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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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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雍坊曾因太子府的坐落而繁华,后随敏怀太子的故去而没落,可谓时京师运交移的最佳诠释。如今坊间富贵鲜少,仅余几位失势官员宅院,前太子太师荀大人的府邸便是其中之一。

“多谢小哥。”

冲荀府门房微微一礼,余秭归走下石阶。

“怎样?师傅他还好么?”不等她靠近,十一便迎了上去。

“师傅他和人拼酒,结果烂醉如泥。”

娃娃脸有片刻呆滞。“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师傅醉过呢。”

不仅师兄,连她也没见过。

师傅偶尔小酌,却不会放任自己多喝。若不是她亲眼所见,怕是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个吟诗傻笑的疯老头会是她的师傅。

既然师傅能放纵自己醉到这种地步,想必荀府是安全。

“等师傅睡醒了,再来接他吧。”

说着她看了久未出声的上官意一眼。

这男人心眼虽多,对她却是真真切切的好,这点她是知道的,以至于只要心中有事,就会忍不住寻找那双春眸。虽然看人眼色的习惯有点孬,可她非但不在意,反而暖暖的觉得安心。

“天色不早了,先找间寺庙吧。”上官提议道。

她遂点头。

冬至祭祖,大魏人多在此时选择返乡。若来不及回家,便会寻一正经寺院,于佛祖前点烛烧纸,遥祭家中祖先。

过去她因不愿承认双亲故去,从未烧过纸钱。不知泉下爹娘囊中羞涩之时,有没有偷偷骂她。

想到这,她微微一笑,寻着街边香火铺刚要进去,就见十一目色一颤,像是被什么牵引似的,愣愣向前。

“师兄!”

只见十一脚步飞似地加快,然后在一间废弃的府邸前停下。

“师……”她也一并站住。

敕造太子府。

匾额蒙了灰,隐隐显出五个字。十一的身形有些颤,缓慢地步过门前威严的石敢当,他伸出手想要揭去门上的封条。

“不要碰。”低沉到令人发冷的声音。

子愚。

她愣怔在原地。

“如果你不想承担那份责任的话,就不要碰。”

十一迟疑了下,手终于放下。他转过身,眼中是漫漫无边的忧伤。

心知他此时一定困惑无助到了极点,犹如昨夜的自己。余秭归走到门边,将他领了下来。

“师弟…没想到我还记得……走到前面我就记得了……只是…为何要封了大门,三叔明明说过,只要…只要天下还有一人记得爹爹,这门便会永远敞开,永远……”

十一的眼眶微微泛红,捉住秭归的手也越握越紧,握得她袖角皱成一团,连带着皮肉也感觉到了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

“就算天下人不忘,可只要九霄云上的那人在一日,便无人敢去记起。”

上官走上前,掰开十一紧握不放的右手,冷静道。

“这些年周围人将你保护得太好,现在是时候决定了,是继续做十一,还是成为君临。”上官意句句命中靶心,黑眸冷淡显得无情。

“子愚。”她难以认同他的直言。

“秭归,你的师兄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上官看着她,轻柔道,“一直以来不论是王掌门,还是你的师兄,甚至于秭归你,都忽略了这个事实。你当一直捂着他的眼睛和耳朵,他就真正幸福么。他已经是个男人了,而男人就该选择自己的路。”

她一怔,看向那张不再无忧的娃娃脸。

原来她需要仰面才能看清师兄的表情啊,仰头的动作做的如此自然,以至于忽略了他已经长高长壮的现实。

“上官公子,谢谢你。”不期然,十一道了声谢,“师弟,我们去找间寺庙吧。”

看她的眼虽然依旧圆圆可爱,却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成熟。

“嗯。”她应了声,胸口难以抑制地泛酸。

“怨我么?”身侧,上官问道。

她摇摇头。“子愚说的很对,一直以来是我们不想师兄长大,却忽略了师兄的心思。所以当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迎来的便是更加猛烈的成长之痛吧。”

她看向身前不远处,那个积极问路的少年。

山河浸染夕阳,这是一年中日落最早的一天。冷冷清清的寺庙里,只有几个不及回家的异乡人。

在白信封上写下爹娘生卒年月,余秭归看向久未落笔的十一。

“师兄,你怎么不写?”

“我不知道。”娃娃脸上满是苦闷。

师兄离开京师的时候还很小,记不清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没有生卒年月如何烧香,就算烧了这份心意也难以传递。

见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上官难掩心喜。走到香火台前他奉上一两银,自庙祝手里取了一个稍显华丽的白信封,递到十一手里。

敏怀太子讳昭,生于天佑元年正月初七,卒于元宁九年腊月三十一。

信封上如是写到。

“每间寺庙都会备有历代贤臣名君的冥封,以供百姓祭奠。”上官道。

“不是不敢记么……”捧着信封,十一眼眶泛红。

“不敢记的是当今圣上,百姓们从未忘记。”虽是哄骗,可由上官嘴里说出,便显得很真。

“谢谢。”

看着欣然颔首,而后举着香烛到一旁与亡父说起悄悄话的十一,余秭归向上官轻声道。

“我要的可不是一个谢字。”

视线踟蹰上移,她缓缓看向那双黑眸。

抽过她手中的白封,上官以白烛取火,点燃了自己与她身前的两堆纸钱。猎猎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庞,上官微微一笑,拉她跪下。

“只愿明年今日,不再无名无分。”

闻言,她傻住。

“怎么,秭归有异?”

