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珍花异草,飞鸟走兽,律令但凡见着了新奇,必定会停下来,左右流连。每每至此,辛灵也不等他,该是怎么走就怎么走,两人间一旦离得远了,律令的视线里望不见她,自己就会慌不迭地重新跟上来。
“这台阶方才数着就只百来级,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数着有百来级?”律令越走越闷,不禁小声抱怨起来。辛灵其实也累,腿上似灌了炼丹的铅,却不吭声——与其嘴上说,倒不如把功夫都用在脚上面,踏踏实实地走。
人若不想苟活,必定要付出苦累。
三个时辰过得像六个。
“走算是到了。”刚踏上最后一级玉阶,律令就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嘟嘴长喘了一口气:“阿灵,你不坐坐歇息?”
辛灵却是摇摇头,她举首仰望,轻声若有所思:“在下觉得……还没有到。”
这玉阶尽处虽已然参天,雀只是群峦间的一崖,并非峰中最高——那最高峰与此相对,还高千仞。
那里,才是二仙方才伫立的地方。
“阿灵啊,怎么可能是那?”律令其实很聪明,他旋即就明白了辛灵的意思,却当即否定了。那险峰笔直,几近绝壁。而且还没有阶路,要单凭手脚之力爬上去:“那里如何攀得上去?”
“攀得上去。”辛灵肯定道:她见那峰虽陡,却还有有苍松古木生于缝间,清荣峻茂。时有猿猴荡过,长啸转响空谷,久久不绝。
律令撅起嘴吹个口哨,他是风吹雨打惯了的男儿,不见得怕它。但辛灵嫩皮娇躯,罗裙连襟,一怕她没有这个力气,二担心着衣不便,难免钩钩挂挂。
“你当真要攀,那我就同你一道攀。”他朝着辛灵吐吐舌头,轻松地做了个鬼脸。
“好。”辛灵破天荒在点头的时候,同时还应了声。她走进峰壁,正欲起手同律令一道攀爬,却有人在远处叫停了他们。
“不必不必,不必攀爬。”来的是神仙陆掌门,他和气地摆摆手,向辛灵笑问道:“在海边的时候,你可曾见我黄鹄后头坐着几个人?”
没等她答话,他便自问自答道:“明早你随着他们几个,乘黄鹄上去即可。”
“不行——”远处又冒出来一个声音,犹如清涧落在石上,澄澈而干脆。
“不行——”方羽青缓缓由远及近,他身边还跟着一男两女,男的着玄色道袍,戴出云冠,扮得像个老道,样貌却还是年轻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那两位姑娘样子却是奇怪,个子高的银发女子,鲜眉蓝瞳,靥笑春桃。而另外那个娇小的姑娘,穿着身淡绿的罗裙,一头秀发竟是浅红夹杂浅白,甚是鲜艳——可她的黑眸子,却始终是黯淡而无神的,就像她紧闭的双唇,笑也无笑。
她亦步亦趋跟在高个女子身后,整个人愈发矮了一截。
“黄鹄,历来只载命定的弟子……”方羽青无论用多么坚决的口气,听在别人耳中,却永远是那般的不温不火:“师兄,此例,决不能破。她若想做门下的弟子,就要自己登顶这蓬莱山的最高峰。”
陆掌门也是好脾气,依旧笑呵呵,沉吟片刻便点头道他说得有理。
“方叔,那我也不是命定的弟子,是不是也要自己攀上去了?”高个女子声若银铃,她一扬头,髻上插的碧玉搔头也跟着摇摆,那数枚阑珠坠子,撞出嘈嘈切切之声。
方羽青表情严肃,凛然应了声“然”。他身边那道士却是眼角上挑,嘴角也上挑,故意去打趣那女子:“丫头,你连这峰头都攀不上去?”
蓝瞳女子冷哼一声,半不屑半不甘。她忽地转了个身,辛灵只觉身边起一阵风,再看过去,那女子双脚已化做细长蟠曲的蛇尾,缠缠绕绕,滑也似打着圈儿就攀附上山去。
“公主,公主——”绿裙子的姑娘俨然急了,慌不迭靠近峰头,仰头朝峰上唤,声音又怯又恐。
那化出半边真身的女子,却完全不理会她的侍女,依旧固执地盘旋在峰尖上头,不仅要向着大家招招手,环佩铿锵,还要得意地摆摆她的尾巴——那不是蛇尾,她上头没有蛇棕白的蟒皮,而满覆金色的鳞片。
她是一条龙。
“别吵了。”她终是降下,龙尾一处地就变成了一双霜雪般的赤足。这龙公主没好气地扫了一眼侍女,那侍女就吓得“嗖”一下缩了脑袋,小腿肚子直颤。
龙公主也懒得再答理她,仿佛这情景早已习惯。她昂着下巴看那道士,一双眉毛斜扬起,简直像要挑入云端里去了。道士也挑挑眼,却不同她讲话,反倒背着手,自顾自地转身往山下走。龙公主便急了,银牙一咬,跺脚就追了上去:“沈叔,你别走啊——”
“公主——”小侍女缩着肩膀,急急忙忙跟在后面。
“却是为难你们了。”陆方两位仙人似乎也要走,临行迈步之前,陆掌门还是忍不住,捋了捋长髯,叹了口气。他叹完,又摇摇头,方才转过去不看辛灵和律令:“师弟,且行?”
