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若一人独自在外间里熬药,却留心听着里间的声音
她本就不是很会做烧柴生火这类杂事,此刻一分心,更是半天都把火生不起来,倒是弄得满屋子烟,慌忙的扑灭搞的十分狼狈
听着落笳气息均匀,应是已经睡熟了,怕她被烟气呛着,景若干脆抱了柴火到屋外树下去,大概外面日头晒着柴火比较干燥,费了些功夫终于把火生着了
景若斜倚在树上,看着双手尽是炭灰,突然觉得好笑:什么时候也这么爱管闲事了,不但莫名其妙的救了个不认识的女子,还尽心尽力的照顾她
真是奇怪了
景若自认从来不是热心的人,连公主和霍于意也都曾取笑说她 “冷面冷心”。大多数时间,她都更喜欢一个人沉浸在喜欢的事上,从不关注之外的种种。要不是有时候不忍拂了公主的面子,去应付一下朝中显贵们求字诊病之事,她真愿闭门长居终南山下
或者当初不该跟公主回来,青灯古卷相伴终老亦是乐事
但师父当日曾说,自己生在俗世中,身在俗世中
不知这话何指?
明明这许多年,繁华寂寞悲欢离合中,自己形如过客,一场梦幻而已,有何留恋
生亦何所喜,死亦何所惧?
鸟自鸣,泉自涌,山风浩荡,松林磅礴,万物皆自在,一时间,这山间静默如苍茫尽头
独对林泉,心中许多思绪,细细去想又茫茫不分明
她不觉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翻沸的汤药,又回想起初见落笳的时候
自己本是来山中寻采药人,未想寻人不遇,正要离开,却听见远远林间似有人声,以为是山民在此,便一路循声上前询问
不想走到近了,才看到枝叶横飞,似是刚刚经历一场打斗。不见其他人,只有一个蓝衣女子倒在血泊中,左半个身子已经被血浸透,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她面无血色,气息微弱,奄奄一息。昏迷中,却还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自己也是一时不忍看到一个女子受伤如此,便扶起来用手帕帮她擦掉脸上血水和泥土,没想到却看见那样惊艳一张脸
尽管面色如纸,发丝纷乱,但那女子眉目如画依然美的动人心魄
景若自诩见过美女甚多,府中宫中乃至显贵府中,雍容娇痴各有风格,唯有眼前这女子,虽在昏迷中,但气息清凛,冰肌玉骨,如傲然挺立的雪莲般纯净而坚韧,令她过目难忘,一时竟连替她查看伤情都忘了
待发现她不但受伤失血,更身中剧毒危在旦夕后,自己居然毫不犹豫的带她就近找到一间废弃的农舍,帮她喂药疗伤,悉心照料
真是不明白怎么回事,竟如此耐心——这个疑问从昨天救下落笳就一直徘徊在景若脑中,一想起来就心烦,既烦自己,也恼落笳
此刻想到,景若又是一阵皱眉。还是等给落笳解了毒早早分道扬镳,都城中公主和霍于意都在等着自己回去,不宜在此处盘亘
下定决心她才觉得轻松了点,脸上露出个微笑
大概是刚才想的入神,听到远处隐隐有声,这才看到似乎有人过来
她本想着应是山民,突然想起来昨日见落笳的场景,不觉警惕起来
一阵枝叶摇晃,一个高个青年人从树林中走出来。他大概没想到这破屋中有人,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提着剑正冷冷的看着自己,倒是被吓了一跳
景若看这来人一双三角眼,长马脸,虽然面皮尚算的白净,衣着也能看出来颇华贵,但那贼溜溜又倨傲的样子实在令人望而生厌,不觉皱了皱眉,移开视线不愿再与他对视
景若未曾见过莫可文与刘有定。昨日她见到落笳时,二人早已遁逃,后来因落笳病弱,也没问起过,因此并不认识这来人正是莫可文
