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人流从凉爽的地铁站中走出,陶然不自觉浑身一得瑟。虽然已是下午,白日西斜,太阳的威力却似乎不曾减少半分,热乎乎的空气袭人而来,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热。地铁站的出口正当晒,夏日的骄阳即便是到了下午时分也不许人有丝毫怠慢,陶然加快了脚步往街道边的树荫处走去。
这个时候正好是下班高峰期,街道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汽车的尾气卷着灰尘弥散在空气中,搅得建南这座历史古城也喧嚣起来。陶然不由皱了皱眉峰,脚步一转,却是往另一条道上走去。却不知到他这次偶然地换路而行,竟是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陶然的目的地是位于市中心的济民医院,本来直走穿过建南最繁华的国庆路和解放西路便可径直到达。这次从静海公园走却是名副其实的绕道而行了。不过这一路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却是近道不能比的。陶然走在翠色浓荫的路上,原本沉郁的心情渐渐变得开朗,本是紧抿的唇角微微扬起。
走至公园最大的广场时,陶然的脚步不由放慢了许多,广场一角的地上跪着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女孩,身上的衣衫看起来很是破旧,她所跪的地面上一片模糊的白色,以陶然早已经不明晰的眼镜自然是看不清楚的。想起报纸上说她们背后有幕后黑手云云,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走至她的面前,蹲在地上仔细地读看。不是原本以为的父母双亡求好心人施舍钱以便读书的内容,而是简简单单地一行粉笔字,“求好心人给我一块钱买两个包子吃吧!”
陶然心头一震,看了看腕上的表,果然已经到了下午该吃饭的时间了。十来岁的年纪本该幸福无忧地在父母膝下承欢,可是这个小女孩却要在这样炎热的夏日跪在广场上只求两个包子。陶然心下一软,从裤袋里掏出五块钱来,小心地放在小女孩的面前,柔声说,“你现在去买点东西吃吧,别饿坏了。”
小女孩闻言抬头,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垂了下去,极低极快速地说了声谢谢,拿起地上放着钱的碗小步快速地走开了。
陶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有些酸涩,可惜他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囊中羞涩,帮得了那个小女孩一时却帮不了她一世。
静海公园附近是一个小型的菜市,此处此地风景不错,附近的楼盘中住的大多是小有资产的市民。快到做晚餐的时候了,这个小菜市也就格外地热闹起来,往来大多是提着菜篮的家庭主妇。除了正式的摊位外,菜市延伸到街道附近甚至有一些提着大号竹编篮子的菜农模样的人。建南市的交通网四通八达,郊外的菜农只需要花几块钱就可以到达市区。他们种植的菜不同大棚蔬果,这些正宗的农家菜很受普通主妇的欢迎。
因为这个商机很多住在郊区的农人很乐意把当季自家吃不完的瓜果挑到市里的菜市来卖。而此地风景不错,附近的楼盘中住的大多是小有资产的市民,蔬菜的价钱比其它地方能高出一些,这样来这里卖菜的人就更多了,卖菜的多,种类也多,买菜的人自然也多了。也正是这个原因每到这个时候,不甚宽广的街道上便挤满了人。
陶然苦笑了下,再过去不远就是济民医院的侧门,自己也没了再绕路的时间了。菜市里主妇们中间夹着一名年轻的男子,多少还是有些惹人注目的。
夏天人身上大多衣衫单薄,热气从周遭传来,浑杂着主妇们和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空气似乎变得混浊而燥热起来。别人或许还不觉得怎样,从来不爱凑热闹的陶然白净的脸上却多了几分热意,背上一下便湿了。
陶然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脚步加快,试图快些离开这个人潮汹涌之所。
天不随人愿,快走至路尽头时,人群里起了骚动,虽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以国人爱看热闹的一贯心理,陶然知道今天要顺利走出重围似乎有些难。
果然人群涌动,慢慢地往这边聚集起来,陶然心下暗叫糟糕,看了看腕上的表,脸上虽然平静,眉峰却不明显地收了起来。
“二十块,你到底卖不卖,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想敲诈老娘,门都没有。”尖锐的女高音穿透纷杂的人群刺激着耳膜。陶然揉了揉耳朵,忽然想起了屠宰厂的猪。
以此人泼辣的言辞看,这件纠纷不知道要持续多久。陶然微叹了口气,走出这条小街就光明了,可是,前有拦路虎啊,再调转头去?望了望身后的主妇群,陶然摇摇头,也似乎不成。
小心地避开路旁的菜摊尽量不去跟人做零距离的接触,才不过三两步路,陶然的额上便逼出了一层汗,原本泛出红晕的脸上笼上了层灰白。在人群里,呼吸似乎都成了困难的事。
不可避免地走到人群最密处,没有套上耳塞的耳朵很自然地接收过滤着信息。纠纷的缘由再简单不过,高音女士打破了别人的鸟蛋,蛋主人对其提供的赔偿价格不满意,而高音女士又不肯加钱于是……
陶然艰难地走至风暴的中心,意外地发现,蛋主人不是他原本以为的菜贩,而是一名穿着校服的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他身形高而瘦,五官分明,虽然年纪尚小,眉目间却显出几分俊朗来。紧抿的唇,炯亮的黑眸中闪过几屡讥誟的流光,让高音女士神色间多了几分不自在来。
陶然扫了眼少年脚上破旧的鞋,叹息了下,怎么今天尽是遇到本该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无忧读书的少年做着本不该他们做的事情。
不大的竹篮里放着十数只大小不一,颜色或青灰,或白驳,或灰黑斑点的鸟蛋。建南最近兴起了股鸟蛋热,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陶然都知道现在鸟蛋的价格卖得比鸟还贵,就可以看出高音女士说的二十块把鸟蛋买下来的价格其实是非常不地道的。
“谁知道你的蛋是不是真正的鸟蛋啊,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把鹌鹑蛋拿来做鸟蛋卖!我今天是倒了霉碰破了你一个,一起二十块钱算便宜你了!”