方羽青点点头与陆掌门相应,余光却凝住辛灵——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将目光扫到她身上,哪怕方才说那些狠话,也都避开了眼睛,仿佛刻意。
辛灵却一直在看着他:清冷侧脸,温淡的眉,就像他那天用的剑,不变的清冷寒峻;温淡的眉,就像她今日要攀的峰顶,永远的出尘陡峭。
她又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形质及寿命,危脆若浮烟。长生……岂是如此容易求得?
“阿灵,爬吧。神仙都说了,要我们自己爬上去,才能拜他们为师。”律令看二仙都走远了,辛灵却还在出神,便站在高峰脚下,远远地抬手,用一声响指唤她。
辛灵会意,便过来站在他身边,捋袖展臂,就要攀爬。律令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朝她使眼神,意思似叫她踏着自己的肩膀先上去。”他见辛灵疑迟,脸上便有些讪讪:“要真摔下来,还有我这糙皮厚肉垫着……”
辛灵什么也没说,也没去踏他的肩膀,还是自己从一旁爬起。
“不会掉下来,不会掉下来!我只是玩笑,玩笑……”律令见辛灵不理他,赶紧假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却发现辛灵都爬上去数尺了,他便手忙脚乱爬赶上去:“阿灵——”
阿灵——当心!
“阿灵,当心!”
这是律令一路上说得最多的话——事实上,他只重复着一句话。
他很快就赶了上来,却不超过她,只在她低下半个身子,随着一起往上爬。她每次要蹬腿的时候,他会在下面喊;她踩上去了以后,他也要喊……
辛灵心里没慌,反倒被律令喊慌了。不过好歹没有出什么大差错,偶有几脚踩空,也总能很快就再踏着,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就仿佛她身后有个人,辛灵只要稍有倾倒之势,就会马上扶住她。
她几次回头看,身后却永远只是空荡荡——半空中又能有什么东西。
她只能看见远处的云霞明灭,近处松乔比肩,不禁些许怅然。蹬右腿又踏,却怎地身子一晃,好像跟着整座山,都往身后西倾……她反应过来,双手赶紧死扣进崖间缝隙,左脚还踩着,右脚却已悬空。
“阿灵,当心!”身后有人扶住了她,这次是实实在在能感触到的手,这个人——他是律令。
是律令,不是神仙。
正因为如此,所以迟了。刚才两人都听见了一声脆响,那是辛灵骨头折断的声音。应该是从腰折断的,好似要将一个身子做两半叠合。
“我们先下去!”律令一只手顶着她,另一只手还要牢抓住崖缝,咬牙硬撑着道:“阿灵,你腰已折,下去我帮你接好了,我们再重新攀爬不迟。”
她往上望了望,都爬了一半了,再向下看看,拔地直矗,退后也是艰难。便将右脚重新踩落在壁上,决定接着往上攀:“岂可半途折返,功亏一篑……”
“狗屁!”律令突然就骂了人,横鼻竖眼——此刻若手脚能够挪开,他绝对会做个鸡飞狗跳:“你这样根本爬不上去,才是功亏一篑一筐一箩一簸箕!”
辛灵却还是不肯下去——这下山不见得比上山容易,既然都是一半,为何不往上试一试。
律令看她往下望,便也低头俯视,双唇抿了抿,忽然将手辛灵背上挪到了酥腰上。虽然辛灵什么也没说,他还是垂眼柔声道:“忍一忍……”
说到第二个“忍”字,他的声音已细得像一阵风,轻轻吹拂过来。突“咔嚓”清脆一响,他在半壁间为她接上了骨头。
辛灵身子往前微颤,扭头朝他嫣然一笑,玉润声圆:“一挂油,多谢。”
“谢什么,我们靠海吃海的人家,风浪里跌打惯了。”他食指向上挑挑,示意她还先走,他护在后面:“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