原来他此刻一人回到山上正是来寻找落笳的下落,却不想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昨日逃跑后,他越想越担心,生怕落笳万一将自己伙同刘有定所做之事传出,且不说自己日后在帮中抬不起头来,恐怕还逃不了被叔祖一顿责罚
若是只是以二打一倒也就罢了,但刘有定残杀无辜孩儿,他也有一份罪责
这种事情在火云教这种亦正亦邪的教派中,大概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但在雁荡门这样的名门正派中,绝对是不可饶恕
尤其近年来,雁荡门渐渐稳坐江湖第一大派的位置,声望如日中天,叔祖更是为了争夺武林第一把交椅而煞费苦心,包括此次千里迢迢来与马家联手共治西部,便是布局之一
若是此时传出自己做下了如此丑事,不知叔祖会如何暴怒,门派中,往日就对自己暗中不满的人,肯定会落井下石,不会放过自己
莫可文越想越怕,甚至想到了最惨恐怕自己会想马承志一般,按照门规被废了武功逐出门墙
他惶惶不安到大半夜,偏偏刘有定因为被落笳毁了心爱宝刀心中不快,吃的烂醉,不但不与他分忧,还拿他撒气,又是骂又是吼,怪他一开始不该乱管闲事惹了那凶婆娘,害自己赔上宝刀
莫可文虽然心中不服气,但又不敢惹这位心狠手辣的老兄,只好一声不吭默默忍了,心中却算计着落笳身受重伤应该走不远,等天一亮一定要杀回山上,趁她伤重将她灭口,以绝后患
早上起来他看刘有定依然酒醉昏睡,怎么都叫不醒,生怕耽搁了时间被落笳走远了,于是一咬牙,一个人便上山来了
到得昨日打斗之处,果然不见落笳踪影,他十分惶急,周围都寻过一遍,也没见什么血迹
他虽然亲眼见得落笳中毒受伤,断无生还之理。但之前已为落笳所败,后来又见她重伤后依然势不可挡,剑气逼人,因此心中放心不下
又找了一遍,依然没有落笳的踪迹。他这才想到,山中夜间寒冷,她一个伤重女子如何挨得过,即便能撑得住离开,恐怕昨夜就被冻死在哪里了,或者被野兽吃了,或者掉下山下也未可知
如此一想来,越琢磨越有道理,心中一块巨石放下,脚步轻盈起来,不知不觉间,却在山中走迷了路
好容易远远看到似有房屋,一路从林中穿过来,却不料一抬头就看到这清冷的白衣女子
莫可文刚看到一女子提剑相对,被吓了一跳,这会见这女子表情冷淡,并不像要与自己过不去,才放下心了
他虽不似刘有定那般急色,但在这山野间,见到如此清秀脱俗的女子,也不禁心中大乐,从昨日就紧张的心也放松下来,开口便是往日的油腔滑调:“这位姑娘,荒山野岭你怎么独自在此,若是碰上坏人如何是好?”边说眼睛还溜溜的盯着景若
景若见他的样子已经心生反感,此刻听他说话的腔调更是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莫可文这种无赖子弟,见到佳人冷脸,却更加高兴:“姑娘你一人行走多不方便,不如哥哥我护送你一程?”说着就要欺身上前
景若只是远远闪开,并不愿与他答话。莫可文见景若躲闪,反而来了兴趣,一步步向前逼近
眼看景若离悬崖越来越近,已无处可退,莫可文心中得意非常,看来此行不但坐实落笳已死,还能带个绝色美人回去让刘有定眼馋
他正在高兴,不意脑后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声音传来:“莫可文,你敢是疯了,竟然来这里撒野”
莫可文如一盆冷水浇下,怔怔的回头,那立在门前,冷静如剑刃般盯着自己的,不是落笳是谁
落笳适才正在里屋睡着,梦中朦胧听到外面有熟悉的说话声,想起那两个恶徒已经追到眼前,立刻惊醒过来。她深怕景若吃亏,也顾不上伤势,翻身便提着参宿冲出来,果然见莫可文已将景若欺至崖边,情形危急
她一手握着那把莫可文深深忌惮的参宿,一身白衣更衬得脸色绝美而决然,完全看不出昨天才受了重伤
莫可文定了定神才颤巍巍的道:“你,你居然没死!”
