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步伐矫健,始终在辛灵前面,他光想着追,也不回头看她,直到跑到尽头——这尽头,原来还是浩瀚汪洋,无垠的蔚蓝。
但也不全是蔚蓝,还有黄,黄土的黄。
此处三面环海,却有两条岔路成着树杈的丫状摊开,背道分散左右。长径直探入沧海,没有尽头。
前面追仙的人,这才止住了脚步,站在岸与海的边界,眺望着天上越离越远,最终消失的仙人。终是弯下腰来歇气。
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后头有人,他转过身来,左手却还插在腰间:“呼——呼——姑娘,你也望见这天上有神仙乘鹤么?”右手往身后抬,指了指东边的天:“呼——呼——”
他好像累到不行,眯着眼睛,气喘吁吁。
“看见了。”辛灵冷静地平视着他——这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皮肤黑黝却光泽,应该是本地的渔家。
“我就说!”少年随意就坐在了地上:“我从七岁那年起,看到这海上有仙人不下十次,他们就是不信!”他边说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咬牙道:“总有一天,我要亲自找到了仙人,给他们看!”
少年慷慨豪言,却发现并没有人去回应他。
辛灵先是站在左侧的岔路口,停伫了片刻,又转至右边路口,复站少顷。
她方才见方羽青的白鹤震动翅膀,都一直是顺着风的。但此刻亲身触感,却发现这海风并不是向着右路,也非朝左,而是——向着中央,正面沧海。
“唉,你在做什么?”少年半跑半行赶过来,他眯眼朝着汪洋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伸手找她讨道:“有没有铜钱?”
“有。”辛灵淡淡答道,从腰间的云锦鲤鱼囊里掏出一枚铜钱——这是当日从她口中掉出来的“噙口钱”。
她用手接了后,便一直带在身上。
少年笑嘻嘻接了铜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瞅了瞅,又用口吹了吹,振振有词道:“芙蓉花阳面走左边,通宝字阴面走右边。”他用食指和拇指将铜钱夹住,轻巧一搓,那铜钱便高高弹起,又一跃而下,陀螺般飞速地旋转着……最后停了下来。
停了下来?
最初的那一刻,辛灵和少年,都不敢相信,这枚铜钱的确是停了下来。
因为它依旧立着,就犹如一堵墙般。
少年觉得,它终会轰然坍塌,选一个方向倒下去,往左或者往右。
只需要再等一会。
可是他等了很久,铜钱依旧竖立着,它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是停了下来。
少年一拍巴掌,无奈地耸了耸肩:“姑娘,怎么办?”
“那就照着铜钱说的,直走。”辛灵说着,就率先淌了下去,朝着海中央走。
“呵呵,好!”少年灿烂而笑,跟在她后面。最初,他以为辛灵只是开个玩笑,渐渐却发觉不对经,她真的越走越深,瞬间海水已经浸过了她的双肩。眼看着,就要漫过脖子,而后吞没掉她整个人……少年大惊,变了神色,大步追了上去,直淌得水浪“哗啦哗啦”的响:“姑娘,你疯了?”
辛灵却置若罔闻,依旧往前走,步子均匀沉稳。海浪微微,好几次扑在她脸上。
“别走了!再走,你就要淹死了!”少年顾不得男女大妨,一把狠扯住她道:“你这叫做投水自尽!”
辛灵被他扯住,便慢慢侧过身来注视他。因为大半身子没在海里,只露着下巴以上,那一个严肃的脑袋,木械般地转过来,这样子反倒显得有些滑稽。
少年没有忍住,“噗嗤”就笑了,他习惯性地俯身,却不设防呛进数口海水:“咳——咳——”
“咳——咳——姑娘,叫你别再走了!”他吐着海水,余光里却扫到辛灵又回了身,还要固执地前行。少年不由得稍稍恼了,蹙眉猛吸口气,屏住呼吸潜下水去。
他想一条滑溜溜的鱼,在水里牢牢抓住了辛灵的一双脚踝,让她前进不得。
她第一次被人触到了脚,虽是隔着绸裙,身子还是旋即僵了,两眼一瞪大,刚想开口呵斥少年,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看——”
你看。
少年听了她的话,一个鱼挺出了水面。而后,他的身子比辛灵还要僵,双眼瞪得比她还要大。
你看。
前面有一座仙山。
它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一点点生长起来的,巍巍千仞,直入九霄。而且,它还在不断地拔高,山的地域也在逐渐扩展,仿佛泼墨着在徽纸上,先是一点,然后极快地渲染开了。
仙山巍峨了,东海水却变得越来越低。从辛灵的下巴退至脖颈,再退至胛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缓缓得动,却沉。
那东西将它的脑袋迟缓地浮出了水面,圆圆的,乌黑发青。它眼珠对着辛灵,慢吞吞的转了很久,才刚刚转完一圈。
它是一只庞然巨龟。
这仙山,就驼在它青苍的龟背上。
巨龟盯着辛灵看,眼珠转动就像滴漏,“啪嗒啪嗒”极其缓慢。它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吸,艰难地将脖子挪了过来,俯低下去。
极懒,极不情愿,仿佛刚被人搅了好觉,却不得不得低下来,以项做桥,引辛灵上去。
她顺势往巨龟身上爬,奈何衣衫浸透了水,湿漉漉打滑,一时攀附不着。
有人,又抓住了她的脚踝。
那人大力地将她往上推举。借着这力气,辛灵整个人往上一抓,十指紧扣住了巨龟的脖背。
“嗷——”巨龟低低地叫了一声,似被辛灵抓痛,却不敢甩掉她。
她终究是攀了上去。
巨龟完成了使命,便重抬起脖子,就要消失。
“大乌龟,大乌龟!别走啊!”少年从水下冒了出来,正是兴高采烈,却见着巨龟欲隐,急得他挥动双臂,高声叫喊道:“还有我,还有我!”
