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的春天(下)
就在沈青青走上城中最繁华酒楼的同时,绸缎铺的伙计也终于把沈青青在街上搜刮的一大堆东西送到了老君观门口。那伙计实在倒霉,鬼面郎听见有人打门,还道是五毒教的人来了,话也不说,抓起他那把铜琵琶就冲了过去。那伙计听到琵琶弦劈风的“嗡”的一声,一个恶鬼似的人物拿了一件从未见过的家伙砸将来,吓得脸都白了。好在鬼面郎出手虽然凌厉,收却也收得住,这才没酿成肝脑涂地的惨剧。
程玉京闻声慢慢走到门口,看见那一大堆小山似的东西,很不痛快,怨道:“这孩子,拿了我的钱,就顾着乱花。”
鬼面郎道:“等她回来,你再骂她吧。”
程玉京低头道:“但愿能吧。”
两人面色沉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丫头挑绸缎的眼光不错啊,颇得我的真传。”
二人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吴香客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那里了,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容:
“见者有份,这绸缎我扣下了。还有这扇……”
话还没说完,他背上就中了鬼面郎一掌,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下。
鬼面郎厉声责道:“不要命了?想活就别说话!”多说一句,那毒就深上一分。吴香客也怕死,只好闭上嘴,任鬼面郎把他扛回屋中。
门外的程玉京叹息道:“那孩子真让人操心。”
鬼面郎听见了,也不知她这话说的是吴香客,还是沈青青。
再说沈青青和黄莺莺这里。
黄莺莺正是芳心错乱中。
她想,在苗疆的时候,从没哪个男子胆敢那样和她笑着说话,更没人敢说她是家雀。她父亲在教中的权势那样大,她身边养着的白玉蟾蜍又是天下至毒,教中的女子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的,何况男子?今天被这个叫沈青的那样戏耍,她当然很生气。若是父兄在身边,不用她诉苦,他们也会代她好好收拾这小子。
只是这次,就算父兄在身边,她反而会有点舍不得。为什么会舍不得呢?她也不知道。她还想,如果不是这一次离开故乡到中原来,倒也不会认识这样的人物,一辈子就在故乡老死。越是这样想下去,她就越想知道这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她打定主意,要跟在这人的后头了。
正这样想着,这人就钻进了一间酒楼。她也连忙追了上去。谁知刚一进门,她就因为一身装扮太惹眼,连酒楼伙计也忘了手里正端的几笼汤包,忍不住停下来看她一阵,甚至还有客人用带着苏州话腔调的官话问她:
“倷葛首饰阿是足银的?”
这样的问题,她从苗疆到苏州这一路来早就答厌了,就没理睬,穿过客人们的目光,紧跟着沈青青的踪迹上楼去了。
酒楼的二楼瞬间高端大气上档次了不少。湘竹帘,黄梨案,墙上还挂着不知道哪里的文人留下的字画。
一名伙计迎上来,用一口漂亮的官话问她:“姑娘找哪位?要苗语翻译吗?”到底是高级的酒楼,伙计素质就是不一样。
黄莺莺却毫不客气:“刚才那位少侠在哪儿呢?我和她一起的。”
“姑娘随我来。”
那伙计领着黄莺莺,绕过一扇屏风,又走过了两扇门。黄莺莺一边走,一边看向窗外。不愧是苏州,景致真好。再转回来一看——已经到了。
沈青青正在和一名伙计指着墙上的菜单轻声细语,像是在点菜,不知在点些什么。
黄莺莺想:沈少侠有百般好处,就是声音太女气了些……啊呀。他有什么好处,干我什么事呢?
她想着这些,还是站在那儿。
“姑娘?”伙计好意提醒道,“您是找她么?”
黄莺莺这才回过神,脸上都是桃花的颜色。她自己也有点觉察了,故而十分气恼,道:“谁说我要找他?我才不要和他坐一起。我吃过了,就坐这一桌,他吃,我看。”
沈青青早就看见黄莺莺走进来了。沈青青的菜已经点完,却还是故意不理睬黄莺莺,此时听见她这么说,就故意望着窗外,哼着小曲,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伙计为难道:“这可不行。小店规矩,二楼雅间,五两以下恕不接待——还请您也点些菜吧。”说着便指了指墙上的菜单。
什么破规矩?黄莺莺心中无名火起。不过她回过头,看见沈青青正在那里得意洋洋的看着她,心里就想:五两就五两,对我来说算什么?下定主意,她就抬头往墙上的菜单看去。奈何她认识的汉字不多,看见那么多汉字,头都要炸了。于是她一狠心,一抬手,指着沈青青的鼻尖,道:
“给我来份和她一样的!”
