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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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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阿牛,倒杯茶来。”

“阿牛阿牛,快给你盖世无双的爹爹按按肩。”

“阿牛阿牛,你娘把那瓶‘桂花酿’藏到哪儿去了?”

“阿牛阿牛……”

男子翻身跳起,对着榕树下闭目养神的小人儿怒道:“丫头,你当你英明神武的爹不存在啊!”

“嗯?”小手揉了揉眼,“爹爹有叫我么?”

“你,你,你——”

“方才爹爹明明叫的是阿牛么。”微翘的眼眨啊眨,很无辜。

“乖女啊~”男子柔和了语调,颇为可惜道,“阿牛就是你,你就是阿牛。当年要不是你娘到处乱跑,你应该生在牛首山,哪里会叫这个俗里俗气的名字。”

眼角抽了抽,小人儿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

“没错!当年排在取名簿上的第一候选就是余牛首!阿牛,阿牛,当年是爹不好,没看好你娘,一个不小心让她跑到了秭归县。浪费了一个好名字啊,阿牛,是爹对不起你……”长身一抖一抖。

没看见,没看见,她闭上眼继续睡。

哎,不怪她年纪小小却举止老成,只因这样事太常发生,她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哪一天发现武林大会比的是女红针线她也不会惊讶。

“乖女也很遗憾吧,不如以后趁你娘不在的时候爹改口叫你阿牛?”

“阿牛阿牛。”某人叫的很欢,生怕小人儿听不见。忽地他弯下身子,语调谄媚道,“阿牛,那瓶‘桂花酿’?”

“余大疯!”震天一声“狮吼”,杀气由远而近,“三天不收拾就皮痒是不是?”

“夫……夫人……”

“你刚才叫阿归什么?嗯?”

“没啊,呵…呵……”干笑。

“牛首山,秭归县,肚子里那点墨水还学文人喝什么清酒!”

“那‘桂花酿’……”某人不死心。

“早下肚了!”女声豪气冲天。

“什么!好啊好啊,还不准我喝!你个偷酒的……”

最后三个字男子虽没敢说出口,可她眯着眼分明看到他的嘴皮在动。

………

“母老虎,我娘叫母老虎。”

闻言,小道士们纷纷嗤笑。

“咳咳。”老道士清了清嗓子,看着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再问,“你爹叫余大疯,你娘叫母老虎,那你叫什么?”

小乞丐抬起头,微翘的眼眸清澈见底。

“余秭归,我叫余秭归。”

“好,从今日起余秭归便是我王叔仁的座下弟子,排行十二。”

………

“师弟师弟。”

“十一师兄。”

“师弟师弟。”

“什么事?”

“师弟师弟。”

“……”

半个时辰过去,她洗净身子,穿好道袍,推门出去。

“师弟师弟。”“鹦鹉”还在。

撩过发带,她边走边绑。

“师弟师弟,我终于有师弟了呢。”圆脸小十一兴奋地跟在她身后。

“哇,师弟师弟,你比山下的小红还漂亮。”

“师弟师弟,你长得比我还高呢。”

“师弟师弟,虽然你比我大两岁,可你还是我的师弟哦。”

穿过破旧的走廊,她拿起笤帚开始清扫练功场。

“师弟师弟,做师哥的怎么能让师弟一个人打扫呢,一起吧。”

“师弟师弟,你姓余,和那个大英雄同姓呢。”

小手一滞,扫地声渐轻。

“大英雄?”她问。

“师弟,你同我说话了呢!”十一兴奋地热泪盈眶。

“那个大英雄也姓余么?”她问得随意,手指却深深扣紧。

“嗯嗯,这次师傅带我们下山就是为了看那个大英雄哦。”

“那怎么又回来了?”

“哎,才走到一半就听说那个大英雄死了。”

“真的…死了?”路上虽听人说起,可她始终不相信。

“肯定是死了。”十一重重点头,生怕师弟怀疑,“同路回来的徐大侠当时就在虎跳崖,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亲眼看到大英雄和大魔头同归于尽的。”

“四大门派、百来个掌门、上千江湖人么。”她轻轻地扫着地,喃喃着。

“那个大英雄还有个魔教老婆呢。”

“哦?”她淡淡应着。

“听说那个魔女长得像观音,眉心一点红痣,温柔美丽的不得了。可惜也死了,要不然我们就可以看到观音长什么样了。”

冬阳浅浅流照,如一杯薄酒,熏热了记忆。充耳不闻十一的聒噪,她细细想着,想得那么仔细,像要穷尽全身的力气。

不是的,不是爹,她的爹是个见势不好就逃跑的识时务者。也不是娘,她的娘一点也不温柔,是个力大无穷的母老虎。

不是的,一定不是,因为她记得娘离家前的话语……

“乖女,你姨娘病了,娘要去看看她。”

姨娘?原来她还有个姨娘啊。

“你要乖乖在家,过几天娘就回来。”

不要,不要,过几天阿归就长大了,到时候娘认不得阿归怎么办?

