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四年十一月初十,冬至未竟。五城督所的大牢里,余秭归被一阵凉意惊醒。脸上先是冷,后是温,细细的融水沿着面颊滑落下来。
下雪了啊,她后知后觉地想。
窗外飞雪如絮,洋洋洒洒地飘摇在京师的上空,细密如织笼罩了天地。当下余秭归睡意全消,对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她来说,朔方之雪带来的震撼远比想象得大。
伸出手,眼见雪花就要落于掌心,忽而北风大作,雪花在空中打了个圈,钻过她的指缝,落在身上。深衣配以白雪,倒也十分美丽,只是这雪能停多久?
指尖拂过银绣衣边,余秭归回想起昨夜将睡未睡之际,卫濯风与子愚之间藏头露尾的那段对话。她不是傻子,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除了自家师兄,这还是头一次有男子对她下了这般深的心思,只是未免霸道了些。
柳眉微地蹙起,就听隔壁隐有开锁之声。
“上官公子?”
墙边有人轻轻站起。
“在下乃五城督所都督,手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分明是从一品官员,语中却带着讨好的味道,“下官奉首……”
话未完,应是被人打断了。
“小爵爷也在啊。”那名都督像是吓了一跳。
“左都督。”卫濯风一如既往的冷漠。
“那些混账东西,简直是乱抓一气!”左都督咒骂道,“来人啊,还不送小爵爷回府。”
“慢着。”
“小爵爷还有何事?”
“关于余盟主,都督作何处理?”卫濯风道。
“这个么……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左都督有些犹豫了,非但犹豫,还有看人眼色的味道,“天快亮了,小爵爷,这边请。”
卫濯风走得干不干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始至终子愚都未发一语,直至将离之时——
“秭归。”墙边,上官唤道。
“嗯?”她头也不抬。
“等我来接你。”
等我来接你,而不是等我想办法接你出去,她大概明白了。
“好。”
垂眸看着深衣上的融雪,余秭归如此应道。
当她走出五城督所时,已是三日之后。
雪何时停的她并不知道,因为就在子愚离开的当天,她便离开了那个四处漏风的女监,转而到了一处堪比天字一号房的单人牢房里。这般豪华的监牢啊,甚至连换洗的衣物都是她惯用的,她都有些依依不舍了。
“姑娘请。”
狱监甚至还将她送到大门外,简直是宾至如归、送佛送到西。她有点小感动,朝和平共处了三日的女牢头微微一礼。
转过身,只见银白的雪地里停着一辆马车,虽不如入京时的那辆豪华,可依旧显眼。也对那人向来招摇,不论是做江湖上的慈悲好人,还是京师里翻云覆雨的上官公子,他何时低调过。
车窗照旧推开,见上官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余秭归不爽在心头。
“老幺。”
她一怔,车中上官眯眼来人。
“六师兄?”本该在百里之外的人竟出现在眼前,真让她又惊又喜,
即便穿着厚重冬衣,傅咸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他走上前,好好打量了她一番。“受委屈了么?”
“没,里面有吃有喝,我过得可好呢。”她笑道。
傅咸脸色微霁,面容和缓了些。“跟师兄回家吧。”
“回家?”她眨眨眼,回头看向马车,子愚的脸色很不好看啊。
“七弟在京师有宅子,师傅和十一一直住在那儿。如今师兄们都到了京师,阿归就不用顾忌了。”
将她又惊又喜的表情看在眼里,一如年少时的习惯,傅咸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但温良之色仅止于此,收住笑,傅咸抬眼看向五城督所大门,再缓缓瞟向上官。
“上官公子真是言必有果,对我家老幺‘悉心’照料。”
“你有话大可以直说。”上官冷哼了一声。
“好,先前协定就此作罢。”
“你说什么?”上官意黑瞳微微眯起。
“上官公子没听清?”
“听清?若不是为了秭归,你当你还有资格同我讲价么?”
协定么,无外乎子愚随了师兄的心将她哄出京师,然后师兄们将她这盘小菜双手奉上,如此银货两讫,买卖合心。
这点她早就知道,虽然子愚曾说不会拦她,可他私下做的一定背道而驰。从那身曲裾,到三日牢狱,她已经看清了,他和师兄是一条船上的。
见两人眼刀咻咻,飞来飞去,她很识相地跳出战圈,两不相帮。
来吧来吧,眼刀不解气就用战斧,千万别给她面子,十八般兵器她挨个奉上。
“回哪儿边,就由老幺自己选吧。”
怎么皮球踢给她了?话说师兄还真够狠,明知她挂念师门,偏让她亲口说出来,就因为对子愚打击更大么。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下看向上官。刚要开口,就听上官轻轻一笑:“回娘家看看也好,免得秭归怨我不近人情了。”
这话说得大方,听得她目瞪口呆,再看六师兄脸皮都青了。
“老幺还没嫁人,谈什么娘家!”傅咸喝道。
谁知上官看也不看他,只对着余秭归道:“午饭后我来接你。”
“上官意。”
声音压抑得几乎要将单薄的身子震裂,望着悠悠离去的马车,傅咸喘了喘,确定怒火平息,这才看向余秭归。
“我们回家。”
作为一年里的三大节,冬至后三日皇城不开朝,书院不讲学,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会趁此大假好好玩乐一番。再加上今年是大礼年,圣德帝寿辰恰与冬至重合,万寿节与亚年同过,本该是十分喜庆热闹的事,为何京师如此冷清?
