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看见黄莺莺那煞白的脸,还道她被自己接镖的手法震慑到了,于是摆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我这接镖的手法,怎么样呀?”
她全不知道黄莺莺这震惊的表情只是因为那镖是有毒的。
黄莺莺颤声道:“你……为什么对那女子那样轻薄?”
沈青青呆了一下,又低头想了想,道:“我是有点过分。”
黄莺莺道:“不是有点,是非常有。你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欺凌女孩子,实在是大大的恶棍。我……我看错了你!”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脸又红了,紧闭着嘴不再说下去。
沈青青还是不明白:“你看错了我什么?”
伙计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他对黄莺莺说:“姑娘,沈姑娘……沈少侠方才对那女子说的话,你大概没有听懂。那琵琶女的父亲以前是在这里唱的,得了重病,没钱医治,这才让她女儿来的。他女儿学艺不精,在这里唱了一天,没少受人欺凌。我们都不知道其中缘由,还是沈少侠聪明机敏,猜了出来,还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了她。”
那伙计说一句,沈青青点一下头,听到那伙计夸她“聪明机敏”,她更是得意不住,连连点头。
黄莺莺看看那伙计,又看看沈青青,还有些不肯相信,道:“不会在骗我吧。刚才还和那女子拉拉扯扯……她都快哭出来了。”
沈青青道:“我要给她,她不肯受,怕我有求于她,还是我赌咒发誓,强塞给她的。”
黄莺莺道:“那你为什么要轻薄她,要她坐在你腿上?”
沈青青道:“这……唉,这点是有点过分。我是想试试她。如果她是个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丢的女人,我也不必要帮她了。”
黄莺莺道:“你还捧着她的脸!”
沈青青道:“我是要她看我的眼睛,告诉她我没有说谎啊。”
黄莺莺低头不响。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她恨起自己的鲁莽来。
沈青青这时突然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知道了!”沈青青说,“你见我和她那样亲密,吃醋了么?……你看上我了?我沈少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说不出来了。
因为黄莺莺突然踮起脚,向她的脸颊上亲了过来。
沈青青能清楚地感到这个苗疆女子小小的鼻子里温热的气息。好像江南三月里的风一样。好像没有感觉,却又特别的温柔。沈青青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亲过这么长时间。即便是脸。
虽然是个家雀儿,嘴唇还真是柔软。沈青青刚这么想着,心猛地跳快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啊。”沈青青有点心虚。
黄莺莺这才放开了她,并没回答,而是往地板上啐了一口。
沈青青这才注意到,黄莺莺吐出来的那一口里居然有血丝。
方才她“亲”的地方,正是沈青青脸上的伤痕。
沈青青咋舌道:“苗疆的人居然吃人血。”
黄莺莺瞪了她一眼:“不识好歹。刚才那镖,是毒镖。”
沈青青道:“那又怎样?”
黄莺莺道:“你是傻的么?毒镖毒镖,当然是有毒的。我正帮你把毒吸出来。你刚才还炫耀什么手法,若发镖的人是别人,扔下你不管,只消半天的功夫,你就死了!接住两枚,中了一枚,算什么英雄?”
沈青青听清了她的话,这才有点后怕。不过还是回击道:“若是别人,也不会对我发镖。要知道沈少侠可是正义的伙伴。只有不分黑白的黄毛丫头,才会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黄莺莺有些生气,心想:你有什么来头,我怎么知道?居然这样取笑我。不就是因为我听不懂你们的鸟语么。改天你到我们苗疆来,我们都说苗语,气也要气死你。
不过她嘴上并没有这么说。看着这人中了毒镖,她也有点心疼。当务之急,是把解药敷上。
于是她低头往怀里找起解药来。
沈青青也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看什么看?”黄莺莺道。
“你不说话的样子比说话的时候好看。”沈青青笑道。那笑脸全然不像一个中毒的人该有的态度。这种时候,难道不是该匍匐在地上,磕头恳求女王大人恩赐解药么?黄莺莺越想越气,越气那脸就越红。
不过她只是瞪了沈青青一眼,继续低头找身上的解药。
“奇怪,我的荷包呢?”黄莺莺疑道。
沈青青打了个呵欠:“你说荷包?早先在山塘街上就被人偷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黄莺莺大为气恼。
沈青青却笑得更开心了:“我就是想看你现在的表情。”
“喂!解药就在里面啊!你这种人啊,死了也是活该!”
话刚出口,黄莺莺的心又软了下来。这个人啊,还真是让她恨不起来……
黄莺莺道:“这是苗疆的蛇毒,这里没人能解。我带你去找我爹爹。”
“他老人家在哪里?”
“他一早就走了,不要我跟去,也没告诉我。不过听说好像是向什么‘老君观’去了。”
听见“老君观”三字,沈青青猛地一惊。
“老君观?你没有听错?”
