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泠氏的聚居地在启云泽东部的天岳山中。不同于羽氏他们只住在青兮山的山脚,泠氏的族人们都在山腰上居住,那里再往上一千尺,就到了绵延几百里的天岳寒川,那里终年积雪,是族中子弟修炼的地方,泠氏一族的寒冰天岳寒川,也是以此命名。
不似启云泽遍地翠竹,天岳山的松树最多,所有房屋也都是就地取材以松木建成,呆在这种房子里,睡觉时都能闻到阵阵的松木香气。启云泽的房子多奢华艳丽,雕龙画壁,九曲回廊,引人流连。可天岳山的松木屋却结构简单,屋内的摆件也并不如启云泽夕氏那样繁杂。泠氏从来都是苦修的一族,若是一心修炼,外在种种,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族长的屋子并不比其他人更豪华,但是却建在最靠近冰雪的地方,寒气常年环绕,每到夜晚,连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今天的天气很好,天如洗过一样清澈蔚蓝,阳光照在寒川之上,反射出淡金色的光。天岳山的空气总是带着冰凉的气息,深吸一口气,却是从里到外的清爽。泠枫看着天岳寒川万年不变的景色,心情颇好,他提着一个篮子,一步一步沿着台阶而上,来到了族长家的小院子,走过父母的屋子,走过他的屋子,最后停在一个小屋前面。
“该喝药了。”泠枫敲敲门,声音淡淡地说道。
没有动静。
“飞扬,早晚都是要喝的,你不可能逃过。”一想起因为喝药而同他斗智斗勇无数次的羽白,泠枫的嘴角不由得挑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弧度虽小,可是放在泠枫的脸上,却如同骤然破冰的小河,春光乍泄。
还是没有声音。
泠枫推开门,果不其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泠枫的耳朵动了动,然后抬头望去。天岳寒川之上,一阵隐隐的叫好声传来。泠枫将篮子放好,揉了揉眉心,然后往叫好声处走去。
天岳寒川中,有一个湖泊,叫做天雪湖,这里白天冻结,晚上却会化开。冻结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比武场。想要跟同族切磋的子弟,都会选择来到这里。不过泠族人大多性子清冷,总是自己修炼自己的,所以天雪湖的人并不总是很多。
可是今天这里却变了个样子,大概有一百来人站在湖边,看着湖中心站着的两个人,时而加油,时而叫好。
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在湖面上跃起下落,衣袂交错分离,如惊鸿离池,又像飞燕还巢。湖边的人都恨不得拿灵气加持自己的双眼,好看清湖中心两人的动作。
“啊!”突然,围观者们一同惊呼。
只见湖中那两个人影已经落地,蓝衣那人手中的剑已经被挑落在地,而他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宝剑的主人,正是白衣人。
“阿白,果然还是打不过你。”蓝衣人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苦笑着说。
“哈哈,承让了,阿裕。”白衣女子收剑,抬起头,笑道。
乌黑的发丝的张扬的神态在阳光和雪的照映下,仿佛发着光,让周围的人都呆了呆。然后,只见白衣女子扭过头,对围观者中的某个人大声喊道:“刚刚都谁赌小爷我会输给阿裕啦?钱都给我拿来!”
“……”众人默。
真的是不论第几次看到阿白拿那么漂亮的脸说这么粗俗的话,都完全没法习惯,暴殄天物之感总是迎面扑来。
名叫阿白的女子自然就是羽白了。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姓泠,若是在山上大喊一声泠兄,前面十个人有八个人会回头,另外两个是女子。在族内,他们都只称呼对方的名,比方说刚刚同羽白比武的叫做泠裕,所以就被叫做阿裕。羽白入乡随俗,在天雪湖跟他们比了几次武,打成一片之后,就被亲切的叫做阿白了。
私底下,羽白倒是觉得阿白比肉麻兮兮的白儿好听不少。
“小爷今天还没有赢到一百文钱。”羽白数了数刚刚赢到的铜钱,然后抬起头来喊道:“谁还想比试一下,给小爷麻利点儿出来!”
阿白拜托你不要再这样糟蹋你的相貌了好吗?