这人虽笑着,可笑里藏刀。她一眼便看出这刀毒辣得很,若自己敢点头,下场定是奇惨无比。

于是乎,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坚定摇头,决有二话。

见状上官意执起她的纤手,于明火前重重一击。

“如此鸳盟既定,若有违此誓,百年以后无颜见双亲,直下森罗殿吧。”

他笑容清浅,轻柔说着,彷佛这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誓言。可她知道此誓之狠绝,足以让称他为神佛公子的江湖人自挖双目千百回。

正想着,就听庙外传来沉厚的鼓声。

一声一声,如巨兽足音,响彻在京师上空。

“大傩之舞!”

上完晚课的僧侣们高呼着,走向庙门。

寺外只见天幕浓浓如血,沉厚的夕阳下,伴随着诡谲的鼓乐,鬼面舞者由远方而来。

一年之中以冬至之日阳气最衰,一日之计又以黄昏为逢魔时刻。因此每年冬至黄昏,由舞者扮演的鬼役分成四队,东南西北游走在京师大街上。其后由方相氏击鼓驱之,直将其逐出外城,象征来年风调雨顺。

“宫中傩舞,取悦的是帝王。民间傩舞,取悦的是百姓。”上官在她耳边说道。

果然,祭祀完祖先的京师人纷纷走出家门,扶老携幼地仰颈盼着。富贵人家甚至在街边搭起彩棚,只为将“大傩之舞”目睹清晰。

见此情景她也觉新鲜,刚想与十一讨论,就见他嘴唇微掀似在喃喃。

四周人声鼎沸,她扯了扯十一的袖子。十一先是愣了下,而后弯下腰轻声道。

“当年也是冬至,三叔接我出宫去看民间的傩舞,我生性贪玩本是极开心的。结果却路上走失,被人塞进马车,再睁眼就看到师傅了。”

原以为回忆到此为止,不想还有继续。

“师弟你看那边。”

沿着十一的手指,余秭归看向对面。只见一个孩子站在大人肩头,兴奋地远望着,每每站不稳时,总有大手托住。

“当时三叔也是如此待我的,只是最后他松了手。还好我大难不死被人拖住,只是待回过神来,便不见了三叔的踪影。”

秭归一颤,只见他收妥眼中的伤色,而后看向上官。

“方才公子说错了,不是师傅、师兄,抑或是师弟,捂住眼耳口鼻的是我自己。今后的路,是该由我自己来选了。”

最终选择什么?

她急急欲问,却被上官一把拽住。

“这是他的路。”上官道。

“可是……”

“难道秭归不信自己的师兄么?”上官如此说着,十一亦望来,娃娃脸上端得是委屈。

关心则乱。

暗嘲自己的老妈子心态,她轻轻笑开。耳垂上的碧玺随着她微颤的身躯,折射出耀眼的红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人群中几个大汉一对眼,随手抢过小摊上的鬼面戴在脸上。

“哎,给钱啊!怎么不给钱!”摊主大声叫着。

回身一瞥,秭归止住笑。只见鬼面狰狞,几个壮汉冲散了人群。

她心觉有异,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北人。”就听上官道。

是了,那几人身形健硕,形貌不似中原人的纤细。虽说江湖多健儿,可要找出体貌相似,又魁梧无比的大汉来也不易。

月眸微眯,再看向那些样式特别的皮靴。就算他们身穿大魏的服装,也难免在细处露了马脚。

是北狄人没错,只是北狄人来京师做什么。

她心疑着,就见那几人手上一抖,暗器飞来的方向恰好是她所在的位置。

以石子为暗器,这样的手法倒是眼熟。

她能护住的人不多,至少要保子愚和师兄安全。

余秭归一眯眼,挥袖接下大半。剩下的因中途碰到彩棚而落入人潮,眼见石子将要射中与家人走失的孩子,十一来不及细想便将孩子抱在怀里。只是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转过身,甚至连石子的影子都找不到。

是谁伸出援手?师弟,还是……

放开怀中的孩子,十一看向一侧。

混乱中,上官意纤尘不染,黑瞳中只有一人,像是从头至尾都没看过这边一眼。

大概是他看错了吧。

“妞儿!”

就听有人叫到,怀中的孩子推开他,哭着向那人跑去。“爹!”

还好没有走失,望着那对父女,十一欣慰地想。

“师兄!”见他坐在地上,余秭归紧张叫道。

“我没事。”他站起身退到一侧,却发现不知何时萧匡已加入战局。“咦,祁阳公子来得真巧。”

“哪里巧,阿匡一直都在。”他正讶着,就听上官意低道。

一直都在?

