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如筝默默拭去了眼中的泪花,脚步沉重地向大门走去。曲廊下,茜儿和几个小丫鬟一边避雨,一边窃窃私语,看见她走来,忙不迭收声站在了旁边。
“茜儿,”岳如筝恹恹地叫了一声,“你过来。”
茜儿忙小步上前,轻声道:“小姐,你刚才为什么跟大师兄吵架?”
岳如筝无力地摇了摇头,只道:“你是不是已经让他走了?”
“他?”茜儿愣了愣,恍然大悟道,“不是小姐不想会客吗?我早就出去对他说你不在家了。”
岳如筝的心里也不知是痛苦还是解脱,正想往回转身,却听茜儿迟疑着道:“可是,小姐,那个来找你的人,好像还没有走。”
岳如筝呼吸一促,生生停下脚步,呆立在了庭院中。
“你要不要见见他?”茜儿指了一下身后那几个小丫鬟,为难地道,“他一直不走,小黛她们很好奇,刚才还到门口去看。”
小黛几人脸色尴尬地望着茜儿,茜儿才自知失言,低着头退到一边。
岳如筝看了她们一眼,默然朝门口走去。才到门边,便见两名年轻的守卫也正站在大门后透过门缝朝外望,他们听到脚步声,方才回身叫了声:“岳姑娘。”
此时雨势依旧不止,虽然不大,却细密如网,濡湿了岳如筝的长发。她深深呼吸着,平复了一下心情,让守卫打开了大门。
大门缓缓而开,岳如筝站在门里,一眼就望见石阶下,细雨中,那个熟悉的背影。
只是从来都只穿短褐草鞋的唐雁初,此时竟然穿着一身素缎长袍,肩后斜背青布包裹,腰间束以藕色帛带,脚上穿着玄黑筒靴。从背后看去,若是不注意他那一双空落落的衣袖,便称得上是身姿清朗,卓尔不凡。
岳如筝觉得心中有点发苦,他却已经听到开门声,慢慢转过身,抬起头望了过来。看惯了他以前那贫寒的打扮,现在他换了装束,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竟呼吸一滞,愣在了那里。
隔着迷蒙的细雨,唐雁初远远望着她,本来已经很疲惫的脸上便浮现了些许的微笑。
她回过神来,强装出惊喜的样子,快步跑下台阶,来到他面前,道:“小唐,你怎么会来了?”
唐雁初的微笑有点局促,低下眼帘,道:“你走了很久,我想会不会是你师傅病情严重,所以你不能离开……反正我在雁荡也没事,就找来庐州了……”
她怔怔看着他,他虽然穿着比平时正式许多的衣服,显得更为端正大方,但却掩饰不住奔波多天的憔悴。她不愿想象这些天以来,他是怎么重新回到了独自生活的境地,更不愿想象从未出过远门的他,是怎么才能找到庐州,找到印溪小筑,这一路他又是怎么风餐露宿,同时还要面对种种窥探的目光与背后的非议。
“我,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她本就怀着心事,如今更是手足无措,语不成句。
“没事,我也是突发奇想而已……”唐雁初看着她微红的脸,忽而问道,“你师傅怎样了?”
“师傅?”岳如筝怔了一下,赶忙道:“她没事。”
“那就好。”他应了一声,又望了望岳如筝身后方的大门,道,“刚才,他们告诉我说你不在。”
“我刚才是出去了。”雨幕中,岳如筝看着他,眼神有些游移,勉强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不在,为什么不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雨?”
唐雁初道:“我想站在这里,你回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顿了顿,又侧过脸望着雨丝,低声道,“我怕错过了你。”
这话在岳如筝听来,竟觉心头一颤,可她此时已无法去回应唐雁初,只是掩饰着自己的心虚道:“我是从边门回来的,所以你没看见……”
唐雁初抬起眼,很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此时雨丝渐渐繁密,落在身上,微微有些凉意。大门又“吱呀”一声地开了,茜儿左手打伞,右手里拿着两把纸伞,小步跑来,道:“小姐,于前辈叫你请唐公子进去。”
岳如筝脸色一白,急忙道:“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茜儿怔了怔,只好将那两把纸伞递给如筝,自己一溜小跑回去复命。
岳如筝看着自己手中的两把伞,默默打开其中一把,替唐雁初撑着,道:“小唐,前面有座亭子,我们去那里坐一下吧。”
唐雁初低下目光,紧抿着唇,什么都没说,跟着她向那古亭走去。不远不近的一段路,两个人却都走得很慢,在寂静中走到了亭中。
岳如筝收起伞,看着唐雁初,他刚才离她很远,半边衣服已经被打湿,脸上也有些雨水。她抬起衣袖,想为他擦去,他却一侧身子,避了开去。她讷讷地站了一会儿,才道:“坐吧。”
唐雁初坐在最外侧的地方,她坐在了他的对面。雨珠打在凉亭边的树叶上,滴答滴答,却更衬出四周的静默与两人之间的尴尬。
“我走后,你过得怎么样?”岳如筝找了个话题,才打破了这令人难受的沉默场面。
唐雁初很快地回答:“和以前一样。”他抬起眼看着身边滴水的绿叶,道,“我早就习惯自己一个人。”
“小唐……”岳如筝有些担忧地道,“你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你是怎么来的?”
唐雁初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淡漠地道:“多数是走路,坐过两次船,其实骑马的话更快,但是我不能。所以我赶路要比你们慢。”
岳如筝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中更加愧疚,但又不能对他显露出更多的关心。她从未想过他竟然还找到印溪小筑,但他就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不知道应该如何将以前的事情全都剪断。
她陷在错综复杂的心思里,一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唐雁初却站了起来,低声道:“如筝,我走了。”
“走?”她一震,站起来重复了一遍,语气慌乱,“你要去哪里?”
