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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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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侠从天而降击退歹人,然后于众人崇拜的目光中飘然而去。

《异闻录》里不是常这样写么,虽然她衣色非白,可好歹也是新晋盟主,怎么事情到了她这儿就荒腔走板起来?

余秭归举头望月,今夜月色甚好,只是隔了个铁窗……

可恨啊,待她出去,她一定要让从鸾修改《异闻录》里的不实描述。毕竟架不是白打的,大侠也要吃牢饭的。

叹了口气,就听一墙之隔传来难以抑制的咳嗽声。

“三少,您重伤未愈,又何必出手。”声音沉厚有力,很合高大山的魁伟身形。

方才若不是卫濯风半路杀出,接下了那把萧匡不及收起的弯刀,她怕是要背上一条无辜人命了。

想到这儿,她心中略感歉意,对墙道:“濯风公子,多谢。”

不知是没想到隔墙有她这只耳,还是被突然一声惊到无语,咳嗽声戛然而止。

墙那边半晌没声,她担心有变,遂唤道:“公子?”

别在这里出事,世缨卫家少主,九师兄的亲弟,她可赔不起啊。

心急着,她靠近隔断男女监的墙壁,就听一声轻笑。

“怎么?秭归心疼了?”

“子愚也在啊……”奇怪明明她心里坦荡荡,为何话到嘴边便虚软了几分。

“很失望?”笑意愈发明显了。

“当然不是!”余秭归想也没想立刻答道。

开玩笑!就算不见其面,她也能想象出他黑眸弯弯的模样。那形状一定像极了北狄弯刀,只要见到出墙的喇叭花,便会毫不留情地砍掉。

背脊上窜起冷意,她下意识摸了摸光滑的颈脖,小声嘟囔着。

“只是没想到会连累子愚。”

踢人的是她,接刀的是萧匡,他俩虽谈不上合作无间,可同伙这两个字也算是板上钉钉了。先时还她便作为魁首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只听身后有骑兵报告“同伙两人,一主一仆”,濯风公子和高大山么,不奇怪,谁要他们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没心没肺地想着,甚至暗自庆幸自己人的逃脱。可不等她偷笑,又听骑兵补充道“不对…有人自首,同伙三人……”,这声音带点不可思议了,也是,自首,多义气的词啊,这样傻乎乎的人在大魏几乎绝迹了。

可没来及回头看上一眼,她就以“最高礼遇”被押解到督所大牢。原以为这个够傻够义气的人不是萧匡便是十一,可没想到会是子愚。

误解了她的沉默,上官叹着便要起身。

“子愚!”虽然隔着一堵墙,她也能听出他语中的黯然与失望。

“嗯?”这声音又有些期待了。

“方才我在想你。”

“都想了些什么?”笑意又起,不过这次是春风和暖般的语气。

“想子愚为何会在这儿。”

“留下的不是我,难道是阿匡么。”上官复又坐下,语调轻柔道,“眼下京师不太平,你师傅师兄又都是弱质文人,阿匡在外面比我要有用些。”

这人…这人……

心微微酥软,靠着墙壁她轻道:“地上凉,子愚莫要冻着。”

“你也是。”这声极之愉快。

“咳…咳……”

压抑的咳声又起,她竟忘了还有两人。刚要唤声濯风,忽想起某人弯刀似的黑眸,她宛转道:“子愚能帮我个忙么?”

“好啊。”某人心情颇好。

“帮我看下濯风公子的伤怎样了。”

墙后片刻宁静。

“子愚?”她轻呼。

“让我帮你这个?”笑意又清晰了。

“牵连外人,总是心不安的。”很没骨气地缩了缩脖子,她小声道。

“好,我帮你。”

这声干净痛快,倒不像先前的笑里藏刀。

怕她听出自己足音未远,骗不过她,上官意站起身走了几步,黑眸冷淡看向角落里的一主一仆。

壮硕的大山身后,卫濯风盘膝坐着,似在调息,腕间留着清晰血痕。

昨日当他看见秭归腕间留有疤痕时,他便想这么做了。若不是卫濯风,那个傻瓜又怎会强出头,又怎会遭人暗算。说他迁怒也好,说他嫉恨也罢,总之这个仇他是算在卫濯风身上了。

只是,这点伤,着实难以平复他心头之恨。

似是感到他目中的不善,高大山微移脚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怎样?”墙那边问。

“没事。”无视身前壮汉,上官垂眸看着,直到当事人出言证实,这才移开视线。

“只是小伤。”卫濯风道。

“盟主大可不必谢我,方才若不是有石子打在刀把上减缓了刀势,在下也来不及接下那刀。”