“傻孩子,就算十年不见娘照样能一眼认出你。”

真的么?

“那当然,因为阿归是娘的乖女,娘是用心在看你啊。”

嗯!

当时她重重点头,却不知是离别时候,更不知会有这样一个十年之后。

她微微掀眼,只见暗色的帷幔挡住了烛光,隐隐几个人影近在床边。

“这位姑娘……”

明明说一眼就能认出,如今却这般生分。在这人眼里,她只是一位姑娘,一位不知名的姑娘。

思及此,她难以抑制地轻颤。

“秭归负着在下走了几天,已是累极。”语声轻缓,如清风一般。此时,这声音的主人正坐在床缘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

上官意,上官子愚。

“秭归?阿归?”女声喃喃着,每一咬字都让她心跳加快,“听起来和我们家阿徽的名字可真像。”

阿徽么?原来刚才这人叫的不是阿归啊。

失意涌上心田,甜腥在喉头蔓延。

“方才听公子提起姑娘姓余,不知是哪个字?”

“这个恐怕要问她自己了。”帷幔轻掀,“你说呢,秭归。”

烛光微暖,一双俊目静静看来,似有几分深意。手腕被扣得有些紧,让她忘了颤抖,也忘了去看旁人。

“自然是到往之‘于’。”她嗓子有些哑。

“于子归,于子归。”

女子轻声回味,听得她心头微紧,不由期盼着。

“为姑娘取名的人真是雅士。”

她心跳一沉,眯眼看去:“雅士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姑娘的名字应是取义于此吧。”

女子笑意浅浅,眉心一点观音痣,分明是那个人,却又和记忆中的倩影无法重叠。

原来如此,是她心浮气躁了。

“夫人好聪敏。”她微微一哂,“今日之事多谢夫人。”

随之手腕轻转,脱离了他的抓握,眼波浅回,如雨后空山般清明。

“也多谢子愚。”

…………

风云百里碧,晚照长留君。

早听说江南道的长留山绵延百里,绿遍千原,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余秭归依着车窗,回望蜿蜒绵远的山路。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五日她落崖获救、巧遇故人,此番遭遇恰是应了这句话,可这种幸运她偏偏是不信的。

“姐姐姐姐。”

正在叫她的是阿徽,湛蓝的瞳眸,偏黄的卷发,一看便知是胡汉混血。自她醒后,这孩子便成了她的尾巴,那般讨好的叫着,让她不禁怀疑是十一师兄附体。

“姐姐姐姐,陪我玩儿吧。”蓝瞳一眨一眨,像能挤出水来。

“好啊,玩什么?”她来了兴致。

“玩‘打马儿’吧。”

阿徽绕过正在午睡的娘亲,从箱子里取出棋盒。摆着棋子,小丫头随口问道:“姐姐玩得好么?”

“我总输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怎么会?听说中原姑娘打小就会玩这个呢。”阿徽说着,笑笑打量着她,见她没有接话的意思,眨眼道,“我姐姐玩得就很好。”

“哦。”余秭归敷衍地应了声,皱眉看向棋盘,犹豫了半天方才落子,“该你了。”她抬眼看向对面。

车马徐行,树影斑驳,小小女孩坐在明暗交界处,一双蓝瞳又似清水又似深渊,让人一眼瞧不透。

“姐姐这一步想了好久。”阿徽忽而嗔道,哪还有半点老成。

“对不住,对不住,我尽量快点就是。哎哎,你这就下了?跳青马儿……”她拈着棋子,低头想着。

“走官道?不行不行……跃高山?说不定会失足,啧……”

自顾自喃喃,她知道阿徽在看她。

“姐姐姐姐。”

“嗯。”她随口应着,又自言自语,“下平川吧,嗯只有平川妥当。”

“我们赌棋吧。”

“嗯。”须臾,“什么?”她猛抬头。

“姐姐已经答应我了哦。”小丫头气定神闲地再落一子,正中咽喉,“这盘我们赌棋,输的人就要告诉对方一个秘密。”

“秘密?可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姐姐放心,阿徽定守口如瓶。”

“小丫头挺自信啊,好,今天我就豁出去了!”她卷起衣袖,气势十足地落下一子。

即便气势再足,她还是输了。不仅输了,还是完败。

“怎么会…怎么会…”她抱着脑袋,很不甘心地看着棋盘。

“愿赌服输,姐姐的秘密是?”女娃笑眯眯,勾头靠向她。

正了正身,她看向窗外。

“姐姐?”

