁初的动作停了一下,俯身道:“是昨晚淋雨着凉的缘故?”

岳如筝静了静,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太累了或是想太多的时候,就会这样。”

唐雁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道:“那怎么办?我带你下山去找郎中好吗?”

“不要!”岳如筝转过身,露出眼睛望着他道,“从小就这样,吃药也没有用。”

他低垂着眼帘,愧疚道:“我知道了,是昨晚我说的那些事情,把你吓坏了。”

岳如筝抿了抿唇,伸出手来放在他腿边,道:“小唐,我迟早会知道的,不是吗?难道你要瞒着我一辈子吗?”

唐雁初抬眼望了望她,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他低头,看着她的手,忽而俯下身,用脸颊贴了贴她的掌心。岳如筝的手微微一颤,他却很快直起腰,道:“还好没有发热。”

岳如筝的掌心仿佛还留着他脸颊上的温度,唐雁初就站起身要走,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衫下摆,道:“你干什么去?”

“不要给你拿吃的来吗?”他有点诧异地道。

“不要。”岳如筝孩子气似的不放手,“我现在吃不下东西。”

唐雁初只得又坐回床边,道:“那你想怎么样?让我在这坐一天?”

“只想让你陪我一会儿。”她小声地说着,用眼睛瞟了瞟他。

唐雁初皱了眉头道:“你本就身体不好了,还不肯吃东西,非要大病一场才罢休吗?”

岳如筝泄气地松了手,道:“那你去吧。”

唐雁初果然不解风情似的起身就出了房间,岳如筝烦躁不安地又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一阵阵头痛,加上心中的不快,待得唐雁初给她送来早饭,她都无心去吃。偏偏他还紧盯着她,道:“你看,果然已经病的不轻,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是病的不轻。”岳如筝白了他一眼,失望地将碗放在了柜子上。

他怔了怔,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抬脚收拾碗筷。岳如筝倚在床栏看着他道:“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他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道:“我看你现在好像不再头痛了,生龙活虎的,还能朝我发脾气。”

岳如筝恹恹地依在床头,道:“我明明就是头痛,你不相信?”

唐雁初坐直了身子,道:“我也很累,你信不信?”

“信。”她不假思索地道,看了看他同样也略显苍白的脸,又补上一句,“你说的我都信。”

唐雁初起先是以淡淡的眼神注视着她,后来唇边便慢慢浮出了微笑。岳如筝将碗筷推至一边,指了指那柜子,道:“你累的话就趴着休息一下。我也再睡一会儿,好吗?”

唐雁初略有犹豫,她又起身拿着自己的衣衫,叠成四四方方,给他铺在了柜子上,用手按了按,道:“这样就不会硌着了。”说罢,她自己拉着被子躺回了床上,只是还用一双柔柔的眼睛望着唐雁初。

唐雁初看了看她叠好的衣衫,慢慢倾着上身,侧着脸伏在了上面。岳如筝的眸子里映着满足的神色。

“睡吧,小唐。”她轻声地说了一句。

可是她自己也没有立即闭上眼睛,两个人互相望着,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岳如筝才抵不住一夜未睡的困倦,慢慢进入了睡梦中。唐雁初一直望着她睡着的样子,压在他脸颊下的衣衫中,隐隐透出清淡的香,时远时近,虚无缥缈。

岳如筝醒来的时候,床前阳光微醺。唐雁初闭着眼睛睡在那儿,肩膀微微起伏,她悄悄地伸出手,在距离他脸颊很近的地方,沿着他的轮廓画了一道弧线。可就是这一点小小的动静,便惊醒了他。岳如筝看着他忽然睁开了双眸,又惊又羞,不禁绯红了脸,急忙将手缩了回去。

唐雁初看看她,用肩膀一撑柜子,坐了起来。他的脸颊上还留着一些被压着的痕迹,岳如筝抿嘴笑了笑,道:“小唐,你刚才睡着了吗?”

他侧过脸,抬起双腿搁在椅子上,道:“就一会儿。可能是昨天睡得不好……”他顿了顿,又道,“你还头疼吗?”

岳如筝道:“比刚才好多了。”说话间,她注意到唐雁初身上那件浅灰色短襦的衣袖似有勾破,便拉了过去,见接近袖口的地方果然有几处坏了,岳如筝便道:“小唐,这衣袖破了,你怎么还穿?”

唐雁初低头看了看,淡淡道:“采药时候经常被树枝挂住,很容易勾破的。”

岳如筝的心一酸,小声道:“你有针线吗?我给你补一下。”

唐雁初道:“别补了,反正也没用。”

岳如筝轻叹了一口气,握着他的衣袖发怔。唐雁初见状,便抬脚拉开柜子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针线包搁在床沿。

岳如筝拿过针线包,道:“我从来没发现这屋子里就有针线。”

“你没来的时候,这房间本来就是我住的。”唐雁初道。

岳如筝呆了呆,道:“那你现在住的那间呢?”

唐雁初蹙眉道:“师傅未过世时候住的。后来就一直空着了。”

岳如筝想了想,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后来怎么会到了这里,还有了个师傅?”

唐雁初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可以不说吗?”

岳如筝见他眼眸黯然,不知他是否还有什么伤怀之事未曾说出,便点了点头。她见针线包里的线已经所剩不多,便道:“是你那位大姐留在这里的?”

“我自己的。”他扬着眉道,“你觉得我不会用针线吗?”

