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岳如筝最难以忘怀的时光片段。她发现,原来将积聚在心头的话语大声地说出,是如此地快乐,又带着些许的酸楚。然而正是这种微妙的感觉,让她一生都会铭记。
她抱着唐雁初,久久都不愿松手。直到忽然意识到他还在发热,才有些内疚地扶着他倚靠在床头。她还去给他煮粥,虽然煮得时间都不够,可唐雁初很听话地吃完了,没有皱一丝眉头。
岳如筝望着他那安静的眉眼,忽然之间很想有一个家。一个可以永远容纳她与他,没有风雨侵袭的家。
清柔的月光流泻于小屋中,伴着窗外微风送来梨花香,岳如筝将脸贴近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在很快地跳动着。岳如筝闭上眼睛,默默地数着他的心跳声,觉得自己与他离得很近很近,好像可以永远永远地待在一起。
唐雁初一直低着眼帘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岳如筝才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抱住他的肩膀。
唐雁初用脸颊碰了碰她,低声道:“如筝,你为什么会回来了?”
岳如筝猛地一颤,本来凝望着他的目光也不觉低了下去,唐雁初微微有些发怔地望着她,见她忽然又迷茫忧郁起来,急忙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他又弯下腰,侧脸看了看岳如筝的眼睛,小声道:“其实,我只是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岳如筝本就慌乱的心又是一酸,她垂着头坐在他面前,无力地道:“对不起……”
唐雁初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伏下身,轻轻地将脸颊贴近她置于膝上的手背,道:“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他顿了顿,顾自喃喃道,“如筝,你知道吗?看到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我很高兴。真的……”
岳如筝几乎快要落泪了,她忍住悲伤,伸手抚过他的脸庞。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岳如筝从未见唐雁初有过如此欣悦的眼神。她慢慢伸手环过他的腰间,扶着他坐好。唐雁初尽管呼吸急促,额间冒汗,始终还是温和地望着她。
岳如筝抵挡不住这清澈如水的目光,柔柔地亲着他的脸,含着辛酸地道:“小唐,我很想你。”
唐雁初尽力地靠拢她,同样轻轻地说:“我也是。”
其实唐雁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想问问岳如筝,这次回来之后,还会不会离开。可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实在无法亲自去破坏这时分的温暖,哪怕只是片刻幸福,他也只想小心地收藏起来,深深放在心底。
岳如筝感觉到他似乎在出神,以为是累了,轻声道:“小唐,已经不早了,好好睡吧。”
唐雁初点了点头,岳如筝起身端着水盆向门口走去。她转身的一瞬间,唐雁初真的很想伸手拉她一下,可他只能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
次日早晨,唐雁初醒来之时,阳光已经洒满了小屋。他有些恍惚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那道紧闭的房门,外面除了鸟儿的鸣叫声之外,别无任何动静。他的脑海中依旧浮现着昨夜明月之下,岳如筝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幕。唐雁初想着想着,忽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外衣都没来得及穿,便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
他用力撞开对面的房门,里面却并没有人在。他怔怔地站在那,只觉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岳如筝的拥抱,岳如筝的亲吻,既真实又虚幻,美好温柔地宛如梦境。
他急促地呼吸着,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唐。”
唐雁初震了震,缓缓转过身去。阳光下,身着浅绿衣裙的岳如筝正抱着一捆柴草,站在正屋门口。
“你怎么……”岳如筝蹙着眉,刚要说话,唐雁初却几乎是冲了过来一般,用身子撞掉那些柴草,用力地靠在她的身前。岳如筝被他这突然爆发的力量撞得后退了一步,急忙伸手抱着他的腰间,惊愕道:“你怎么了?”
唐雁初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倚着她。岳如筝的脸贴在他颈侧,他站了许久,才侧过脸,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岳如筝仰起脸看着他,唐雁初望着她,唇角微微上扬,眼里满是欣喜安定。
“你回来了,如筝。”他好似如梦初醒,轻声地说了这一句。
唐雁初直到这时才确认,他的如筝,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又一次回到了南雁荡,回到了这清冷小院,回到了他身边。虽然他至今还不清楚如筝为什么会忽然回来,可是她的出现,就好像是一道温柔的月光,轻轻照着这一方寂寞的天地,拂去了他本已深陷绝望的痛楚。
他不再执拗地逞强,而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养病。两天后,岳如筝再端着水盆来他房间的时候,他告诉她,自己已经好了。
“是吗?”岳如筝摸摸他的脸颊,果然已不再发烫。
唐雁初侧过脸,很小心地抿了一下她的指尖。岳如筝没有将手收回,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大着胆子,慢慢地将她的每一根手指都亲了一遍,然后微笑起来,眼里闪着点点的光芒。
岳如筝给他拧干了手巾要为他擦脸,他却往后退了退,道:“如筝,我的病已经好了。你不用处处照顾我。”
“可你还很虚弱……”岳如筝坐在床沿上,不无忧虑地望着他。
“很快就会恢复。”他微笑着,抬脚接过她手中的手巾,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俯身给自己擦脸。岳如筝静静地看着,他洗完脸后,自己将手巾放到了水盆里,然后坐直身子道:“你瞧,我真的没事。”
岳如筝抿唇笑了笑,双手环着他的肩膀,依偎在他胸前。
唐雁初发现岳如筝这次回来之后,变得比以前温柔了,但也变得比以前沉默了。她时常这样抱着他,很久很久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地与他紧紧依偎。
梨花快要谢去的时候,唐雁初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看着雪白的花瓣在风中不停转动,最终坠于大地。岳如筝坐在他身后,伏在他的肩头,望着一地落花。
“如筝。”唐雁初背对着她,迟疑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为什么好像心事重重,很不快乐?”