她一脸严肃,嘴巴张了又合。

“姐姐想赖皮?”

长舒一口气,她像是下定决心,垂首轻道:“其实……”

小手紧紧攫住她的衣袖,将她的身子拉近了些。

“其实我不叫余秭归。”她好容易憋出一句话。

蓝瞳紧紧盯着她,小丫头压抑着兴奋:“那叫什么?”

“余……”

“什么?”阿徽倾身靠近,耳朵几乎贴到她的唇上,这才听清。

“余牛首。”

不可置信一般,小丫头僵住。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句:“咳咳,姐姐的本名还真……特别。”

闻言,余秭归肩膀一抖一抖,痛不欲生地抱头趴下。

“姐姐别难过,于子归不是好听很多么。”

呜呜呜,说什么也没用,这是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啊。

“是阿徽不对,戳到了姐姐的痛处。这样,我也说个秘密,权当给姐姐的补偿。”

“秘密?”她倏地爬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什么秘密?”

“其实阿徽有个姐姐。”

“你耍我。”嘴一瘪,她继续哭去。

“真的是秘密,阿徽没骗你。”

受伤了,自尊心严重受伤。

“真的真的,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怕她不信,小丫头连珠炮似的说道,“十年前我爹来中原走商,意外遇见了我娘。当时我娘受了重伤,养了好久才醒,醒过来后却失忆了。”

“失忆?”她止住哭,哽咽道。

“嗯,什么都忘了,却唯独记着有一个女儿。”

眼底泪光犹在,她抬起头。

“因为太想念,娘便给我取了和姐姐一样的小名。阿徽,阿徽。”女娃兀自叹着,“在娘心中,我怕是永远不及姐姐。”

“还真是一个不能言传的秘密呢。” 余秭归轻喟

马车颠簸,榻上的美人一直睡不安稳。车厢每一起伏,这人的眉心便微微拢起,如画着同心圆的涟漪,皱褶了一方宁静,以及她的心。

是十年一梦终将圆?还是恶风又起碎浮萍?

她静静地坐着,手指轻抚着膝上女娃的一头绒发。

当年自己可曾像阿徽一样暗自饮泣?

记不得了,也不想记。

目光一寸一寸淌过榻上美人的容颜,平静却又不平静。

若说昨夜她是一时冲动失了方寸,那今日她可是看得仔仔细细。这人并没易容,时间经历又恰能对上。

如今她能不能…还能不能相信?

端着这颗心,惴惴不安却又满怀希望地想着,想到胸口隐隐泛痛,她嘴角却微微上扬。

“阿…”

本是含混不清的呓语,她却听得如此清晰。

这人梦里想的,嘴里念的,不论哪一个都是她,都是她么?都是她吧。

心口充溢着久违的暖意,余秭归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娃,将人放在榻上。

她一瞬不瞬地凝着,却不敢靠近,生怕这梦一碰就碎了。

阿归,阿徽。

阿徽,阿归。

心心念念,念念年年,旧梦真可一圆?

正想着,车厢猛地一颤,榻上两人被震得身动,睡在外侧的女娃惊叫一声滚落在地。

不是她不及救,而是不愿救。

只因那一刻余秭归分明看到,惊醒的美人下意识护住了……

地上的女娃终于梦醒,嚎啕大哭起来:“娘!”

“阿徽,阿徽。”

余秭归静静地看着,直到眼底冷凝,冰封了最后一丝真情,她才将一大一小扶起。

“怎么样?跌得重么?”她问的关切。

“好痛!好痛!”

车轮停下,布帘撩起。魁梧的胡商挤了进来,一脸紧张地看着妻女,嘴里叽叽咕咕尽是胡语。

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意兴懒懒地跳下车,只见上官意拄着拐杖靠在车上,含笑看来,似等着她主动靠近。

也罢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蜗牛挪步,近了方拱了拱手:“今日子愚可好?”

“秭归好我便好了。”

他说得露骨,她也不当真。

脸未红,心未跳,她看着车里母慈女孝老爹涂药的三口之家,轻道:“有趣么?”

“无聊。”

“不如加点作料?”

上官意回眸望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

余秭归赶紧道:“子愚不觉得曼夫人很眼熟么?”

霎时,俊眸生动起来,如风过春山,惊起千里新碧。

“真是一模一样。”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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