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为冬至的前一天,按说自各府道前来述职的官员应该挤满吏部,可今日吏部官署却显得有些冷清。
“有什么奇怪的,如今首辅大人正得宠,那些个地方官鼻子可灵着呢。”
临时被抽调到吏部帮忙的生员们小声议论着。
“方才我路过文渊阁,那里人山人海别提多热闹,好像内阁才是管理官员的地方似的。”
“哎,可不是,瞧咱们这除了文书还是文书,连个人影都难见到。真是世情冷暖,可悲可叹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
“哎?”
“今天吏部不也来了一个五品官么。”
生员们停下手中的笔,觑向冷冷清清的朝房一侧。
青铜雕花的炭盆里有火无烟,淡淡的火光映染在那人的脸上,平添了一抹艳色。
明明就是个眉目如画的美姑娘,怎么被人传成身宽体胖,一拳打死两头牛的母老虎?还是说江湖女子都这么好看,如此优美的腰身啊。
心想着,生员先是一愣,再收回目光却见同僚们个个脸色微红,有些看痴了。
“做事,做事。”互相看看有些尴尬,便咳嗽敷衍道。
“她在这里可坐了大半天了。”虽然强做无意,可年轻生员的目光却忍不住乱飘,“照说收江湖人为朝廷所用是季大人的主张,按朝廷里的规矩被谁提拔便是归于谁的门下,这人也算是‘新流’一派了,可季大人为何久久不召见她?”
“也许是她不愿投靠大人吧。”压低了嗓音,有人道,“如今内阁当权,尚书大人每天都待在吏部,已经很久没进过乾清门了。前几日户部尚书吊死于家中,听说下一个遭殃的就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象征性地看了看吏部尚书办公的里间,众人心领神会。
“哎,可惜了‘新流’啊。”
“可惜是可惜,但这就是朝堂,你我虽然是生员,可也要及早认清才好。”
为国为民只是书生的呆气,他们不过是在大明门里学习了几日,便明白了身家性命才是要紧。
“请问。”
这厢还在唏嘘,就听有人问道。生员们抬起头,只见那女子已走到这边。
“您有什么事?”年长一人站起身。
虽然眼前这人是五品官,但身为男子的骄傲让他叫不出大人二字。
“请问还要等多久。”余秭归客气有礼地问道。
“这个要看尚书大人的意思。”
“那中饭呢。”她又问。
真佩服这几个长舌公一直说一直说,她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熬不住了。
生员们瞪大眼,仿佛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难道大魏官员个个勤勉,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崇高境界了么。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果香延绵不绝地挑动着她的食欲,这是皇城里特有的石炭,以枣梨汁与碳末合之为饼,不仅无烟而且好闻。
这是她刚进吏部时,听一个生员炫耀说的。
那种姿态与口吻,实在看不出今后会是个枵腹从公的好官。
“大人……”年轻生员叫住她,但大人的称谓同僚们显然很不认同。收回想要为她引路的心思,年轻生员退到桌后道:“大明门里有供给朝食的太官署,就在上林苑监的西面。”
“多谢。”
余秭归磊磊谢过,待出了吏部,只觉天高云淡,所处的皇城仅在方寸之间,着实窄小了点。
“这就是你们今后做活的地方,大明门里午门之外,这可是五府六部的办公之地,小子们可要瞪大眼好生伺候着。”
“是。”
怯弱而胆小的童声让她有些讶异,余秭归平视望去,只见一个蓝衣太监领着一群小小太监一路走来,每行至一座官署前便停下,对着未及他腰腹的娃娃们一通教训,然后留下一两人就地打扫。
“你,还有你,留下打扫千步廊,每根柱子每寸地都要打扫干净,要让咱家看到一点灰,哼哼。”
大太监鼻子出气,吓得两个娃娃扑通跪下。
“是,公公。”其中一个较为机灵,立马回道。
像是十分满意这通威压,大太监心情颇好地转过身,正打算领着剩下的孩子继续前行,就见五步之外站着一个人。
咦,女人?官署里怎会有女人?
双眼溜溜转,转到她垂在腰间的官印上。
官?女人?难道是那个传的沸沸扬扬,为官员不耻谈及的女盟主?