岳如筝稍稍有点吃惊,不过想到他好像会很多事情,便也就笑了笑,道:“那我会不会是班门弄斧了呢?”

他淡淡地笑着,坐到床沿上,侧身将袖子垂在她手边,道:“那要看你缝补的结果才能知道。”

岳如筝嘟着嘴,故意转过身子,侧对着他穿针引线,仔仔细细地缝补着那袖子。唐雁初看着她的侧影,她手指纤细,手臂一起一落,略略侧着脸,很是专注。

“好了,要检查一下吗?”她回过头,眼里有狡黠的光。

唐雁初微笑着道:“给我看吧。”

岳如筝放下针线,捏着那衣袖藏在手心,道:“如果不比你缝的差,你说怎么办?”

他抬起头望着她神采奕奕的脸,道:“那以后你的衣服要是坏了,我就帮你缝。”

岳如筝忽觉脸上一热,啐道:“你都比我手艺差了,干什么还要你来给我缝!”说着,便把衣袖展开,托在手中给他看。

唐雁初弯下腰,细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才展颜道:“果然比我缝的好。”

岳如筝得意地道:“怎么样,小唐,我终于有一样事情是超过你了。”

“其实你有很多事情都超过我的。”他认真地道,“有时候我做一件事的时间,你可以做两件三件……”

岳如筝眼神黯了一下,道:“小唐,你好端端地为什么又说这些?”

“没什么,这是事实。”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些无奈。

“可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看着他年轻的面容与那苍凉的眼神,温和地道:“小唐,你不要忘了,以后我的衣服若是坏了,你是要帮我缝的啊。”

岳如筝说这句话的时候,未曾想到后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当时,她只觉晨阳初升,向来冷清的屋内难得一片春意融融,便是连很少露出微笑的小唐,也似乎含着淡淡的和煦之色。

因为知道师伯就快回到雁荡,她只想在这些日子里尽量地对他好。头痛减轻之后,岳如筝会帮他一起干活。清早,她跟着小唐一起进深山采药,有时候中午不回来,她就拿着馒头,一手一个,跟他一块儿吃。午后的时光,唐雁初曾带她爬上风光旖旎的锦屏峰,也曾带她去看南雁荡最具盛名的九溪交汇。

此处湖光山色,苍翠点映,偶有山鸟轻翔,掠向云间。岳如筝坐在高高的山岩上,望着远方峰峦,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之前卫衡跟她说起过的黄山之景。她回头,向站在身后的唐雁初道:“小唐,我们那边的黄山上有座玉屏峰,听说每逢雪天,就是最佳的赏景之时。以后你如果去黄山,不要忘记了。”

唐雁初望着天际云影,山上风势很大,吹动了他的衣袖。他蹲下身,单膝跪在地上,道:“如筝,太陡峭的地方,我没有办法上去的。”

岳如筝呆了呆,转回身道:“没关系,有我在。”

唐雁初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有些失落:“你觉得我可能离开这里吗?”

岳如筝低落地道:“你是说,你永远不会离开这深山?”

他侧过脸,目光幽深,声音有些沉闷地道:“我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他顿了顿,道,“别人不会用对待正常人的态度来对待我,我也不愿被人当异类看。或许,你觉得我没什么出息,可我只想在这没人的地方生活……”

岳如筝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表情淡漠而执着,好像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思想。唐雁初缓缓站起身,低声道:“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清楚。”

“为什么?”岳如筝其实心里有些明白,可是她还是习惯性地一定想要让他说出来。

唐雁初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怕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岳如筝愣了一会儿,展着笑颜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不知道你说这些干吗。”说罢,也不等他回答,便站起身,微笑着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她独自一个人走在前面,唐雁初跟着她,静静地沿着小路往回走。岳如筝在背对着他的时候,脸上再没了笑容。

唐雁初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心里很清楚。他不会离开这人烟稀少的深山,更不可能融入她的江湖生涯。而她在这里,能停留的日子,又有多少?偶然间的相遇,有过欢笑有过悲伤,有过和煦有过寒凉,一切似乎都只是取决于岳如筝的来或去。她第一次走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与之当面告别,有意选择了回避。岳如筝曾经以为,她的再度到来,会给小唐带来很多很多的欢乐与温暖。可她一直避免去想,有一天,她还是要走。那么这之前给予他的一切,是否恰恰变成了分别后的无尽寂寞?

——除非她留下。

岳如筝走在路上的时候,脑海中曾闪现出这句话。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要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更何况,她至今还只是朦朦胧胧,而他,也从未说过让她不走。

他们回到小院之后,彼此都没有再提及刚才的那个话题。还是像以往一样打水洗菜,可在准备煮饭的时候,才发现米粮已经所剩不多。吃完午饭,唐雁初本来要去山下买米,岳如筝硬是抢过竹筐,要替他去。他认真地叮嘱道:“不要再跟镇上的人吵架。”

岳如筝站在院门口,朝他挥挥手,便离开了院子。因为这次并未负重,故此走得要比上次轻松不少。来到小镇之后,也并未多逗留,买好所需东西之后便踏上归途。岳如筝看着脚下这崎岖难行的山路,竟渐渐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感。但正当她转过一道弯,想要继续前行之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如筝。”

岳如筝一凛,急忙转身,只见不远处的山林边,站着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鹤氅宽袍,正是师伯于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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