说着,卫濯风握紧受伤的右手,绝口不提自己被那石子击中之事。

“有人出手相助啊,是谁呢?”墙那边,余秭归似在沉思。

“京师藏龙卧虎,民间有隐居高人也未尝可知。”黑眸缓缓移开,又是春暖光采,上官坐回墙边,轻道。“还撑得住么,昨夜此时你已经去会周公了。”

说者不知是否有意,可听者确实有心。

闻言,卫濯风的脸上青白了几分。“盟主不住官署?”

“官署?”余秭归诧异了。

“官员若无私宅,可留宿官署,盟主不知道么?”

“原来当官的还有这等福利啊。”

听这感叹,便知她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卫濯风不由心生恼怒,连带着语调严厉起来。

“古有明训,男女七岁坐不同席,食不共器,江湖人虽不拘小节,可身为女子,盟主还是谨慎些好。”

墙后,余秭归微愣。

他是她爹,还是她娘?就算是她爹娘,也只教过她见到顺眼的就立刻扑倒。什么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说得她好像风骚寡妇苗十九一样。

她心中略有不快,却没说,只听上官道。

“濯风公子此言不差,秭归已有鸳盟,对旁人是要谨慎些。”

不仅她,就连墙那边都无语了。

“秭归累了么?”

脸上有点烫,她应了声。

“五城督所面北而建,比别处都要冷些,你眯会就好,不要睡着了。”

这头,卫濯风打量着上官。只听他轻轻说着,看向自己的墨瞳却微微沉凝。

此人观之若月,看似气质柔和,却泛着清冷的光。

卫濯风心下想到。

许是隔了墙的缘故,那头余秭归的声音闷闷的,含糊中更添一抹娇嗔的味道。只见上官微地一哂,眼中的冷意收敛了几分,迸出春月般的溶溶之色。

如此亲密的喁喁私语,听得他不由生出几分苦涩。

苦涩?

卫濯风陡然回神,迷惑于自己脑中的这两个字。

“三少?”

见高大山将他的神色误读为内伤难忍,卫濯风眈他一眼。“方才大傩时,你如何发现找到盟主的?”

闻言,高大山一愣。“大山眼中只有三少。”

大山眼中只有他,却看见了余秭归。这不说明,这不说明……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他下意识地回避着,先前的记忆却愈发清晰起来。

当时人潮如海,他坐在自家彩棚里,只见鸦青色的曲裾闪过眼帘。那是一种较青色略深,也更为淡雅的颜色。这种颜色妙龄少女不会选,因为穿不出其中的内敛神韵;年长的妇人也不会选,怕被黯沉了本就凋零的美色。就是这般雅致却令人尴尬的鸦青,穿在她身上却可谓妙极。

淡淡的银线勾勒衣襟,如天上月华洒在她身上,让人移不开眼。不仅移不开,更是让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汇聚在她的身上。

如此瞩目,如此显眼,让他不仅怀疑赠衣之人的别有用心,像是生怕有人在这茫茫人海中认不出她似的。

思及此,卫濯风凝起冷峻的眼眉。

不知何时,墙里墙外渐渐无声,那头的人好似睡了。上官意倚墙坐着,一双夜眸似笑非笑地看来。

“盟主的曲裾可是上官公子所赠?”卫濯风道。

“是。”上官答得没有片刻犹豫。

“你可知道——”

“知道。”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不等他说完,上官便回道。

“为何?”

淡淡扫了他一眼,上官背倚墙,似要将她护在身后,他微微一笑。“众目睽睽才是避免嫁祸的唯一之道啊。”

嫁祸?这人在暗示什么?

卫濯风瞪向他。

“濯风公子这么快回到京师,当真只为养伤么?”

卫濯风眼眉微地一颤,细微的神情立刻落入上官眼中。

“果然,那位的贵体真是牵动江湖和朝廷,也只有她心心念念只想护住自己人。”

像能看见那人似的,上官意看向墙壁的眼眸极之柔和。半晌,他撤回双眸,眼中复又清湛冷光。

“天要变了,不是么?”

