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人玉叫住沈青青,并不是真心想和沈青青切磋。
但也不是因为喜欢她。他叫住她,只是因为他比刚才那个人更早一步盯上了沈青青脖子上的那根链子。
沈青青脖子上这根链子意味着什么,他只看一眼就明白。钱是谁都想要的东西,他也不例外,但他又想,自己是华山派弟子,好歹也是名门正派,怎么能为了一个旁门组织的赏钱,和一个姑娘动手呢?
想了又想,他终于有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和她以切磋为名,制住她,再把她送到负心楼,不就成了?
他念自己是华山弟子,赢个当街卖艺的小姑娘,当然不在话下。至于比赢之后嘛,自己“无意中”发现她是个出逃的奴隶,于是按照律法,协助官府把她送回,才不是为了什么赏钱——合情合理。
可是他刚刚拿定主意,就见别人抢先一步把沈青青给骗走。到嘴的鸭子飞了,这怎么成!于是赶紧的一路小跑,终于抢在第三个人发现这块宝之前,封住去路,吓跑了那厮。真不容易。
“嗯,对,我想和你切磋。”
他又说了一遍。
本来他是很自信的,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他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紧张。
而眼前这个小姑娘也抓了抓脑袋,露出了犯难的表情。
王人玉想:糟糕,刚才不该说自己是华山派的,万一这个小姑娘知难而退,拒绝切磋,又该如何是好?
谁知这小姑娘忽然笑了一下,道:“好啊!”停了一下,她又道:“不过我要收钱。”
收钱?
王人玉呆住了。
他在华山三年,切磋少说也有数百次,头一次听说切磋还要收钱的。
“多少钱?”他问。
“五百钱。若是没有五百,四百八十五也行。”小姑娘说。
怎么这数还有整有零的?王人玉以为小姑娘在消遣他。可是待看见眼前这个小姑娘期待又诚恳的眼神,他又有些动摇了。
罢了,不过是五百钱,比起负心楼主会给的赏赐来说微不足道。于是他摸摸口袋,真的数了五百钱给她。
小姑娘拿了钱,笑逐颜开。
王人玉暗暗以为得计。
谁知那小姑娘把钱揣在怀中,道一声“谢啦”,转头就要走。
王人玉有点懵。
他高声道:“慢着!我们还没切磋呢!”
谁知小姑娘回过头说,“我答应你要切磋,又没说现在切。你看我现在又没剑在身,不如你回苏州找我吧,我家就在老君观,很好找的。”
说完拔腿就跑。
王人玉急了。
人急,剑比人更急。
他的长剑已出鞘,直接就朝眼前人削了过去,直削向她肩膀!
但他的动作马上就有些凝滞。
只因为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若是送回去的奴隶少了一条臂膀,负心楼主的赏钱还照旧吗?
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已经不需要再想。
因为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剑已经不在他的手中,而是落在了对方的手中。
他并没看清对方用的是怎样的手法,因为剑,简直就像是自己飞过去的。
但他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那招式他练过太多遍——分明就是华山派“破剑式”里最绝的一手空手夺剑法!
“咦,这一招真好用。”那小姑娘看着手中剑,自言自语道。
“你还我剑!”王人玉扑了过去。
这一次,剑没有飞,他的人飞了起来。
他的头碰到了窄巷上面的瓦片。伴随着瓦片落地的声响,他也跌倒在地。
巷子两边骚动起来。还有人把头从厨房的窗户里伸出来看热闹。
“辣块妈妈的野猫又揭瓦!”“啥猫呀!一小姑娘,把个瘪三打的乖乖龙地咚!”
听着两边人的议论,看着小姑娘一脸得意的模样,王人玉羞愤欲死,突然灵机一动,心一狠,扯嗓叫道:“抢钱了!她抢了我五百钱!”
沈青青一路狂奔。
终于奔到无人处,她停下了脚步。
万没想到,那个叫王人玉的最后竟用了那样一招,她只好把五百钱往他脸上一扔,走为上策。
总之,她好不容易才满起来的口袋又空了。更糟糕的是,她的肚子也空了。抬头望天,已是正午时候。面前恰是一座酒楼,楼上人来人往,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一品楼也是一座酒楼吗?她忽然想起今天是三月二十五。等发觉自己在想什么,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这位姑娘,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她转过头,看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公子打扮的人,正摇着扇子望着自己,满面春风。
一盏茶工夫过后。
沈青青已和他对坐在酒楼上。满桌都是好酒好菜。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姑娘真是海量。”那公子笑。
“公子也不差啊。”沈青青也笑,脸上已有些微微红了。
“说实话,本公子并没想到姑娘如此佳人,竟然会愿意赏面喝我这杯酒。”
沈青青道:“实在是因为你让我想到一个人。”
那公子一听,笑着摇扇道:“敢问是什么人?”
“一个不论寒暑,都爱摇着扇子的人。”
“我和那人长得像么?”
“不,你长得像他的朋友。”沈青青说完,又是一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姑娘说话真有趣。失陪一下。”
那公子说完,起身离了席,走到沈青青看不到的地方,就忽然变了脸色,偷偷拉着跑堂的袖子走到一旁,低声道:“她怎么还这么鲜龙活跳的?你真往酒里下了药?”
跑堂一脸哭相:“公子啊,您不能不信小的!这次专门准备的劲儿最大那种,您故意摆在她面前那几壶,小的每壶都下了整整一包进去,天知道她怎么还没倒!”
“呆子!一包怎么够?你难道不知对付内力深厚的人,药量要加倍么?嗳,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药给我!”
