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看着那叶总管回顾了数次才消失在视线里,陶木晴不禁又觉好气又觉好笑。
“你家总管活像是个老妈子……”
宿兮摇着扇子,竟颇为赞同地笑道:“我也有同感。”
“我怎觉得,你就是拿我做幌子躲他来了?”陶木晴偏头过去看他。
宿兮抿唇含笑,不答反问:“那你想是不想出来逛逛?”
陶木晴摇头,很生无奈:“罢了,我舍命陪君子。”
“这也不全是。”宿兮慢吞吞地伸手转身下的轮椅,随着她往前行,“你那银票要换成银子还得走几条街才遇得一个钱庄,现下若是想用钱,仍需些散碎银两。”
言外之意,她如今若是想住店还要靠着他的钱袋。脚步停下来,陶木晴拧着眉毛朝宿兮叹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么能打算盘。”
宿兮并不接话,却忍不住轻笑出声,无视陶木晴那迫不悦的目光,自顾移着轮椅向前走。
这满街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余晖浅浅,日光淡淡,不由生出莫名的安然和舒适来。
似乎是许久许久,没有像这般放松过了一样。
黑鹰城中的武器铺甚多,刀剑矛戟,样样皆有,便是暗器也种类多样。陶木晴站在那摊子面前,随手捡了一个来看,这是三丁梅,两头倒钩,一头可收缩,成梅花形的,据说是铸剑师郑铁石亲造的。
“姑娘,再看看其他的吧,这儿还有好些小巧灵活的暗镖,放哪儿都可以。”小贩见她似乎没什么兴趣,连忙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堆,叮叮当当腾在桌上让她选。
陶木晴看着着实乏味,正待要走,不想身侧呼啦啦跑过几人,撞着她的肩,险些没翻了这摊子。
她手撑着立直身子不悦地瞪了那些个人的背影,嘀咕道:“作甚么不好好走路,那么急,也不见撞了人。”
卖暗器的小贩才把面前的几个流星锤收起来,闻得她这么一说,方笑起来:
“姑娘有所不知,那前面有人搭台子送英雄帖呢,这么好的事儿,谁能不过去凑个热闹啊。”
“送英雄帖?”她当即挑出重要的词儿来,顿时精神大振,双目发亮,“你此话当真?”
英雄大会乃是一年一度,召集武林之中颇有声望地位的人参加。往年每回这个时候都有英雄帖发至各门派之下,其余江湖散人要是能拿得英雄帖的,都有资格前往。
自然,江湖上比不得朝廷那么多规矩。管你用何种手段,只要是能弄到手,杀也好,抢也好,无人过问。
“嗨……有什么当不当真的,过去瞧一瞧,不就是了吗?”小贩抖抖桌上的灰,继续忙活。
陶木晴踮脚张望了一回,那前面满满围着人,隐约有锣鼓声传出,想来不是假话,立马就有了心思。平心而论,就是她轻功再好,想要潜入武林盟主的地盘确实不是件易事,但要能凭借英雄帖,大大方方走进门去,岂非轻松了许多?
“怎么了?”
宿兮才自茶楼过来,见得她脸上神采奕奕,不禁奇怪。
“那边有好玩的,你跟我来。”
陶木晴一手牵着他,扶好轮椅。步伐既不很快,也不缓慢,向那边人群靠近。
街前大槐树下,临近一家瓦肆果有人搭了一个台子,长约十丈,宽敞至极,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围观。陶木晴好不容易拉着宿兮挤进去,却仍只见重重的人影,又念及他行动不便,无法之下只能作罢。
寻了个位置站定,这周遭立着的几个人皆为江湖剑客打扮,且看衣着辨不出是何门何派的,不过声音倒是洪亮。
看得那台上正有人走出来,其中一个灰袍侠客眄视身侧之人:
“上年是我功夫不济输给了你,如今我苦练数月,这回可不会再便宜你了。”
旁边那人不屑地哼笑:“你区区袖剑,如何比得了我的大刀?上回的英雄帖与你无缘,这回就是我拿不到,也绝不会便宜了你。”
他怒道:“休要猖狂,不比一比,你又怎知是输是赢?”
“好,到时台上,我们再一分高下!”