他侧过脸看看外面的山路,道:“我要回雁荡了。”
“你这就回去了?现在,现在还在下雨……要不,我先帮你找个地方住一晚……”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带着深深的内疚。
他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这小雨我能受的住。”说罢,转身便走出凉亭,没入雨中。
岳如筝看着他孤单的身影渐渐走远,忽然抓起纸伞发足狂奔,追到他身后,大声喊道:“小唐!”
唐雁初脚步一顿,缓缓转回身。她打着伞,撑到他头顶。
雨珠在伞面上不停地滑落,打在青石山道上,溅起无数琼玉碎屑。
他苍凉地笑了笑,眼睛里有微微的失落,道:“对不起,如筝,我不该自作主张地跑来找你。我都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就突然出现在印溪小筑门前。真的很抱歉,我这个样子,让你难堪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岳如筝眼前一片模糊,哽咽道:“你不要这样说……对不起,小唐,对不起……”
唐雁初低下头看着自己,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走上前一步,道:“我说过不需要留什么纪念的,你走的时候却把那香囊放在枕边了。我给你带来了,就在我怀里,你自己拿去吧。”
岳如筝拼命摇着头,慢慢朝后退去。他执拗地继续向前迫近她,眼神似乎又恢复到初次相遇时那般冷清,却又隐含了痛楚。
“你为什么连这也一定要还给我?!”岳如筝抑制不住心酸,流着眼泪,眼见他固执地还要上前,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了他一下。唐雁初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一步,在雨中怔了片刻,眼里剪灭了微光,随即转身就向山道快步走去。
“小唐!小唐!”岳如筝在原地撑着纸伞带着哀音喊着,可他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很快就隐没于漫漫山林之中。
岳如筝失魂落魄地在雨中站了许久,浑身都被淋湿,忽听身后脚步声飞快而来。她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谁,果然于贺之大步走上前,一脸震怒道:“如筝,唐雁初呢?!”
岳如筝漠然地望着远处苍翠山野,冷寂雨幕,道:“走了。”
“你!你这是存心与我作对了?”于贺之一扫往日的温文,怒极扬手便要打向岳如筝,却听大门处传来江疏影的声音:“师兄,你这是何必?”
于贺之恨恨收回掌势,朝着江疏影道:“师妹,你不觉得她着实可恨?一而再,再而三地阳奉阴违,坏我大事!”
江疏影缓缓走出大门,站在石阶尽头,邵飏跟在她身后,为她打着伞。
“她就是这样的性情,你即便是痛下狠手,也难改她心意。”江疏影喟叹道,“有什么事我们还是回去再行商议……”
“不必了!”于贺之怫然道,“师妹,我想尽方法,无非就是为了你,为了印溪小筑。现在既然你的爱徒不忍欺骗你那仇人之子,只怕我们非但夺不回定颜神珠,以后还要被她连累。我已经言尽于此,接下去该怎么办,你好好思量一番吧!”说罢,他长叹一声,向江疏影一抱拳,便自行回印溪小筑去了。
江疏影望着犹自站在雨中的岳如筝,心中又怨又怜,道:“如筝,我现在真是后悔当日叫你去雁荡了!”
“师傅!”岳如筝哽咽着说不下去,江疏影幽然转身,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门外。
那个夜晚,岳如筝独自坐在未曾点灯的小楼中,身上虽已换掉了淋湿的衣服,却还止不住一阵阵发冷。窗外树影摇动,风声萧萧,竟不像是四月时分,更像是寒寂秋夜。
与此同时,庐州城郊外一处荒废的古城墙边,唐雁初独自坐在幽冷的夜幕下,他紧紧倚着那长满青苔的残垣断壁,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今夜云层厚重,竟连月光也几乎被湮没不见,只是在云影缓缓移开之际,才会微微露出一弯残月,幽然照着这座古老而安静的城池。
这是岳如筝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有着她的足迹,她的笑语,她的点点滴滴。其实唐雁初在去往印溪小筑之前,便沿着护城河静静地走了许久。他没有去人群密集的大街小巷,只是选择了那僻静的河边,望着滔滔流水,想了很多很多。
那一次初春雨夜的偶遇,她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摔落在山下,奋力忍痛地站起身来;那一次因他心情低落与她吵架,她低伏着身子,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那一次她怀抱锦盒,冒雨守在屋门前,朝他挥着手欢笑;那一次月下不愿回房,倚着他慢慢睡去,手里却还紧握着床单……
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喜怒哀乐,如一幅幅鲜艳的画,刻在他心里,难以将之抹去。
他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她的再次离开,一如首次那样,继续走着寂静的山路,继续吃着发硬的干粮,继续过着无趣的生活……可是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去挽留什么的念头,这奇怪的念头让他原本平静乃至枯寂的心无法承受。
临离开雁荡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带上她留下的香囊。他也曾忐忑不安地想过,这香囊的最终结局,无非就是两种。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也许,最大的可能,便是路归路,桥归桥,此后不再相见。唐雁初在来的路上,便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她那次忽然提出离去之时,他就有预感,或许,她不会回来了。但他还是踏上了前往庐州的路途……
风吹着荒草簌簌响动,唐雁初低下头去,那香囊还在他的怀里,一路带着,始终贴近心口。他望着那憔悴不堪的弯月,默默地告诉自己,回到雁荡之后,就把它埋在当日遇见岳如筝的地方,以后,永远不要再去走过那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