“自下县到京师,这一路行来秭归有多辛苦,你不知道么?”

他虽然有些呆,却也听得出上官意语间的斥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上官意之所以点醒自己,并不是因为江湖上传说的慈悲心,而是因为他的师弟。

“就算明白江湖险恶,也要夺下盟主之位;即便讨厌为官,也绝不交出官印。昨夜要不是我让阿匡守着,她又怎能睡得安稳?满心满眼中全是你们,真是个傻瓜。”

上官意看向他的眼中有妒有恨,全无师弟在时的和蔼可亲。

“方才你说要选择自己的路,可对?”

听他这样问,十一恍然大悟,先前那句“难道秭归不信自己的师兄”不过是用来安慰师弟的话,这人从始至终都没信过他。

真是好可怕。

虽然这样想着,他依然诚恳道:“公子放心,十一虽然稚嫩,却也有自知之明。而且比起君临,我更愿是十一。”

“很好。”

上官意眈他一眼,看得他暗自庆幸,还好这人站在他们这边。不不,准确的说是站在师弟这边。

方才说起师弟满心满眼都是师门时,不知上官意有没有注意到,他自己满心满眼全是一个人啊。

此时余秭归正置身于北人的包夹之中,曲裾深衣包裹着腰线,一招一式如舞者一般,显得极美。

“萧匡?”看着被打散的阵势,余秭归略微惊讶地望着他。

彷佛从她脸上直接移种过去一般,萧匡眼下有青,像是一夜没睡似的。

“上次被你打残的那个鲜于耿是北狄南院大王的独子,而这些是北狄死士。”

她的运气这么好?

都怪爹爹当年没说清楚,要是她知道高鼻子有这么显赫的家世,当初就该下手轻点,至少不用毁容毁得那么彻底。

越想越恼,她左腿屈起夹住一个鬼面的猛力长拳,右脚绷直冲着那人就是重重一踢。

脸上的面具碎成木片,脸部明显扭曲在一起,那人趴在地上滑行了数丈,直到碰到大傩的鬼车方才停住。

被卡住前轮的鬼车进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傻傻地停在街中。

“是武傩!”

不知哪个想象力过盛的路人大叫了声,鬼车上原本压轴的武傩个个僵硬,不敢相信饭碗就这么被抢了去。

与其造成更大的混乱,不如应了冬至大傩的景。

思及此,余秭归朗声道:“上古有妖,妖生鬼役,鬼役其多,一十有一。”

听她念起“十二面相吃鬼歌”,上官意心下了然,他向街边小贩买了两张象征驱鬼方相氏的面具,向街心扔去。

见余秭归与萧匡戴上面相,混乱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丝兴奋,众人看向街心。

十一鬼面与方相氏啊。

“待会儿,你负责保护百姓。”余秭归冲身后道。

“不行。”萧匡看眼街边,“我可不想再被舅舅修理。”

“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句萧匡没听全,就见眼前红光掠过,带着象征兵灾鬼虎面具的死士被一脚踹飞。他迅速动作,这才赶在街边彩棚被压垮前拖住那人。

原来是保护百姓不被她踢出的鬼面砸死……

萧匡面皮一抽。

此时,像被她简洁优美的拳脚振奋似的,鬼车上的乐手重新擂响大鼓。

咚——咚——

沉沉地,一声急似一声,震彻着悄然降临的冬至之夜。

“驱除鬼虎,兵灾平息。”指着退出舞台的鬼面,余秭归清道,而后再看向抽出弯刀的其他鬼面,“疫魅不祥,君何置之?”

“逐……”

人群中,先是有一人小小应道。而后人们面面相觑,似从彼此眼中看到对来年的憧憬。

驱疫病,平兵灾,治水患,四方宁。只愿老天开眼,能看到小小百姓。

“逐!”

“逐!”

此起彼伏的吼声汇聚成海,一潮猛似一潮地汹涌在京师的街头。

鬼面的气势像是被打压下来,他们放弃了逐一上前,选择群起而攻之。夜色下弯刀闪着冷光,三人伏地直取脚踝,三人跃起砍向头颅,另三人则持刀而上直逼胸腹。

冷冽的杀气让围观的众人屏住呼吸,胆小的甚至闭上眼睛。

就当鬼面以为必胜之时,只见曲裾深衣旋起,拳脚快得看不清,待以为看清时已成虚影。

转眼间鬼面飞溅,萧匡拼尽全力只接住八把弯刀,剩下那把快若流星,直取身鬼车上的乐手而去。欲道声避让,就见一人惊掠如风,仿佛生出双翼一般,赶在刀落之前一把握住刀把。

短暂的寂静后,街市上重新喧闹起人声。

“鬼没咯!鬼没咯!”

人们大叫着,好似恶鬼真的就此尽除一般。

正当一片欢庆之时,就听马蹄凌乱,一纵骑兵持剑而来。

为首那人手持象征京师治安的红穗金戈,挥戈直指弯刀方相。

“五城兵马卫在此,何人扰乱百姓!”

冬至夜,大傩之舞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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