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有很多种用途。
绣花,剪纸,裁衣服,都要用到它。杀鸡,宰鱼,割猪皮,有时也用得上。
它不在人手里的时候,就只是钮在一起的两块金属。拿在人手里,就危险多了。江湖上有些旁门左道的功夫也用剪刀。专剪人的脖子。
现在这把剪刀就搁在沈青青的脖子底下。
好在它的刀口比较短,沈青青的脖子虽不算粗,一下也剪不大断。更何况它确实不在剪沈青青的脖子。
它在剪沈青青脖子上的那条链子。
沈青青完全清醒着。
但她不喊,也不逃。她在垂着眼皮装睡,却很想看看拿剪子的人长什么模样。
因为她发现,那只是把铁器铺里随便就能买到的铁剪刀,根本不是这套链子的对手。这人会妄想着用普通的铁剪刀来剪这条链子,定是和白日里那群围观的人一样,把这根链子当成了银的。
这人肯定是个贼。
而且应该是个普普通通,没什么见识的新手。
新手的手法当然不怎么灵活,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笑。莫提那时时刻刻颤抖着的小嫩手,单说那链子,拽得也太用力了一些,越剪不断越急,越急就越用力,受害人沈青青的脖颈都被牵动得有些痛了。
难得遇到这样的笨贼,沈青青非但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有点有趣了。
于是沈青青大胆把眼皮抬了起来。
哟,这个笨贼居然也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的脸蛋圆圆的,中间小小的鼻子还有点翘。
被那群男人纠缠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小女贼,沈青青没来由的觉得有点亲切。所以她并没跳起来抓现行,而是轻轻和那小贼道:
“别剪了,刀口都钝了。”
小女贼立刻被吓了一大跳,她扔了剪刀就要跑。可是桥下的石头光溜溜的,沈青青还没追,她自己就滑了一跤。
于是沈青青慢悠悠地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摔坏没有?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女贼低头装哑巴。不管是谁,若是做贼被抓着,都会装哑巴的。
沈青青见她不做声,只好道:“不说也行。不过,你还是换个行当吧。做贼真的不适合你。”
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完,小女贼就“哇”的一声哭了。
小女贼抽噎道:“我、我以前从不这样的,以前从没失手过!都很好偷的……”
沈青青暗觉好笑,道:“那是怪我睁眼太早咯?”
小女贼又不作声了。
沈青青道:“以你的本事,除非别人故意让你来偷。”
小女贼抹泪道:“你说的一点没错,所以我才要到大街上来偷。”
这下轮到沈青青奇怪了——这小女贼究竟是哪里来的?哪里民风这么淳朴?
她把小女贼扔了的剪刀重新捡起来,吹吹上面的灰,塞回小女贼手里,无奈道:“其实我倒希望你能把那条链子给偷走。”
小女贼大奇,道:“为什么?明明那么好看!”
沈青青摇摇头:“好看?其实只是个麻烦。”心中却想:这小女贼不觉得这链子是值钱的宝贝,只觉得好看就要偷,倒还真是个稀罕的小贼。再看那小贼,却发现那小贼两眼闪烁着好奇和期待的光芒,盯着沈青青看,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她却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
沈青青歪头道:“你是要听这链子的故事?”
小女贼立时点头如小鸡啄米。
沈青青想,反正天还没亮,有些无聊,讲讲正好打发时间。于是就对着小桥与流水,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和小女贼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不料故事讲完,小女贼竟听得满面泪水。
沈青青暗想:有这么感人吗?
小女贼哭道:“呜呜呜,我以为我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惨上百倍。”
沈青青无言以对,只好从怀里把手绢掏出来递给她。
小女贼一面擦泪,一面道:“都怪我手艺不好,没办法帮你偷走这条链子。其实我也想学点真本事,可是这扬州城里有剃头师父,有修脚师父,就是没有贼师父。”
其实这世上也有贼师父,但贼师父又不会公开挂牌收徒——这话已经到了沈青青的嗓子眼儿,忍了忍没说。
小女贼忽然睁大眼睛,望着沈青青,道:“你对我真好,又懂行,又厉害,不如,你来做我师父吧!”