“放肆!”景若听到这话一股怒从中来,如一阵风般掠到莫可文身边,给了他一个耳光。莫可文还在发怔,她已站在落笳身侧
落笳见她步法灵动飘逸,不禁自叹不如。只此一招,便知景若轻身功夫绝不弱于自己,恐怕还要胜过几分
她心中不由一松,看来即便自己无法举剑,景若应是不会吃亏的
景若此刻也在担心落笳,看她面色如常,却不知撑不撑得住,刚才恐怕她是匆忙起身,若是再扯开伤口,又是要流血
景若刚才本不愿与这无耻之徒多说,看他脚步漂浮,便知功夫寻常。她自恃轻功一流,本想将那厮骗着崖边,趁其不备突然袭击,令他坠崖算了,省的日后纠缠
不想落笳突然出现,她这才知道这人恐怕是为了寻落笳而来,莫不是就是下毒手伤了落笳之人?
听他开口就是盼着落笳死,更是令自己十分气恼,出手教训他
莫可文哪里知道片刻间对面二位已经想了如此多,他此刻全副精力都在想自己会不会被杀了
落笳看起来丝毫无伤,难道昨日只不过是她装出来的,好骗过自己?刘有定的五毒散怕不像他自己所说那么厉害,说不定落笳已经想法解了毒,昨日那伤恐怕也是她装的
一个落笳就已经对付不了,这陌生女子看来武功也不差,恐怕自己凶多吉少
落笳却没工夫在意他,她与二人交手过,深知刘有定才是难对付的,此刻只见莫可文一人,疑刘有定就埋伏在侧,蹙眉道:“快说,刘有定在哪里?”
莫可文见她已经作势要抽出参宿,心中恐慌,结结巴巴道:“他,他没来,他还在山下喝醉了”
落笳见他张皇的样子,知道应是实话,略一思虑,眼中寒气一闪,凛然道:“你还不滚!莫不是等着我杀你?”
莫可文听到这话,真是如天籁一般,如蒙大赦,屁滚尿流的转身就跑如林中,速度飞快
景若十分不解:“你怎么不杀了他?”
落笳淡淡道:“他罪不及死,何必滥杀无辜”
景若冷哼到:“你倒是心好,他可是张口就盼着你死呢”
落笳叹口气道:“景姑娘,昨日确实是他与刘有定伤我。但既不是他下的毒,他也没有残杀无辜婴儿,杀他于情理不和。”
景若反问道:“你差点被他们害死了就合情合理?一个浪荡市井流氓,杀了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这么扮滥好人”
落笳一时语塞
景若见她无语愈加不忿,索性不再理她,转身就要回屋里
落笳见她生气,有些踯躅道:“景姑娘,这中间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所以会有误会也不奇怪。我们两个门派现在本就有些误会,若是杀了他,只会结怨更深,恐怕会累及许多人。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愿让你牵涉进去,此中多险恶,还是不知为好”
景若沉吟了一下问道:“现在你准备如何,在这里等着他们再杀回来?”
经景若一提醒,落笳才想起来刘有定还在山下,莫可文定会找他一起来追杀自己
她想了想道:“我们赶紧离开,刘有定知道了肯定会找来的,他功夫比莫可文厉害,又擅下毒,最是难对付”
景若道:“你一个人走吧,我不是什么门派中人,他又跟我没仇,我且在这里”
落笳却没有听出她话中讽刺之意,摇头道:“不行,刘有定心狠手辣,又最好色,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无论如何我要护你周全”
景若听了她的话心中倒是一热,没再反对,只是问她:“山路上骑马,你受得了么?”
落笳见她语气缓和了下来,不觉温和一笑:“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