虽然心里都在这么嘀咕,可是没人敢表现出来。想到还能比试,不禁都跃跃欲试,争着上前。
泠枫来到天雪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羽白懒洋洋的活动着筋骨,等着下一个人出来跟她比武。
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泠枫想,自他认识了羽白以后叹气的次数,比他之前近三千年叹气的次数加起来都多。
她来之前,泠氏子弟多各自修炼,切磋只是偶尔为之。几百里连绵的天岳寒川,每个人都能占据一个山尖吸取冰寒之气,何时像如今这样,熙熙攘攘的挤在一个天雪湖边?她来之后,就好像……泠枫不知该怎么形容……就好像往养着莲花的大水缸里面丢了一尾活鱼进去,搅得莲花摇摆不止。
“阿白,我没有铜钱了,用金子可以吗?”这时,泠枫听到一个人这样问。
抬头看去,那个问话的人叫泠沐,好像是一千四百三十一岁,与羽白年龄相仿。
“不行,小爷我就要铜钱!”羽白语气坚决,一听就没得商量。
“为什么啊?”泠沐似乎很想跟羽白比试,于是有些委屈地说:“就为了跟你比武,我们总下山去换铜钱,族长都不高兴了!”
“哎……我这不是怕真金白银,都把你们赢穷了吗?这样你们族长不是更不高兴?”羽白对着泠沐,一脸哄小孩儿的表情。
“说谎!”你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
“当然啦,更主要的是山下镇子上的豆腐西施只收铜钱啊!”羽白挠挠头发,说:“现在多攒点儿钱,等下次你们大少爷出门我天天出去买豆腐,你们不知道,那豆腐西施的小手儿,比豆腐还嫩呢!”
求!跪求阿白不再糟蹋她那张脸!
“你又想趁我出去时干什么?”泠枫背着手,一步一步的走下,来到湖边,看着羽白问道。泠枫出现,原本还算热闹的气氛也凉了下来,年轻一些的连话都不敢说了。
看到泠枫出现,羽白的脸色一僵,知道刚刚自己的话被泠枫听见了,表情有点儿不自然。
“你确定还要去调戏那个豆腐西施?上次你下山,已经是十年前了。”泠枫的声音不改冰冷,可听起来却有些调侃。
羽白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那豆腐西施若不是妖精,此刻肯定已经是半老徐娘了。想到这儿,羽白不禁有些郁闷。她赢的铜钱都快有五罐子了,都堆在床下长绿毛,这下用都用不出去了。
“跟我回去喝药。”泠枫抬头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都自动自觉的回到自己平日占据的山头,继续苦修去了。
原本只是郁闷,听到‘喝药’两字,羽白的神态简直称得上萎靡了。
“从今日起,你可以吃肉了。”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羽白,泠枫说道。
“真的?!”瞬间抬头,羽白一下子精神起来,从跟着变成拉着泠枫往回走,边走还边说:“阿枫,你真是个好人!”
泠枫怔了怔,然后任由羽白拉着他回去。
从金焕抱她狂奔回到启云泽,一直到今天,已经整整五十年了。
泠枫记得刚看到羽白时几乎被吓得定不下心神,她浑身都是刺目的血红,气息微弱。不过所幸那一身的伤和血只是看着吓人,泠枫带着伤,强撑着给羽白施了针,稳定住情况,然后把她带回天岳山再行医治。
天岳山五十年的医治,五十年的鸡飞狗跳。
开始的时候,金焕是一直守在羽白旁边的,生怕离开一下,又会有谁冲过来给羽白一掌。泠枫见金焕只是守着羽白,不四处闯祸,也就随他去了。羽白刚醒的那一段时间还只能躺在床上不能移动,只是天天嚷嚷着要吃肉。金焕瞧着羽白可怜兮兮的,有心给她弄点儿肉糜吃,可是泠枫严肃的瞪视下,还是决定遵从医嘱,不给羽白一丁点儿肉食。等羽白可以下地走动时,两人开始不听管教。于是泠枫开始同羽白金焕长达一年的斗智斗勇。从羽白房间里和金焕身上搜出来的烤鸡烤鸭死鸡死鸭把山脚的一窝黄鼠狼喂得白白胖胖。终于有一天,泠枫忍无可忍,勒令金焕立刻下山,禁肉令一天不解除,他一天不可以再上天岳山。
把金焕拖走那一天,羽白抓着金焕的胳膊,两个人相对嚎啕,引得族中那些孩子们都出来旁观。泠枫一边忍着眉头抽筋儿,一边继续把金焕往外拖。
“不要哇!泠枫,不要拆散我们哇!”羽白拽着金焕的胳膊,就是不肯撒手。
“我保证!我保证不再给飞扬找肉吃了!”金焕作哀求状,连连保证。
经过这一年,羽白和金焕什么德行泠枫已经很了解了,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泠枫继续把金焕往外拖。当最后泠枫把金焕丢出寨子,难得的感觉到神清气爽,再回身时,却发现那些孩子们看着他的目光都不大对劲儿了。有心上前一步敦促他们修行,孩子们却在他迈开步子的时候瞬间作鸟兽散。
手臂上的牵引力不再,泠枫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羽白养伤的那个松木屋。羽白拿出汤药,捏着鼻子,正要一饮而尽,泠枫连忙阻止:“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