她说得很认真,很诚恳。沈青青却哭笑不得。
可是一口拒绝掉吧,又怕伤了这小贼的心。眨了眨眼,沈青青计上心来。
沈青青道:“你想拜我为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这里有三个规矩,你要都能答应,再来说拜师的事情,你若不能答应,那就算了。”
小女贼洗耳恭听。
沈青青道:“第一,偷来的东西不能据为己有。”
她说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好笑:若依了这条规矩,天下的贼都要饿死。立了这条规矩,只怕已经烧香拜祖的都要立时反出师门。这小女贼也该知难而退了。
谁知小女贼却点点头,笑道:“这个好说!弟子能依!”
这让沈青青更加奇怪,还没等她琢磨明白,小女贼已经在催她说第二条。
沈青青只好说:“这第二嘛,得手不炫耀,失手不牢骚。”
小贼想了想,说:“这也不太难,我忍着不发牢骚就是了。第三呢?”
沈青青没了法子。她全副心思都放在第一条上,总觉着第一条就足够把这个小贼唬住,连第二条都是凑数的,根本没想过第三条。可是自己已经事先说了有三个规矩,说不出第三条岂不是颜面无光。情急之下,她灵光一现,道:
“第三条:不可以偷比你还惨的人。”
总算编出了这要命的第三条,沈青青暗暗松了一口气,松完气心中又涌出一些无奈:看来这个便宜徒弟今天是收定了。
可是,她没想到,这句第三条说出口,小贼的脸上却第一次出现了为难的神色。
难道在她眼中人人都比她惨不成?
不想深究,沈青青道:“如果不能答应也没什么,反正今后你拜师的机会多得是……”
“不不,”小贼说,“我只是在想:看到一个人,要怎样才能知道他是不是比我惨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过,”小贼又说,“你既然是我师父,应该会教我的吧?我也答应你。现在可以拜师了吗?”
她看上去又紧张又兴奋。
沈青青凝视着这小贼不谙世事的样子,忽然为她担心起来:若把小贼扔下不管,另拜了歹人为师,从此走上不归路,又该如何是好?自己虽然教不了她什么真本事,却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她从歪路上引回来。
于是沈青青道:“好吧,就依你。徒儿,你叫什么名?”
小贼喜了个了不得。
她说:“我叫孙富贵。”
就好像有意要和她这个名字过不去似的,她的话刚说完,肚子就“咕——”了一声。
沈青青道:“没吃晚饭吗?”
孙富贵先是一惊,然后点点头道:“其实午饭也没吃。”
好小贼,肚子饿着,不想着弄点吃的,竟来偷这根不能吃的链子。把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不被捉才是奇了。这才过了没多久,沈青青就已经有点后悔做她的师父了。
孙富贵道:“师父好厉害,怎么连我没吃饭的事情都知道?”
沈青青道:“你的肚子叫了。”
孙富贵好像还是不明白。
沈青青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
“是,师父。”
沈青青走上了河岸。孙富贵乖乖地站在原地等。
不知等了多久,沈青青终于回来了。她手里多了一个壶,一个纸包。纸包里是地道的扬州名点双麻酥饼。壶里呢?当然是酒。
那纸包打开的时候,孙富贵的眼睛都亮了。一看就是饿坏了。
不过她并没马上扑过去,而是有点犹豫,问沈青青:“师父,这是哪里来的?”
沈青青道:“当然是用钱买来的。”
孙富贵忧心道:“师父的钱是卖了衣服才换来的……徒儿不能吃。”
沈青青道:“两件不想穿的衣裳,换一包爱吃的点心,还送一壶酒,这岂非天下难得的划算买卖?”
你永远不想穿的衣裳,价值甚至比不过一块破抹布。
肚饿时候的一块饼,却比他日一桌山珍海味更让人满足。
这就是沈青青的道理。
孙富贵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沈青青,久久的。最后终于低下头,道:“师父……真奇怪!”
沈青青笑了:“谁让我沈青青是姑苏城阊门里出了名的荷花大少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