看着铺门紧闭的沿街商户,余秭归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避让!避让!”
铁甲兵卫策马疾驰,少有的几个行人纷纷躲避,让本就不热闹的街坊显得更加空旷。马蹄溅起脏水浸在积雪上,原本莹白的颜色霎时污秽起来。
“雪不浊则水来浊,人不折则友朋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瞥开眼,她看向傅咸。“师兄,你说的是谁?”
淡眸微颤,傅咸叹了口气。“走吧。”
见他神色黯然,余秭归也没继续问,只默默跟着。待穿过里街,近了达官显贵聚居的小时雍坊,就见人潮陡然汹涌起来。
“止步!”不远处几个锦衣卫呵斥着,将路过的行人赶到一边。
“锦衣卫啊。”
“出什么事了?”
行人们畏惧地止住脚步,小声议论着。
“听说是抄家。”
“抄家有什么稀奇的,京师首富前一阵子不也被抄家了么?”
“不一样,以前是抄富商的家,今天是抄大官的家呢。”
“大官?哪个大官?”
“啊,是季大人的家,前几日我刚去送过炭,没错的!吏部尚书大人,季大人啊。”
季君则?前几日大明门里她还不得其面,如今就被抄家了?
余秭归垫脚看着,只见远远地一群官员中,为首那人面相有些刻薄,微垂的眼角显出几分得意。他身披稀有的白狐大麾,官服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大魏以官服辨等级,文以仙鹤,武以麒麟,是为最高品级。
“当朝首辅,郑铭。”傅咸道。
余秭归刚要追问,就见郑首辅忽然停下攀谈,一脸兴奋地看向门里。
身上官服不在,只以四方巾束发,走出的那人虽为阶下之囚,却不见狼狈。他微地抬首,向郑铭说了什么。她隔着远虽听不见,却也看到郑铭眼中的疑惑,不解,甚至有少许失望。
“胜者为王败者寇,君则没什么可说。只求郑大人下令追回朝鲜特使,若陛下重病之事为番邦所知,则大魏危矣、百姓危矣。”
余秭归惊讶地看向身侧,只见傅咸淡眸不瞬,阅读季君则的唇语道。
“老幺,听说你此次入狱是因为几个北狄人。”
余秭归颔首:“据说擂台上被我击败的北狄人是南院大王独子,冬至的那几个人是北狄死士,专为他报仇来的。”
傅咸一沉眸。“不,不是专为复仇。”
“哎?”
“北狄都城距离京师千里,鲜于耿月初大败,老幺你初九遇袭。若不是南院大王就在关外,便是北狄死士早已潜伏京师,为鲜于耿报仇不过是额外的任务罢了。”
余秭归惊目。“师兄是说……”
“朝鲜特使已在其次,北狄虎狼才是大敌。”看眼已被压上囚车的季君则,傅咸喃喃道,“原以那人心污了,路也就走错了,没想到他矢志还在,矢志还在啊……”
城东容府里,天龙门济济一堂。
“什么!季君则被抄家了?”不等傅咸说完,荀刀便大声道。
“你声音小点。”瞟他一眼,容七合上扇子,将门厅的窗子全部关上。
“他不是很得圣宠的么,前年皇帝微服江都的时候,他可是第一近臣啊。”
洛十拉拉杂杂地说起江都之行,听他将话题越拉越远,卫九一招点穴让罗嗦王静音。“关键不在季君则。”
“老九说的对,季君则死活我们无……死老八你打我干嘛!”容七以扇掩面刚要发作,就见老八挤眉弄眼示意他看师傅。
“君则个良才。”王叔仁叹惋道。
“师傅不是说过越有才的人破坏力也越大。”十一无心的一句,让王叔仁微地一愣,又是一声叹。
“死小子,不知道师傅正伤心么。”扭着他的耳朵,老八咬牙启齿道。
“八师兄,饶命,饶命。”
“好了老八,十一没说错。”傅咸上来解围。
“六哥,还是六哥最公正了。”
“只是这话有个前提。”
“前提?”