云翳遮蔽了天月,在紫禁城里投下一层暗色阴影。

外朝的三大殿灯火通明,今日是冬至更是当今圣上的寿辰,也因此宫中晚宴聚集了不少显贵。不仅四方的朱姓郡王,甚至连属国琉球朝鲜都派人来庆贺。

由宫人扮演的十二面相,头戴冲天冠,面覆描金面具,举手投足端得是曼妙无双,少了几分民间大傩嫉恶如仇的草莽气势,多了几分精心排演的贵族风情。只是稍稍抬手,扮鬼的十一黄郎便突地飞起,在空中旋转数圈狠狠落地。

“逐!”

众臣喝得微醺,一声逐字喷薄出浓浓酒气。

黄钟大吕,乐人姿态优雅地敲响“十二面相吃鬼歌”。

“□□盛世,朝鲜国王祝陛下保合太和、万寿无疆。”

朝鲜常服为大魏改制,觐见的官员撩起腰间纁绘蔽膝,对着殿上金帘三跪九叩。

等了许久,未闻上座有声。转溜眼珠,朝鲜官员微微抬头,觑向帘里。

朝鲜与北狄、大魏均有接壤,两头称臣,两面讨好,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听说大魏皇帝圣体有恙,朝鲜国王借贺寿派出官员数名,欲得天机。

若大魏不好,则投向北狄。

今晨圜丘之礼,番邦官员不得观摩,一切也只能道听途说。只有等到晚上的万寿节庆,方能一睹天颜。

机会只有一次。

朝鲜官员压低了身形,眼珠朝金帘与地面的缝隙看去,而后头慢慢抬起,慢慢抬起。眼见就要看到御座,就见一道正红袍角闪进眼帘。

“没听见陛下宣起么!”季君则呵斥道。

负责传令的太监极懂眼色,立刻面向金帘跪下。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看傩舞看走神了,忘记了宣令,还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帘中依旧未言,朝鲜官员跪在地上心中正疑,就听一声怒斥:“狗奴才,自去内监衙门领板子吧。”

是大魏皇帝陛下。

自这位御宇以来,他代表朝鲜数次觐见,这声音绝不会听错。

“来人,赐酒。”

陛下的声音虽有些弱,可应是被这鼓乐之声遮蔽了的缘故。今年中秋陛下还特地宴请了他们这些驻京番官,当时主客尽欢,没见陛下有任何病兆。

也是,大魏皇帝正值壮年,恰是春秋鼎盛之际,怎会突然病倒?

心想着,他暗骂北狄人阴险挑拨,伏地再叩,双手捧过御赐的美酒。

“外臣叩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谢陛下。”

战战兢兢地拂去额上冷汗,朝鲜官员小心退下。

像是憋了很久,帘里响起闷咳。季君则有意无意地挡在金帘之前,想要将咳声阻断,却不想如此动作引来郑首辅的怒目。

老匹夫,这个时候还想着争宠!

季君则冷哼。

“什么时辰了。”帘中已是气音。

“陛下,快三更了。”季君则回身拜道。

“是季爱卿么?”

“是。”季君则一怔,遂答道。

陛下才听出是他么,是因他久未觐见而疏于记忆了,还是陛下已经无力辨认任何人?

不论是何种理由,对他来说都是不祥之兆。

“时候不早了,陛下请先安寝吧,这里交给老臣就好。”剜了他一眼,郑首辅走上前来。

“帘外可是显美?”(郑铭,字显美)

这一问季君则几乎可以确认,陛下如今是听声辨人,怕是看不清了。

“回陛下,正是老臣。”

“进来。”

“臣遵旨。”郑首辅谄笑着,得意地看他一眼,走进帘去。

陛下与那老狗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知道权力的中心正在排挤自己。

季爱卿,显美,虽只是称呼上的差异,可足见圣心。

心想着,只见眼前金帘相击,露出些许缝隙,御座上已然无人。

季君则眼一颤,看向郑铭。

谁知郑首辅有意炫耀,看也不看他,只对着座下扬声道:“夜已深沉,圣驾已回。陛下令本官代为主宴,众位同僚吃好喝好,今夜不醉不归!”

说完,只见百官举盏,皆称圣眷隆重,而后挤到郑首辅面前推杯换盏起来。

“好说!好说!”

看着被朝鲜官员一通马屁拍得心旷神怡的郑首辅,季君则不禁眯起眼,手中的酒盏被捏得咯咯作响。

这老狗……

忽地他眼眸一颤,只见一个蓝衣太监被挤在人群外,一双眼又急又气,直勾勾地望向被众星拱月的郑首辅。这人是陛下身边的司衣太监,此时前来必有要事。

思及此,季君则放下酒杯,走近上去:“李公公有什么事?”

