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狱到底是冥狱,他瞬间就平复下来。眼神幽深瞧着辛灵,嘴角微微上扬,让人无法猜测他真实的情绪。
辛灵却板着脸,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抽了双剑,缓缓说道:“魔头,拿命来。”
魔头,拿命来。
她冷静的一句话,却让他有种被凌迟折磨的感受。冥狱突然就笑了,回答也快而坚决:“姑娘,本王同你素昧平生,如何一见面,就想要了本王的命?”
素昧平生,他竟说素昧平生。辛灵心中怒火燃得更旺——在杀人如麻的魔王眼里,多年前那十数条人命,就是走路踩死的蚂蚁。
他自然是素昧平生。
毫不犹豫,就杀了过去。
辛灵驱使起双剑,令它们缓缓升空,自己则借此悬于半空,御剑乘风,踏剑而攻,这是她从律令那学来的招数——这双剑,也是律令为她铸造的。
妖王却笑眼站在那,抱手看着她。若是她攻了过来,便瞬间消失,又在另一个位置重新出现,继续看她。
冥狱始终开开心心,仿佛在欣赏辛灵的独角戏——她越严肃,越攻击得凶,他便越觉得有趣。
“魔头!”她痛斥道。
“愚昧!”冥狱却嘴角泛笑,他狭长地眼睛眯了起来,让人无法看见里面的瞳眸:“本王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自负而傲气地昂起头,高声猖狂道:“试问三界之内,有哪一个是本王的对手?”
“魔头!”辛灵却依旧毫不松懈地攻击着冥狱,还是叫他魔头。
冥狱鼻子里无奈出了口气,便拿手捏住自己的下巴,玩味地看着她道:“既然你这么想来杀我,就不怕本王先结果了你?”说着,懒散伸出右臂,高高抬起,只将手掌垂下,食指正好隔空指着她眉心。
他想吓吓辛灵。他以为她会退开躲避。
谁料辛灵却更近了一步,伸出了自己的右臂,五指张开,掌心正对着冥狱的食指,迎了上去:“粉身碎骨,誓杀冥狱。”
冥狱不由怔了:这右掌上的功力,是当日对付朱雀火鸟的时候,他注入给她的。
而今到被她用来杀他。
何时有人敢如此忤逆,又如此来负自己?
不由暴怒。
一把就扣住了辛灵的手腕,先将她拉近身前,反手一折。右手却罩在她天灵盖的上空,五指弯曲如鹰爪。
他凶狠地盯着辛灵,厉声怒道:“你怕本王不敢杀你?”
却看见她那一双平静的眼睛,里面只有仇恨,没有一丝感情。但就是这仇恨,也眼中横波。冥狱不禁心底着不到地的虚,触着云的软。他松了手,背过身子。明明辛灵已经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却依旧要昂起下巴,故作不屑道:“本王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下次再……”
话还没说完,只觉右肩上剧烈地疼痛,体内真气瞬间混乱,游走得他已难以自抑。咬着牙扭过头去,却原来是右肩胛骨处,被钉了一片芙蕖。
那淡粉上染着了赤红的鲜血,便衬得粉似透白。而那鲜血,便更显朱红。
那一日他可也是在远处偷看了的,方羽青蹲下来摘了瓣芙蕖,递给辛灵,叫她“若真遇着了冥狱,危急关头,可拿这个钉住他后背的胛骨”。
她还到真听方羽青的话。
蠢货!冥狱在心里暗骂道。辛灵是个蠢货,他自己亦是个蠢货,怎么就着了道?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改神色。他任由自己后背的伤口滴血,反倒拿食指和中指摸了摸后背,拈住那芙蕖,一把拔下。他将这芙蕖拿至眼前,先带着欣赏的目光把玩了一番。而后捏着芙蕖,轻轻擦拭于自己的唇瓣,沾染上腥红的血腥,诡谲却绝美。
冥狱边擦拭着,边俯视辛灵,他不怒反笑,似乎根本就不在意。
其实,芙蕖是专克鬼方氏的法宝,冥狱被定的又是命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他从来没有被钉过命门,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能钉上去。
明明知道危险,却还要拔下来。明明疼痛得不得了,却偏偏还要拿芙蕖擦拭,做出一副毫发不伤的样子——其实这花瓣每滑过一分嘴唇的,身体里就是数道锥心刺骨。
“哼,你以为这小小的芙蕖,能把本王奈何?”冥狱不屑地将芙蕖甩还给辛灵,目露寒光道:“方羽青的东西,就跟他人一样,都是废物!”
他说着手一挥,辛灵只觉逼人的气流用来,将她击到百丈之外,根本无法抵挡。
她的身子在往后飘,脑海里却在浮现当日方师叔告诫她的话,若是遇着妖王冥狱,危急关头,可拿芙蕖钉住他后背的胛骨。
她明明钉住了啊,怎么就没有用了?
辛灵飘着,见正渐渐离去的冥狱,一步一步远离的背影,她不由大喊一声:“魔头!”