巨龟斜着眼睛瞟了瞟他,闷闷重哼一声,极不耐烦地又低下头来。
“多谢大乌龟!”少年调皮地打了它的脑袋一下。
“嗷——”巨龟不高兴了,它转起眼珠以表生气,奈何,实在是转得太慢。
“知道了,以后,不打你了!”他说着,乐呵呵又拍了下它的脑袋。
“嗯——”巨龟的声音伴随着它的呼吸,就像是千年的穆钟。
少年敏捷,就要往上跳。可他也同样身滑,双手双脚怎么攀,始终是不得力。
一只纤细的皓腕,不早不迟,不偏不倚,盈盈递置他的面前。
“多谢姑娘!”少年弯眉而笑,满目感激。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好温热而厚实的手。
辛灵被他握得一暖,浑身好像顷刻间得了力气,她轻轻一带,少年再配合着跃起。两人都没有费什么力气,少年就上到了巨龟脖背上来。
“嗯——”巨龟发出声悠长的呼吸,仿佛在告知他们坐稳。它扬起脖子,将他们升高到半空中,往回折返,送去仙山。
少年和辛灵坐在它的脖子上,正好看见夕阳西落,底下的大海,半边瑟瑟,半边映霞,却皆是粼粼波光,如嵌繁星。
他回过头来,翘起嘴巴冲她一笑,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辛慎娘。”
“我叫律令!”
“幸会。”她冲他一笑——她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笑容,全全发自内心的友善。
“幸会。”律令打一个响指,回报她更灿烂的笑容。
四目相对,星光璀璨。
他们坐在缓缓移动的巨龟之上,起先还是看的落日余晖。突然,仿佛就在一瞬间,周遭万物飞快地移动了起来,从夕阳到黑夜,从漆黑到晨雾,万千景象终模糊成一道白光……
坐行世间几亿万里。
当眼前的光影再次清晰的时候,辛灵和律令看见了一个大壑:其长左右望不见头,犹如无尽的横障,亦或这大壑本来就是天界。至于其深,实则无底之谷,百川万海,似乎都归流至此,而后,汇填入大壑。
却仿佛永远也填不满。
辛灵终于明白,为何江湖源源入海,沧海却永不会溢渗出来。
“嗯——”巨龟叫唤了一声,好像告知他们,到了。它缓慢地将两人放心,而后昂起脖子,再渐渐收回到苍青的庞然大壳之中。
龟沉入海,山浮海上。
律令兴高采烈,跺了好几下脚。辛灵看似平静,其实内心也很激动——她终于是踏上仙山的土地了。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来:这仙山里,远比她住洛阳城来得大气磅礴。
琼枝玉树,就真的是琼枝玉树,枝上偶尔栖息着几只倦鸟,羽毛皆若纯缟,自有清净之意。
“嗯,好吃!”她只眨眼的功夫没看他,律令就擅自从玉树上摘了两只果实,晶剔似透明。他递一只给辛灵道:“慎娘,给你!”说着,自个儿将另一只咬着吃了。
“多谢律公子。”辛灵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
“律公子?”律令先是一愣,继而俯仰大笑:“头一次有人这么叫我!”他耸耸肩又挠挠背,好像浑身都不自在:“慎娘,你以后千万再这么叫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古怪!其实,我有个诨名,大伙都叫我……”律令说着,旋即凑了过来。手背遮嘴,眼眸闪烁道:“一挂油。“
“一挂油?”辛灵不觉就道出了口——这诨名也可够浑的。
少年笑着应了声,眼儿眯眯极是得意。他又开口问道:“慎娘,你有没有诨名?”
辛灵微微皱了眉头,她一个闺秀家,怎么会起诨名?律令的问话,未免有些太失礼了。
“及笄之年,父母为慎娘取字为灵。”她想了想,还是添上了这句。
“哦,原来是阿灵了!”律令也不由得她分说,自作主张就要定下来:“以后你叫我一挂油,我便叫你阿灵,可好?”他开心地回头,却发现辛灵不在身边:“阿灵?”
辛灵在远处,站着眺看山上,那峰头飘渺处,并肩二人——方羽青和陆掌门,皆是负手不语。少顷后,是陆掌门先启的声:“师弟,你不会责怪为兄放她进来吧?”
方羽青声色不变,始终只是淡淡:“此一番,也算是机缘。”寥寥话毕,他便自先调头走了。陆掌门却还立在那,他似乎看见了辛灵在望着他们,竟冲她和善的一笑。
“阿灵,你在看什么?”律令顺着她的目光,也往山顶上眺,却是高处云深,峰顶遥不可见:“这么远,你也……看得见?”他拧着眉毛,眸内闪现着疑惑:“每次出海,都属我眼睛最好,可这会儿峰顶,却连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你……能看见?”
辛灵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肯定。
“那……那你看见了什么?”律令不甘心地追问。辛灵却不答他,她抬首看去,白玉阶一直向上蜿蜒,犹如垂瀑:“一挂油,你我上山去吧。”
“哦!”律令憨憨应声,连忙跟在了她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