“尚书大人……”

蓝衣太监看着他欲言又止,过了会仍不见郑首辅注视这边,这才拉着他走到一边。

“皇上晕倒了。”

季君则撑大眸。

天上云层渐厚,三更之后便不见月影。

重檐之下,郑首辅急急快走。“蠢货,方才为何不报!”

身上满是酒气,郑铭怒火中烧。

“大人被人围住,奴才没办法啊……”掌灯的太监一脸委屈。

“没办法?没办法就告诉季君则了!你!”郑首辅咬牙切齿着。

李公公瑟缩着脑袋,半晌不见掌落。睁开眼,只见郑首辅怒甩袖子。

“还不将前因后果速速报来!”

“是是是,奴才这就说,这就说。方才陛下进了官房(厕所),左右不准人跟着。奴才们等了又等,待进去一看陛下已经倒在地上了。后来王公公让奴才请首辅大人来坐镇,结果,结果……”

李公公眨着眼不敢看他。

“季君则都做了些什么?”郑铭问道。

“季大人说不要惊扰了后宫的各位娘娘,然后便让人去请了太医,自个儿守在陛下身边了。”

不要惊扰了后宫,说的好听,其实是怕贵妃娘娘知道吧,毕竟贵妃可是他郑铭的亲侄女。

冷哼一声,郑首辅又问:“陛下呢,醒了没?”

“没,陛下闭眼吐血,一刻也没醒过。”

“吐血?”入冬以来陛下虽然身子不好,可从未吐血过。

想到这,郑铭将贴身牙牌交给李公公。“你速去请内阁的几位大人过来,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

乾清宫里光影交映,明黄龙帐中圣德帝双目紧闭,不时咳出血花。

“怎样?”撇开季君则,郑铭抢先问向太医。

“陛下怕不是病的。”

“不是病?”

“那是什么?”

郑铭与季君则先后问道。

太医微微弓身,请两人上前一看。足有小儿臂粗的龙烛下,大魏皇帝仰面躺着,露出的胸口显出一记血掌印。

“下官从医四十余载,从未见过如此病症。若不是鬼神之术,就是有人趁陛下如厕之际,痛下杀手吧。”

“这么说是江湖人?”郑铭沉吟着,想在思索什么。

“李公公,方才圣上如厕,可见有人进去?”季君则问道。

“这…这……”李公公勉力想着。

“季大人又何必为难李公公呢。”郑铭插嘴道,“江湖人来如影去如风,就凭内宫太监又怎能看清他们的踪迹,季大人你说可是?”

闻言,季君则瞪目。“首辅大人又在暗示什么?”

“哼,季君则你引江湖人入朝,这还要老夫暗示么!”

“首辅大人莫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郑铭冷冷一笑,指着圣德帝胸口的掌印道,“这掌印纤细分明就是女人,季大人你亲手提拔的江湖盟主,不仅武功高绝,而且还是个女人吧。”

看出他有意嫁祸,季君则任他说着,犹不动声色。

“怎么?被老夫说中了?老夫还道今夜百官齐宴,怎地不见大魏开朝的第一位女官,原来季大人是早有计划,命她偷潜入宫了!季君则,你笑什么!”

“下官在笑首辅大酒喝多了,连自己人都分不清。”

“胡说什么!”

“大人不知道么,你口中的武功高绝,趁夜偷潜入宫的开朝第一女子官员,昨日便是乘着大人家的马车,一路走到大明门的。”

“什么?”郑铭老目瞪圆。

季君则瞟他一眼。“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大人的主意,大人起了犯上之心?”

“你!”

“两位大人莫置气,莫置气。”匆匆赶到的内阁次辅忙将两人分开,“这事和那位女官没有半点关系。”

闻言,季君则和郑铭皆诧异。“你怎么知道?”

“啊呀,今夜宫外大傩闹出了事,为首的正是那个女官,自日落到如今她一直在五城督所的大牢里待着呢,又何来偷潜入宫呢。”

四目皆瞪,相接之后又缓缓移开。

如此便不能在那女官身上做文章了。

机不可失,定要借此绊倒内阁(新流)。

□□的中心,浓云阴翳渐成鬼影。

督所大牢里,余秭归依墙微眠,云开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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