“嗯。”冥狱听她叫唤,回过头来,皱皱眉头,却突然上身一紧,喷出血来。
方才那一霎那,辛灵又飞速地将芙蕖掷来,这次钉住的是他的左肩。
右边背上的那道血痕还在不断被新的鲜血覆盖加深,左边又涌了出来,到形成了两相对称。他嘲讽自己的一笑,冷冷看着远处砰然落地的辛灵,狠狠地一拂袖,瞬间消失不见。
而辛灵则因后脑着地,震荡之下,晕了过去。
※ ※ ※
昏昏沉沉了也不知多少时候,辛灵方才醒来。依旧是黑夜,看天上的星辰推算,她应该晕了半个多时辰。再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冥狱早就不见了。
挣扎着起来,内心也在挣扎,是继续去追杀冥狱,还是重拾最初的动机——寻找律令。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去找找律令:他在哪?可对付得了苏幕遮?
她哪里知道,律令就在她上空的黑夜里徘徊,趴在苍鹫上俯瞰着她,眼睁睁却不能下来。
左右肩胛骨是他的命门,亦是八千道真气闸锁。如今闸锁被破了,真气已无法自控,争先恐后要从他后背上涌出肉身。律令先拔了芙蕖——这次他将其捏个粉碎,他是不会再还给那个女人了。
那个蠢女人,只会继续受别人的蛊惑,再钉自己一次。
想到这,愈发撕裂般的疼痛。律令极力地抑制,嘴唇发乌,苍白的脸上也全都是汗——最厉害的那两道却还是没有控制住。他只能任凭它们在自己头顶上扭动着,犹如两只触手。
看着底下辛灵在焦急地寻找着自己,律令咬紧的牙齿松了松,想唤她,却还是重咬了牙——如此这般的原形,怎么让她看到!
可就是这个女人,将他打回了原形。
又爱又恨,到最后全化作痛心。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叫出了声:“阿灵——”
终究降下苍鹫,下去接她。
辛灵人还没有完全爬上来,就急忙开问道:“一挂油,你怎么了?”
她看见了他背上那两只扭动的怪物,从他肩上生长出来。
“我……”律令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我遇着了一个最厉害的妖怪。”
其实说到“最厉害”的时候,他嘴角自恋地浮起了一丝微笑。身体里却是搅得一疼,不得不集中精神,抑止体内的其它真气。
辛灵自然没有注意,她脸色沉了,声音也变得冰冷:“那妖怪是不是长着一双碧眼方瞳?”
“正是。”律令还是不敢抬头,他怕自己眼神万一闪烁,会露出破绽:“你也遇到了?他有没有伤你?”
“没有,我伤了他。”辛灵却低下头靠近了他,律令不禁躲了躲——辛灵却以为他是被暴戾的冥狱伤了,心里留下了阴影,见着人靠近,便自卫般躲避。
她心里阵阵地难受,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柔声问道:“他伤你重么?”
“恩。”律令赶忙点头,向辛灵描述道:“他重重击了我,而后,我背后上便……”
有点说不下去,自己也不知怎样圆谎而不留破绽,索性豁出去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辛灵却依旧温柔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怀疑之色,反到郑重告诉他道:“应该是鱿鱼精闹的。”
“鱿鱼精?”
“恩。”辛灵点点头道:“一挂油,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在归墟里捕了只鱿鱼吃了,然后因此打通了任督二脉。”
她抬起头注视着律令背后扭动着的两只触手,若有所思道:“你不觉得,你背上生出来的东西,很像鱿鱼的足?这鱿鱼精,应该一直都在我们体内。”
“那你以后要当心,万一你也长出……”
“此刻我心里只在意你。”律令听闻此言,心中一阵暖流,手上似乎也多了几分温度——是辛灵主动将左手心覆盖上了他的右手背。
轻轻地触碰,却灼热得令他疼也不疼了——竟胜过所有的秘宝金丹,甚至胜过那些炉鼎。
在他风雨呼啸的漫漫一生之中,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律令冷静地对辛灵说道。
※ ※ ※
他们躲在一间废弃的破庙内。
辛灵先帮律令输了些内力,替他疗伤——事实上直到律令可以灵活自如地收缩他的触手,辛灵才放下心来。
“阿灵,你要不先歇息会?”律令见她脸色发白,俨然是运功过度,急忙扫出一人宽的干净地方,又脱了自己最外层的袍子垫在地上,劝她小憩一下。
“好。”辛灵本想拒绝,说她还撑得住,可实在是累了——不仅仅是因为方才运了大半的内力给他。
战妖王,两次钉妖王,她都是有十分力出十分力,早就力竭。
还有律令被冥狱打出了体内的触手,更另她心痛到精疲。
冥狱,旧仇未报,又添新恨。这是她沉睡前,迷迷糊糊心里想的最后一句话。
她又入了梦境。
这个梦她许久没有做过了,白皑皑的雪山,独自一人的行走。
她知道,那是方羽青的元婴,他的内心。
这次,雪山上的阳光很耀眼,而且紧紧跟随者辛灵移动,好像也知道她今夜遭受的惊险和苦难,想要护住她,让她不再受伤害。
自己拿方师叔给的芙蕖钉了冥狱,他是不是知道了?
方师叔,你在吗?你在哪里?
方师叔……
律令本来坐在一边,闭眼盘膝,调理气息,却听见身边的起了声响,是辛灵在沉睡中轻轻侧身。他便忍不住睁眼去瞧她: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半掩起面目,露出半张精致的面容。没有声音,却清楚地看到,她勾起了嘴角,嫩红而小巧的唇瓣微咧,隐隐现出皓齿,似带幽香。
律令不由看得着迷,他笑着伸手,想去抚摸这脸庞。
却听见梦里轻笑着出声,细小一句低吟:“方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