十一望向傅咸,只听他徐徐道。
“如果这个良才走了歪路,那他越有才,破坏力才越大。”
“六哥的意思是,季君则他没有走歪?”容七反应得最快。
“不可能!这些年那个狗皇帝做了什么季君则又不是不知道,说他没走歪,我荀刀头一个不信!”
“君则虽然贪权,可到最后,他想着的还是百姓。”王叔仁叹了声,看向未发一言的小徒弟,“阿归,那天袭击你的是北狄人么?”
“嗯,是北人没错。不论从穿衣打扮还是武功兵器,都不是大魏人。”余秭归道。
“那咸儿猜的就八九不离十,北狄的铁骑已在南下的路上了。”
“师傅!”
王叔仁以目光安抚住几个徒儿,而后道:“你们跟为师交句实话,你们原先的计划是什么。”
傅咸刚要低头装傻,就见身边几人很有默契地向后退了半步,生生将他推了出来。
好,你们等着!
傅咸恶狠狠地瞪,再抬头又是温良目光。“徒儿们是听说老幺入狱,这才上京来的。”
“听谁说的?”余秭归突然问道,身后十一猛摇手示意不是自己。
“萧匡。”
“萧匡?”这回轮到余秭归瞪眼了。
“他连夜赶到下县,求我去救季君则。老幺是在奇怪他为何不求上官,改来求我。”见她凝眉,傅咸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一则是我手里有一支流民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原本是想卷起洪流给圣德一个教训。”说到这,他向王叔仁俯下身去,“师傅请放心,徒儿们不是不懂得家国大义之人。如今外患恶于昏君,内阁浊于新流,与其让弄臣把持朝政,不如救季君则一命。毕竟从方才之事可知,季君则…三哥还算没有迷失本性。”
语中似有欣慰,傅咸停了下又道:“再则萧匡之所以不去求自家舅舅,只有一个原因,因为郑铭背后的人就是……”
话未完,就见一道人影闯进众人的视线。
“是我,又怎样?”
眼角眉梢带抹漫不经心,上官走进门厅。待看到余秭归,眼波这才生动起来,荡着漾着,如融冰的春水,欢快像要溢出来。
“秭归,我来接你了。”
余秭归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的月眸里有些沉思意味。见状,他轻轻一笑。“怎么?秭归很想知道?”
她看向他,那双黑眸虽有些狂狷,却坦坦荡荡没有丝毫回避。
“没错,为内阁出谋划策的是我,要杀季君则的也是我。行事不求天下大义,但求快活二字,这便是我上官意,也是你未来的夫君,秭归你可要明白了。”
执起她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上官意看着她,眼中只有她。却不知方才的言论,激怒了未来的大舅哥。
“上官意你只顾自己泄愤,可知此举将引得鞑虏南侵,大魏将亡?”
听见也不答,直到见她蹙眉又想,上官才又笑道:“傻瓜,谁家天下又关你我何事?”
他亲亲热地执起她的手。“我知你心重,一心只有自己人。如今季君则罪名已定,圣德将死,再无人威胁你师门,你还要如何分心?明日就随我回金陵吧。”
他眼型本就极好,微微含怨便神采惑人,看得她心一软,说话就要答应。
“老幺。”
就听一声唤,她骤然回神,看向傅咸。
“明日你随十一回岭南。”
“六哥!”不满的是十一,不是她。
“十一,你不是已经决定走哪条路了么,难道你后悔了?”
“没……”
傅咸看眼上座,见师傅默认,他便道:“那就好,明日你就带着老幺回岭南。”
秭归。
老幺。
和我去金陵。
随十一回岭南。
傻瓜。
听话。
你一言我一语,充斥在她的耳边。余秭归垂下头,柔滑的黑发披顺下来,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缓缓地,她抽出被上官意握紧的手。美目浅浅一凝,映出众人愣怔的表情。
上官心思一动,想要将她捉在掌心。谁知她轻巧翻袖,就在他自以为捉住的瞬间,倏地消失了踪影。
身后,众人大气不敢出。直到十一瘫坐在地,道出大家的心声。
“完了,老幺生气了。”
脚下如风,余秭归跃进三条街外的上官府,也不敲门,她翻窗而入。
“未来舅——”
母字还挂在嘴边,萧匡便被来人拎到半空。真是吓死人的速度啊,眼前混成一色的景致,让他有点犯晕。
再回神,人已至京城最高的琉璃塔顶。
“听话,算个屁。”
“哈?”是风太大,还是他耳朵不好,他怎么听到一个不太文雅的词,萧匡不敢相信地看向眼前人。
身后束发横飞,耳垂浴血碧玺,余秭归月眸至清,带点内敛的霸气。
“想救季君则么?”
“想。”萧匡直起身。
“那就跟我走,带上所有可信之人。”
极目远望,那云山万重的朔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