这些天大明门里都传遍了,女子当官,这真是大魏开朝一百六十余年最大的笑话。而这笑话正是季大人闹出来的,如今首辅大人风头正劲,他虽只是个管事太监,也要选边站呢。
想到这,他甚至连正眼没瞧一下,便打她身前径直走过。
较为机灵的小太监大概从师傅的态度里猜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只当余秭归是透明人,对着地上久久不起的小同伴道:“你擦地我擦柱子,我从东到西,你从西到东,听见没。”
“嗯。”地上的孩子应着。
“真是,呆里呆气的,别连累我才好。”
看着小太监头也不回地跑向阳光充沛的东头,余秭归收回视线,蹲下身凝向跪在地上的小人。
初见时这孩子倒在泥泞的官道上,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卑微的渴望至亲的心情,于是她收下了一枚铜钱。
方才她从一群小太监中认出他来,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如今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原来真的是他啊。
“人都走了。”她扶起他瘦弱的身子。
“谢姑姑。”
见他误将自己认成宫女,余秭归也不反驳。
“才进宫的?”她轻声问道。
“嗯,月前净的身。”
净身——
余秭归惊痛地看着他。
一个半月前七师兄才将他母子送出直隶,这四十余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一个好好的孩子,一个好好的孩子……
“身子还好么?”她问得有些小心。
“已经尿出来了,谢姑姑关心。”小娃娃还不懂男女大防,照实说道。
北地的风很锋利,一直割到了她的心里。
月眸敛了又敛,半晌她才将眼中的惊痛藏妥。拿起地上的抹布,浸到冰冷的水里,在小人惊讶的眼神中,余秭归束起袖边,用力地擦拭地面。
“姑姑!这…是我的活。”
“怎么?怕被我抢了差事?”她调笑道。
“不…不是……”
“那你在前面洒水,我来擦地。”她头也不抬地指挥着。
“还是我来……”
“嗯?”余秭归故作生气地哼声。
“水洒到地上就成冰了……”他小声嗫嚅。
秭归一愣。
“姑姑,这是我的活儿。”小小的身子如蜗牛般跪下,他取过另一块抹布,努力跟上她的身形。
“你叫什么?”秭归故意放慢速度。
“我叫吉祥。”
“吉祥?”
“嗯,刚才那是我师兄富贵,都是进宫后师傅给取的,我娘叫我娃子。”
余秭归瞧他一眼。“那你娘呢。”
“我娘…死了。”
余秭归虽然猜到,却依旧心痛。
吉祥努力地擦拭着地面,小手小脸,连着一双瞳眸都被冻得红通通。
没有再问下去,余秭归低道:“娃子是怎么进宫?”
“我…”想起宫里的规矩,他连忙改了口,“吉祥是自卖的。”
“自卖?”
“嗯,正好碰到师傅来买小娃娃,吉祥就卖了自己,一个铜板。”
这样的回答是她没想到的。“为什么?”
“因为吉祥想当人上人。”
听到稚嫩的声音说出这话,她愣住了。
“娘是被人打死的……就因为不下心挡了大老爷的道儿,原以为铜板大侠会再来救吉祥一次,他原先救过吉祥救过娘的,可是…可是……”
她没有。
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错,但她却无法直视那双含雾的瞳眸。
“吉祥要当人上人,一定要。”
他狠狠擦地,稚嫩的脸上满是执拗。
“姑姑?”见她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吉祥停下手里的活,“姑姑你怎么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就在这时肚子很应景地叫出声来。
“姑姑没吃午食么?”吉祥很宝贝地自胸口取出一个破旧的小荷包,小心翼翼地将荷包里的东西放在余秭归的手中,“姑姑吃这个吧,虽然吉祥没有什么好吃的,但这团白面可是我娘省下来给吉祥的。”
这哪里是白面,这分明是……
…………
沐浴后的热气在寒冷的夜里化成一缕烟,突兀地点缀着冬夜。
余秭归坐在上官府二楼的小窗上,任湿发披肩,她举头望月。
“有心事?”
一件大麾覆在她的肩上,熟悉而好闻的男人味自身后传来。
她没有回头,只迎风摊开手。“今天有个孩子告诉我这是白面。”
拿起那个小小的白团,上官看了片刻又放进她的掌心。“这是观音土,本是烧瓷的原料,因性粢软,灾年时常被人拿来充饥。”
今日她进的是皇城,大明门里将观音土误作白面吞食的孩童——
“是哪个新入宫的小太监把这个送给你的?”
接到她惊诧的眼神,上官微微一笑:“荒年取饥馑之良家子为阉人,这向来是皇城的规矩,人不到绝境的是断不会选择这条路的。”
“用着枣梨汁做成的香炭,将以土为食的百姓推上绝境,原来这就是皇城的规矩。”握紧手中的白团,秭归低道。
“这就是官,这就是民。而有怎样的官,便有怎样的皇帝,物以类聚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任他将自己的湿发撩出大麾,秭归偏头看着那团观音土,目光始终不离。
“尝起来很像糯米,就是带了点土腥。”
湿发上的手顿了下,上官徐徐看向眼前人。
“这个很能抵饱的,就是排不出来,很多人熬不住饿便吃了,结果肚子越胀越大,最后都死了。如果不是遇到师父和师兄,我大概也会这样吧。”
秀眸里藏抹哀伤,仿佛冬夜里的月亮。
“铜板大侠,铜板大侠,我原以为自己救了那个孩子,却没想我救得了他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其实我也知道,就算我救了他第二次又怎样,只要这世道不变,就有不及援手的那一天。可即便明白,心却依旧静不下来。”
看了一眼被她捏得不成形的粘土,上官眼中满是怜惜。“傻瓜。”
“嗯,是个傻瓜。”她点头应道。
他该为她终于愿将心事透露给自己而高兴,还是该为她沮丧的心情而叹息?
这样复杂的心思他从未经历过,此时也不打算穷究。
伸手拖住她的腰肢,他将余秭归抱进窗里。
“现在你可以做一件事。”凝着她略显苍白的秀颜,上官轻道。
她抬起头,又垂下,脚步微微上前。终于放松了抿了许久的唇线,埋首于他的胸前。
“傻瓜。”
将她护在怀里,上官意轻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