伙计答应了,出乎意料的爽快。
上菜也很快。没过多久,沈青青那份就来了。每上一道菜,伙计便高声报出菜名。什么清炒虾仁,响油鳝糊,蜜汁火方,松鼠鳜鱼……还有一道叫鲃肺汤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转眼时间,就摆满了一桌,还有再往上摆的趋势。
黄莺莺看得傻了。
“你一个人吃那么多?”黄莺莺忍不住问她。
“你不是也点了这么多?”沈青青睥睨道。
黄莺莺无言。
等沈青青这一桌的菜上到了第三道,黄莺莺的桌上也开始不断的上菜。
黄莺莺之前已经在面馆吃了一些,此时一点都不饿。看着这一满桌不断增加的食物,越来越惊悚,越看越绝望,拿着筷子拨了两下,就不动了。只因为她们苗疆嗜吃酸辣,而苏州菜的口味实在是太甜了。“有辣椒么?”她问那伙计。
伙计似乎有点不太高兴,说“加辣味道就不灵了”,但还是拿了一罐辣椒与她。黄莺莺挑了一大勺子搁在碗里,又嫌不够,特加了一勺,伙计都看傻了。
“看什么,没见过啊?”黄莺莺瞪了他一眼。伙计只好不说话,那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委屈。黄莺莺夹了一筷子鱼,在那辣椒里蘸了又蘸,送到口中。
“这辣椒怎么也是甜的!”她怒道。
伙计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这个不甜的呀。”
这饭菜是没办法吃了,黄莺莺想。沈青青呢?黄莺莺回头一看,只见沈青青她手握一双乌木筷子,指挥倜傥,颠倒淋漓,心满意足,不亦乐乎。菜还是不断的上,沈青青桌上盘子却如流水一般,上一个,撤一个。这么甜的东西,到底哪里好吃了?黄莺莺已经无言以对了。
等到最后,一方晶莹剔透,红里透金,肥而不腻的樱桃肉摆上来的时候,黄莺莺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现在她担心的已经不是自己的食欲,而是自己的荷包了。
然而,黄莺莺的这场磨难还没结束。
沈青青忽然长叹一声,道:“一个人吃好无趣啊。”黄莺莺心中不痛快:难道我不是人么?
沈青青把伙计叫过来,问他:“今天评弹的师父来了吗?”
伙计道:“今天只有一个女师父,十七八岁,唱的不精,让客人赶下去啦,眼下正在后头歇息。”
沈青青道:“快请过来。”
伙计答应下去了。不一会儿,带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抱着琵琶施施然上楼来。沈青青要点唱段,点了三个,那姑娘都说不会。沈青青想了一想,眼睛一眨,道:“那也好。你也别弹了,就抱着琵琶,坐在我腿上。”
那姑娘吓坏了,连忙道不敢不敢。伙计忍不住笑出了声。沈青青瞪了他一眼,又看看那姑娘,往桌面上放了一角银子。
那姑娘还是抱着琵琶,紧闭着嘴唇摇头,脸涨得绯红。
沈青青就又加了一角银子。那姑娘将琵琶“咣”的放在一边,直接给沈青青跪下了,不断的磕头,嘴里说着苏州话。黄莺莺听不懂,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没想到这个沈青,居然轻薄到了这等地步!
沈青青却把那姑娘从地上强拖了起来,在她耳边唧咕了几句话,把这些钱强往那姑娘的手里塞。那姑娘一直忍着泪水推阻,最后居然哭了起来。
边上的伙计刚才一直在忍着笑,这时候忽然也不笑了。黄莺莺想:算你这伙计还有点良心。
黄莺莺悄悄从身后摸了几枚毒镖出来,捏在手里,心想:若那小子真要对她动手动脚,我也没办法了,只好为人间除了这一害!
——只是我的手为什么在颤抖?一定是因为愤怒,一定是。
她这么想着。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小子居然捧着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似的脸!而且那姑娘居然没有拒绝!那小子还一脸深情地倾诉着,那姑娘居然就这样听着,关键是最后,那姑娘居然,拿了银子,抱了琵琶,走了?
难道是我看错了?黄莺莺难以相信这剧情的走向。
那唱评弹的姑娘走了之后,沈青青也回到了座位上,继续低头吃桌上那方已经冷掉的樱桃肉。酒楼伙计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面叹息一面摇头。
但是黄莺莺不会叹息。欺负女孩子,在她苗人的观念里,尤其是在黄莺莺的心里可是极严重的罪过,绝不能就这样算了。她鼓足中气,大声道:“沈青,你受死吧!”
话音未落,三星毒镖已经如连珠一般从她手中发出。
黄莺莺掷暗器的手段在苗疆并不算第一流,而在中原武林能接住这镖的也有不少人。如果是平时,沈青青肯定能用从吴香客那里偷来的本事接住这三枚毒镖。但是这一次,这三枚镖是从她想也想不到的人手里飞射出来。
所以她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点。
虽慢,但后发先至。一杯酒还没有饮下去,她就用筷子搛起盘中的樱桃肉,轻轻一甩手腕,那樱桃肉就飞了起来,恰好挡在了毒镖的前方。只听到噗噗两声,两枚毒镖就乖乖嵌到了樱桃肉的缝隙里。但是还有第三枚镖。它飞出来的时候,因为黄莺莺的一迟疑,准头略差,稍微偏了一些,沈青青歪了一下头,那镖恰好从她的脸颊侧边轻轻擦过,留下了一道很淡,很淡的血迹。
与此同时,那块樱桃肉又稳稳地落入了盘子中。一切都只发生在一个瞬间,快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除了那块嵌着毒镖的樱桃肉。和沈青青脸上那道淡淡的血迹。
看见那血迹,黄莺莺的脸一片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