“这个是鸟蛋,我亲自掏来的。”少年的眼中满是坚持,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嘶哑,却有几分威慑的力量。
围观的人声浪大多支援着少年,高音女士一听,不乐意了,“你说你自己掏来的,我倒问你,你是从哪掏来这么多鸟蛋?”
少年嘴唇嚅动了下,却没有吭声。
“说不出来了吧。”高音女士自觉占了上风,得意起来,极快地伸出粗短的手指,闪电一般翻开鸟蛋,从竹篮中拿出个颜色青灰中带红斑的蛋来,“你说这鸟蛋哪有红色的?这只蛋这么大,分明是被你涂了颜色的鸡蛋!小小年纪你不学好,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让你老师好好管教管教你。
因为鸟蛋的价格极高,建南最近的确是有人拿鹌鹑蛋甚至是鸡蛋当鸟蛋卖的,而这枚比鸡蛋还大些的青红色鸟蛋的确超出了人们的认知。围观的人们看少年的神色变得异样起来。
少年黑亮的眼睛闪过晦暗的光芒,嘴唇抿得更紧了,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这些确实是鸟蛋,这枚蛋,灰黑中带白点是大杜鹃蛋,这枚椭圆而带白斑是沙百灵蛋,这枚圆而稍长,青中带黑斑的应该是小黑领噪鹛蛋,这枚是林三趾鹑蛋,这枚是红咀兰鹊蛋,这枚是寿带鸟的,这枚应该是绣脸钩嘴鹛,而这几枚小巧玲珑的鸟蛋则是山麻雀的蛋。至于这枚,”陶然从人群中走出一枚枚拾起鉴别出名字又小心地放下,最后从高音女士手中轻轻地拿过那枚青红色的鸟蛋托在掌中,侧着脑袋仔细地观看着,“红颈苇鹀?不对,没有这么大的。五彩文鸟?不太象。鹊鸲?红色的斑点似乎多了些。”
陶然带着研判的神气否定着自己的观点,小心地把鸟蛋放置掌中观察许久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遗憾地摇了摇头,对着少年说,“这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蛋,或许得回去查查资料才会有正确的答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绝对不是鸡蛋。”
等他从鸟蛋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发现四周安静得不象话,旁边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女孩嘀咕,这个人是生物老师吗?怎么知道那么多鸟蛋。长相白净斯文,架着眼镜的陶然的确很像教师。
发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焦点所在的陶然却不自在了,自己说错了什么吗?他曾经在建南大学的生物馆管理过生物档案,对鸟类的标本和认识有过一定的研究。建南市附近是有名的太湖,鸟类繁多,建南大学对生物保护与研究在全国也是很有名气的。因此,照理说,自己因该没有说错才对啊。
“这个你要多少钱?”陶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指着鸟蛋问。
“四十五块。”少年愣了一下,回答道。
“那我买了吧。”如果人群一直不散,自己不是要济个半死才能出去。他有些好奇,这个奇怪的鸟蛋究竟是什么?而且要收集那么多鸟蛋应该要费好一些功夫才对,这个少年拿着菜篮来菜市应该是很需要钱吧。
陶然翻了下口袋,里面只有张五十块面值的钞票,余下的全是各类卡。把钱递过去。
“请你等一下,我去旁边的商店买点东西换开。”
“你没零钱?”陶然看他的样子明白了这点,他犹豫了下,说,“不然五块钱就算了吧。”这些鸟蛋在市面上卖不止五十块的。
“请你等一下。”少年神色仍是坚持,不过语气却柔和许多。他小跑着走到一家不到的商店,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把零钱。
陶然没有拒绝很坦然地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钱,这个男孩不简单啊,虽贫穷却有十分的志气,真不错。
国人对任何事件都热衷于看到一个结局,人群居然一直没有散去。甚至高音女士也仍旧站在原地,脸皮却是涨得通红,从小钱包里掏出三块钱来递给少年。
事情圆满解决,看热闹的人们满足地散去,似乎想起还有晚餐要做,形色匆匆,没一会拥挤处便走了个一干二净。
提着菜篮的陶然有些高兴,四十五块钱买了这么多鸟蛋,还附送了只竹篮,真的是很划算的买卖。想起临走时少年局促地道谢,陶然的神色更加柔和起来。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谢自己,不过,能帮助到别人真的是件让人心身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