岳如筝的手微微一颤,脸上还带着笑意:“没有,你不要乱想。”
唐雁初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你是不是瞒着你师傅出来的?她不准你来是吗?”
岳如筝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她无言地用力抱住他。唐雁初转过脸,望着她道:“因为我没有手对吗?”
“小唐!”岳如筝心痛无比,“我叫你不要乱想了,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蹙着眉,又转过身,望着风中簌簌的花瓣,认真地道,“如果你师傅师伯不愿意你跟我一起,我可以去见他们。真的,我可以对他们说,我没有手,但是我会自己穿衣、做饭、采药、砍柴……我能做很多事情,不会拖累别人……如果他们不信,我可以当场做给他们看……”
岳如筝咬着嘴唇,眼前一片迷蒙。她的小唐,从来都不愿让陌生人见到他用脚做事的样子,就连在她面前,有时都会自卑,可是他现在居然这样说。
岳如筝的心在滴血,可又必须忍住痛,不能让他看出端倪。她伏在他背上,闭着眼睛,道:“不用的,小唐,真的不用。只要我知道,你是多么努力就够了。”
“你知道吗?如筝。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必须这样生活,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可是为什么我从九岁之后,就成了跟你们不一样的人……可是我只能这样活下去,没有办法。”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白云,道,“不过,你回来了,我很开心,真的。”
岳如筝听他缓缓地说着,他的语气不那么悲伤,很是平淡温和,但她的泪水却直在打转。她急忙偷偷拭去泪花,抱住他肩膀,道:“小唐,你不要说了,再说,我又要哭了。”
唐雁初低下头,似是笑了笑,忽然道:“你抱紧了别松手。”
“啊?”岳如筝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用力弯着腰站了起来。岳如筝被他背离了地面,但他没有双臂来托住她的腿,她只能略带惊慌地把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肩上,蜷着双腿,夹在他腰间。
“看,我可以背你!”唐雁初有点吃力地侧过头,眼眸里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岳如筝努力地抱紧了他,道:“小唐,这样很累,把我放下吧。”
“不累。”他显得很高兴,不顾她的反对,背着她走出院子,朝着山林跑去。
岳如筝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唐雁初身上的淡淡的药草气息萦绕于她的周围。他一改往日的沉寂,就像寻常的少年一样,焕发着生机,奔跑在微风中。
一直跑到了那片桃林边,他才停下了脚步,微微喘息着望向远处的青峰远山,欢悦道:“如筝,我很开心。”
岳如筝紧贴着他的后背,轻柔地道:“我也开心。”
“我会一直记得今年二月初九那天,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他认真地道,“这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珍贵的生辰礼物。”
“什么?”岳如筝叫了一声,松开双臂,跃了下来,抱着他的腰将他转过身来,“你说第一次遇到我的那天正好是你十九岁生日?”
他略带腼腆地点了点头,道:“我不是说过自己是二月出生的吗?”
岳如筝这才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面时就问过他,只是没问他是哪天生的。她顿足道:“那你怎么一直没说,早知道的话,那天就应该好好给你庆贺一番。”
“你那天伤得很重,我们那时又不熟悉,我怎么会说这些?再说,也从来没人在意这日子……”他正视着她那双灿若星辰的明眸,问道,“如筝,你是正月初一出生的是吗?”
岳如筝点点头,但又带着一些不确定:“姑姑告诉我的,每到春节,就恰逢我生日,这是我一年中最欢乐的时候。”
唐雁初望着她,眼里满含憧憬:“明年春节我陪你过吧,然后二月初九你再陪着我。如筝,这么多年了,就算是春节,我都是一个人,从来不知道过年是什么滋味呢。”
岳如筝听着此话,心底深处被扰乱了一下,泛起阵阵涟漪。
“明年……”她咬着下唇,望着他的眼眸。
唐雁初微微怔了怔,屏住呼吸看着她的脸色,道:“如筝,明年你还会在这里吗?”
岳如筝一震,忽而展着双眉,微笑地伏在他的肩头,道:“会的,小唐。”
“那后年,再后年,再再后年呢?”他缓了一缓,紧贴着她的脸颊低声道。
岳如筝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用力地呼吸了一下,道:“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唐雁初柔和地垂下眼帘,侧过脸,小心翼翼地,试探似的,吻了她的脸颊。
岳如筝眼里却朦朦胧胧,透过淡淡的泪雾,那些枝叶繁茂的桃树也似乎笼了一层薄纱,影影绰绰,迷离不清。
两个人在桃林里坐了很久,岳如筝趴在他的腿上。唐雁初对她说小时候的事情,说自己怎么照顾母亲,说自己怎么练武,讲到高兴时,他也会微微笑,然后俯身亲亲她的脸颊。
“小唐,你怎么总是喜欢亲我?”岳如筝摸着他的脸,完全沉浸在暖暖的阳光里。
他笑了笑,道:“因为这样才可以碰到你。”
夕阳西下时,他们才踏上归途,唐雁初还是执意要背她回去,岳如筝不忍拂他的意,便谨慎地趴在了他背后。唐雁初弯着腰,一步一步走在山路上,绯红的残阳照着大地,洒下无边无际的光芒,也投射下了他们的影子。
岳如筝紧紧抱着他,听着他的呼吸声,此时此刻只希望这条山路永无止尽,他若累了,她就来背他,再也不要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