跑堂的只好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那公子的手中。
那公子揣着纸包,转身回席,沈青青正坐在原位,手执牙箸,仔细地品味一个粉红粉红的清炖狮子头。
那公子立刻堆上笑脸:
“刚才在下无故离席,冷落的了姑娘,理应敬姑娘一杯。”
沈青青抬头说:“罚你自己倒酒。”继续低头认真吃狮子头。
那公子见她吃得入迷,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一只手拿着酒壶倒酒,另一只手悄悄拆开了纸包,往酒盏里撒蒙汗药。
“咦?”
听见沈青青的声音,公子一惊,手就一抖,大半包药粉掉在了酒盏里,变成了难以溶解的一坨。
沈青青道:“你在往酒里放什么?”
公子冷汗涔涔道:“是、是一种特殊的香料,西域来的。嘿嘿。”
没想到沈青青却忽然大喜道:“竟还有这种东西!向来只听说过加饭酒,从没听说过加料酒。怪不得今天酒的滋味有些特别。啊呀,你自己怎么不吃呢?还有小半包,你来吃嘛。”
沈青青的声音特别甜,一层楼的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公子呆住了。
“好不好嘛?”沈青青睁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好、好……我放。”
公子心一横,哆嗦着手,把剩下半包放在了自己酒盏里,却不敢喝。
“公子不是说要敬我吗?”
“对,敬、敬姑娘!”
方才还春风满面的公子,转眼就变成了一脸哭丧相。
沈青青忽然一抬手:“慢着。”
公子一惊,把端起来的酒盏又放下了。
沈青青拿起了一个干净酒盏,摇了摇酒壶,把剩下的酒一股脑倒了进去,又把纸包中剩下的碎末轻轻磕进了酒盏,转身高声道:
“喂,那个跑堂的!你也别光看着,也过来喝一杯嘛,很难得呢。”
沈青青的声音,邻桌的人都听见了,不免议论。都说这个姑娘,虽说举止轻浮了些,待下人倒是热情。还有几个好事的盯着跑堂的起哄。
跑堂的战战兢兢道:“小的……小的不善饮。”
“一杯,只一杯,”沈青青说,“莫说一杯也不能饮,你整日在这里跑堂,一杯的酒量,熏也熏出来了吧?”
邻桌已有客人议论:“这个跑堂的真是不知好歹。”“瞧着是生面孔,新来的吧?”
“跑堂的”生怕再拒绝就要穿帮,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谢、谢姑娘赏。”
“来,干啦!”说完沈青青带头一饮而尽,面色如常。
公子和跑堂的也硬着头皮跟着饮了。
沈青青道:“吃菜吃菜。”
说着,筷子就伸向一道刚端上来的拆烩鲢鱼头。
公子心想:今天多半是被卖药的骗了,竟敢用假药来糊弄我。好在是栽在卖药的手里,没栽在这小贱人手里,负心楼的赏银还可以指望,若是栽在这小贱人手里……
他栽了下去。
“跑堂的”也跟着栽了下去。
沈青青道:“咦,你们怎么都倒了?”又放下筷子,故意叹了口气:“这么大一桌子菜,让我怎么吃呢?”
于是她站了起来,走下楼,对掌柜道:“账让楼上的结。”说完便出了门。
她早就知道这两人没安好心,也知道酒里有药,但是她不怕。
因为就在昨晚,欢楼主听沈青青说被万人敌和曾负鼎强行喂了黑虎噬心丹,大惊失色,很仔细地替她检查了一遍,最后却说:“虽不知个中原因——若这世上还有什么药能让你中招,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
经欢楼主一提点,沈青青才忽然想起来,道:“我还被苗人的毒镖打到过。”
欢楼主点头道:“但是你现在还活着。”
沈青青道:“我还想起来一件事。”
欢楼主道:“何事?”
沈青青道:“蚊子从来不咬我。”
差不多傍晚时候,沈青青又回到了负心楼的门前。
大门紧闭着,但她还是看到一个人。樵夫。
樵夫手里还是拿着一卷书,身边是一车柴。人靠着柳树,柳树靠着斜阳。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在那儿,是那风景的一部分。又好像是永远在等着谁来。
沈青青朝他走去,向他行礼。他忽然把书一卷,递给她一个包袱。
打开来一看,里面只有她来时的那身男装衣裳。
“那这个怎么办?”沈青青把脖子上的链子拉出来给樵夫看。
樵夫却好像懒得看一眼似的:“她说你会有办法解开。”
多说无益,沈青青只好离开。
她换回了来时的衣裳,拿着那身杂役的衣裳去了当铺。当铺的伙计摊开看了看,嫌蚕丝既不如麻布结实耐穿,也不如棉布厚实保暖。这是天下只有当铺里才会听到的歪理,任沈青青磨破嘴皮,伙计也只肯给她数上五十文。
算上一开始的十五文,沈青青离苏州老家,还差四百三十五文的距离。
此时已经黄昏。明日愁来,明日再愁,沈青青决意不再计较,就在桥下找了个地方休息。
两岸柳绿灯红,笙歌不断,却也总有静下来的时候。慢慢的,四周就只听得到流水的声音。沈青青做了一个梦,梦见程姑姑,吴叔叔,鬼叔叔,还有小白师父。突然哗啦一声,梦破了,变成了一片黑。
只剩下一只手。
一只温暖的,有点颤抖的小手,轻轻伸进她的怀中,摸索着她的衣领,忽然摸住了那根链子,就突然不动了。
这手不是梦,是现实——是谁?
沈青青微微睁开了一点点眼睛。
她看见了剪刀。
一把明晃晃的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