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他本以为他能这样死去。可是原来他还活着。
有愆是被自己胸口的冰凉感惊醒的。一股清新的,充满生命力的药香味钻进他的鼻子。
睁开眼睛,他看到步随心正拿着一个药碗和勺子,低头给他胸上的伤上药,动作轻柔,像是一根羽毛轻刷过他的胸膛。她睫毛低垂,轻轻抖动,神色专注,两个脸颊没有血色,额头上的桃瓣便格外鲜艳。她的长发低垂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右手上。
有愆也不知道为什么,手就轻轻地握了握。
“你醒了?”步随心察觉到他的动作,顺手放下勺子,将自己落在耳旁的发撩起,微笑着看有愆。
她的嘴唇还有些苍白,眉宇间也有些倦色。
他记得他重伤昏迷的时候,那条雌魔风蛇还活着。她也只怕是受了很重的伤吧。
“嗯,谢谢。我自己来吧。”有愆应着,便想要坐起来。
“小心些。”步随心忙帮他在背后垫了个枕头,轻笑道,“你还是算了吧,这么重的伤,万一一个失手,我辛辛苦苦杵的药可就浪费了。”步随心想,有愆的命可比她好多了,想当年她的药草都是牛哥嚼的……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看到有愆在看她,她边涂药边解释道:“你的伤太重了,光吃丹药会恢复得很慢,还会残留丹毒。正好我对医药这些比较拿手,所以做了些。——我这么大年纪,也不是白活的是不是。”
有愆低下头看自己的胸口,突然怔了怔,无端地脸就红了。
他刚才躺着的时候只看到她,现在稍稍起身,便看到了自己胸膛的全貌,他的胸口上除了心脏那一线的中间部分有紫电剑挡住所以受伤较轻外,上下都被严重烧伤了。为了要涂药,步随心把他的上衣全脱了,现在上下都涂了绿色的药泥,偏偏显得中间两点樱红格外明显。步随心白皙的手上上下下利索地涂着,映着他麦色偏黑的皮肤,在视觉上极具有震撼力。
有愆感觉自己的心跳都不由地加快了速度。他不自然地别过脸,伸出一只手,嗓子干涩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闹了。”步随心都没抬头看他一眼就按下了他的手,“我都快涂完了。”
有愆只能闭上眼睛,幸而他的皮肤有些黑,步随心扫过一眼时也没注意到有什么异样。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步随心拿着药匙柄不自然地挠了挠自己的头,“那个时候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现在肯定已经去投胎了。”
“……不必。”有愆淡淡应道。
“……”看着这位有六块腹肌的俊男子依旧面瘫着,步随心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在那之前,我没把你当做那么要好的朋友,没想到你这个人真够哥们儿。”
有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步随心的话,只能继续沉默。
“好吧……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是个闷骚。上次在地下炼丹房,这么危险的时候你都不忘了保护洛煌,我以为你们两个是好基,不,生死之交。不过没想到你原来是个好人,连我这种你都会舍命救,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怎么到现在还有你这种好人呢?”步随心觉得自己真是说了大实话。
“不必。”有愆本不想再继续,但胸口上的温柔触感让他没能控制自己的喉咙,剩下的话也一吐而出,“……我不是这样的好人。”
“你不是这样的好人,难道你就是想寻死吗?”步随心开玩笑地道,然后想到了什么,停了两秒,“呃,我不会真相了吧?”
有愆的存在感一直很弱,而且表现得像是从来没有什么欲/望似的,就跟一棵木头一般,什么都不在意,也从没什么特殊意见。两人曾经遇到过只有一间客房的时候,有愆就笔直地躺到了门口,害的步随心连帮他垫个被子什么的都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
现在想想,他有时候和木偶人差不多。先前是国师的木偶人,后来是洛煌的,现在,是她的……呸呸呸!步随心为自己脑内的女王忠犬图像感到羞愧。
看着她又皱眉又沉思又自嘲吐舌头的表情,有愆依旧沉默。不过这次,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才好。
步随心抿了抿嘴:“抱歉抱歉,不该挖你什么隐私。总之,我谢你救我,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活下来了的话,我还是觉得活着挺好的……”
但那时她对自己的认知,她依旧牢牢地记在心里。她其实一点也不厉害,也没有骄傲的资本。在很多困难面前,她只会扮演牙膏的角色,挤了才会动,莫名其妙熬过来还自己给自己颁奖章觉得自己超级不容易。而且劣根性超强,一直默默地把自己和别人作对比,觉得胜过别人就暗自快意,胜不过又给自己找之所以落后的借口……最重要的是,如果她不想再次遇见姚希汉这种人,不希望随随便便被人杀死,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思,查找自己的不足之处,一点一点改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
说实话,意识到这一点的她,总感觉自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奇怪空间,被牛哥照顾了很久,最终知道自己还活着,心内充满无限的欣喜。
生是美好的,所以众生的本性中就向往生,所以才有修士前赴后继走上大道之路。
但是很多人生的时候,只是活着,柴米油盐,有时候记挂着生活,把自己本人都忘了;而意识到生的欣喜,才能更加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美好吧,存在,享受着生,享受着这个生的世界。
步随心只觉得胸内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通畅之意。与此同时,丹田内的灵气自行流转,在静脉内流淌生生不息,运行完一个又一个周天,似是自然而然,全无任何阻碍。
而刚才还在纠结自己想法的有愆,看到的是步随心不指望着何处,眼眸晶亮,一层一层浓厚的灵气透体而出,衣袂无风自动,发光的灵气由外而内透入她的体内,将她整个身躯氤氲出一片迷离之色来,仿佛不似凡人。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平和的微笑,脸颊鲜红生动起来,像两朵粲然开在春天的花。
有愆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呼……”步随心吐出一口浊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走神了。
“唉呀,不好意思啊。刚才不知不觉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已经涂好了。”步随心放下药碗,起身道,“我去帮你打点热水吧。那啥你昏迷以后都过了有一个多月了,连个裤子都没换过,现在你醒了就好办了……”她差点都要下毒手了,真可惜。
步随心出了门。
房门被重新关上。有愆正有些讶异,却听屋外的步随心叫起来:
“天哪!我好像练气九级了?刚才我干什么了?”她只记得自己走了个神了。
有愆的嘴角忽然翘起来,初时还有些僵硬,而后便自然起来。
他笑起来有些像孩子,自然而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