黄莺莺说真的是老君观。她奇怪沈青青何以这样激动。
沈青青想起早上那三个人送她出门的模样,以及程姑姑所说的“天黑以前不要回来”,顿时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君观……就是我家啊。”
她这话是说给黄莺莺,也是说给她自己。
黄莺莺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她记得父亲出门的时候,同行的苗疆高手全都去了,连姐姐都穿了男装去了,却不准她跟去,她还有点生气。没想到他们居然是杀向“沈少侠”的家里。难道他们有什么仇隙?若是这样,父亲是断然不会救她了……想到这里,黄莺莺就有点害怕。
“不要怕。”沈青青道。
没想到这个中了毒镖的人,倒反过来宽慰起黄莺莺来。
“你这个人……”黄莺莺说了这半句,就低着头说不下去了。沈青青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就这样被她拉着。
这个时候,方才一直没怎么作声的伙计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了两声,和和气气地说道:
“你们江湖恩怨,我们小本生意,掺和不起,这个,饭钱还请先付一下,本店概不赊……”
那个“欠”字还未出口,沈青青就大叫一声:“快跑!”
沈青青的银子全数给了卖唱的,黄莺莺的荷包又被人偷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还没等伙计回过神来,二人已经手拉着手往窗口轻身一踏,飞出了酒楼。
不消多时,二人便来到了老君观的门口。
破落的院子大门敞开着,像一张惊愕的嘴。里面却是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有动静,就表示里面的人们生死不明。
黄莺莺心里又是一团乱麻。
她忍不住要抱怨起来:这苏州城那么大,风光那么美,“沈少侠”一家住在哪里不好,为什么偏要住在这老君观里?“沈少侠”的功夫不弱,性格又强,只怕他的家人也是这般。万一和父亲他们争斗起来,只怕难免有死伤。
越是这么想,她的两只脚就越不想往里走了。
沈青青忽然道:“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件趁手的物事来。”沈青青这次出门没有带上剑。
黄莺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想明白她说的话,沈青青已经扔下她一个人在门口,不知走到那条巷子里去了。
“哎,你等等!”
沈青青没回答。
明明都是这种时候了,还找什么兵刃?黄莺莺想:别人中了毒,都是缩作一团再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人却好像打算大干一场似的。难道这人,就不怕毒入心脉,不治死掉么?
真是傻子。不过他是真傻么?黄莺莺以前听父亲说过,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傻子,就是大奸人。
这不是空口白话。父亲讲过一件旧事。差不多二十年前,也许不到二十年前,苗疆就来过这么一个大奸人。
那也是个中土的男子,做了很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帮苗疆立了好几件盖世功劳,最后却身中数种奇毒。苗疆的女人们都以为他是个大英雄,一次次争献解毒之法,他却拒绝了她们的好意,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推入险境。
谁知这些都只是他骗人的手段。
后来,人人都说那奸人也是懂得蛊术的。苗疆是蛊术的故乡,那男子却会一种苗人不懂的蛊,不仅蛊惑走了大家的信任,更可怕的是他还蛊惑走了当时教中座次最高的五仙使。
那五仙使毒功无人能及,医术更是举世无匹,又是苗疆第一的美人。本来只要她守身如玉便可继任教主之位,却因为中了那男子的奇怪蛊术而前功尽弃。差不多一年之后,就传来那五仙使自废武功,殒命在他的手上的消息。
“她真愚蠢。”当初黄莺莺听她爹讲了这故事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自废武功,实在是愚蠢。女人如果没有本事,岂不是任男人宰割?
没想到她爹听她这么说,居然大为生气。她爹说:“五仙使没有错。都是那奸人的可恨蛊术!”
说起来,那个奸人叫什么名字来着?黄莺莺有点想不起来了。
她又想起了沈少侠。沈少侠长得那样聪明,绝对不是傻子。
——那么他一定是大奸人。
莫非,他诱骗自己到自己的家门口,是为了方便抓起来做人质,好让他们和五仙教谈条件,自己借口找什么兵刃,先跑掉了?
想到这里,黄莺莺忽然有点害怕。
为什么自己会怕?若沈少侠是奸人,只要毒杀了他,不就可以了么?他已经中毒了,只要不给他解药,他也活不了多久。
可是黄莺莺不想这么做。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响:你已经错了一次,不要再错第二次!
难道沈少侠也懂那种中土的蛊术吗?
黄莺莺胡思乱想着,不觉中就忘了自己的处境。
而就在这时,黄莺莺的身后有人慢慢靠近了她。
她觉察的时候,身后之人已经离她很近很近了。
——什么人?
还没来得及回头,她就闻见了一股迷香,昏沉沉睡了过去。
沈青青回来了。
她怀里抱了很多家伙。
从烟花铺仓库里过年时卖不尽的爆竹,到杂货铺柜台里摆了一年的蚊香。
还有雄黄,□□,艾绒,蒲扇……
——没有一样称得上是“兵刃”。
这样的太平年岁,她上哪里找兵刃呢?能买到西瓜刀就不错了。可是打铁铺里已听说她有些本事,怕惹麻烦,不肯给她开了刃的东西。结果她只好另辟蹊径,到别家买了一些驱蚊虫,药老鼠,乃至挡灾避邪的东西。杂货铺的人奇怪老君观怎么这么早就买起了消夏的东西,尤其是这些放了一年,半数发霉受潮的玩意儿,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定要送她半幅蚊帐布。沈青青不便说明原由,只好也一并笑纳,当了包裹用。
如果沈青青带来的这些东西被黄莺莺看见,肯定免不了一番嘲笑:你真以为这东西会对我教的宝贝有用?
但是黄莺莺没有嘲笑她——因为她已经不在那里。
沈青青想:她是见到了家人,先进去了吗?
她正要进去找她,忽然注意到站过的地上有一个圆圆的东西。她仔细看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正是早先在山塘街上拿回来的大阿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