那人拱手,一字一顿:“求之不得。”
陶木晴抱着臂极有兴致地看着他二人吵,期间还不忘弯腰凑到宿兮耳边笑道:
“再有十几日就是英雄大会。据说除了各大门派掌门和随行弟子以外,其余人要进英雄府就得想法子弄到英雄帖。”她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握拳在胸,“难得这里有人送帖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赢到手。”
宿兮含笑不言,视线落到擂台之上,方才走出的锦衣中年人已停至中央,他双目炯炯有神,略有青须,年纪许是四十出头。
这容貌和当今方盟主倒有几分相似,大概也是方家的人了。
宿兮如是所想,正见这中年人四下看了看后,抱拳朝众人施礼,声音低沉:
“诸位江湖侠客,在下方有青。今日奉盟主之命于此设擂台,以送英雄帖给武林杰出之士,送帖一事与往年一样,三道关卡,若有能过者便可得帖。”
陶木晴是头一遭逢上这等活动,听得周围那二人又对视议论道:
“记得前年的三关分别是耳力、身法和内功。不知今年将是什么花样。”
“别管什么花样,想法子过了就行。”
要拿英雄帖自然是腿脚功夫好才行,能进英雄府的大多能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便是为了这个名号许多人也愿意争得头破血流。说起来人人都有虚伪的一面,她也见怪不怪。
陶木晴探到腰包里的几枚暗器,对自己这点手法她还是很满意的,故而手肘轻轻碰了碰宿兮,笑道:
“要不要我也替你弄一个来?”
宿兮扬起眉看她:“你很有把握?”
“试一试,说不上很有把握。要是能成,也帮你拿一个,我们一起进去。”
“这倒不必了。”宿兮垂下眼睑,突然淡淡一笑,“我有帖子。”
“你有?”陶木晴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继而又平静下来,倒也是这个理,
“你和方盟主认识?”
“我与他不过数面之缘,算不上深交。只他前些日托人帖送到我府中,也不知是何缘由。”
“宿先生……”陶木晴忽在好生在嘴里嚼了嚼这三个字,摇头笑道,“看样子你还不是一般的有名气。真真白替你担心了,我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为好。”
听得她语气里多有些自嘲,宿兮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摇头正欲解释:“其实……”
台上的方有青又说了一会子话,听得下面有人高声起哄道:
“方堂主,这今年又是什么题目,您倒是说呀!”
“是啊,老让人那么等着,可急不急——”
“就是就是……”
……
方有青不得不停下言语来,扬手示意众人安静。待得四周再无别人开口后,他才慢慢笑道:
“诸位稍安勿躁,今年因得离英雄大会还有十四日,故而时间充裕,此次的三道关卡在三日内完成即可。”
话音刚落场上便有交谈声响起,方有青不再言语,面上倒是很满意,缓缓点头。
片刻之后,他眉峰一拧,左脚后退一步,袖下的手摸出不知何物来,手腕一转,极其迅猛地向某一处掷去。
这一席动作皆在眨眼间完成,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就觉耳畔有破风动响,那一方飞速射出某个不明之物,直直逼向近处的一位姑娘。
宿兮脸色微变,手掌轻拍在轮椅扶手之上,瞬间移了位置,扬臂挡在陶木晴面前。
只听“啪”的一声颇小的音,再见他手中,修长的两指间赫然夹了一张白色的纸条。
四面鸦雀无声,人群皆怔。
方有青微愣了一瞬,抚掌大笑道:
“这位公子好俊的身手。”
宿兮淡淡地收回手来,眸中清浅:“方堂主,行事太突然,难保不会伤及旁人。”
方有青倒是不以为然,迈步走到他跟前,抬起手来,提了提音量:
“而今这第一题既已在公子手里,不如就打开来,让大家瞧瞧题目罢。”
周遭众人顿然一惊,竟没料到这方堂主出题如此特别,皆不由伸长脖颈想要看一究竟。饶得是宿兮本不欲这般显露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在众目睽睽下展开字条。只见白纸黑墨,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
多情羽。
站在宿兮跟前的那大刀客乃是第一个看见,当即就惊讶出声:“多情羽?这不是黑鹰身上的毛吗?”
另一个持扇书生摇头深深叹气:“未想第一题就这样难为人。”
“据闻这城外黑鹰凶煞非常,更有甚者食人肉,饮人血,成群出没,从不单独行动。要取它身上一根羽毛谈何容易?”
大刀客却是并不见惧色,反轻蔑笑他:“你个书生懦弱,就这么一个扁毛畜生,难不成我等还奈何不了它了?”
“这位大哥说的是。”那边有人迎合,“它能成群,难道咱们就不能结队?就不信几只鸟还能比人更聪慧。”
“哎……你们些个人都是莽夫之见……”书生一甩衣袖,嗟叹道,“我曾亲眼目睹那被黑鹰啄伤之人,惨象由不忍睹……”
旁边的人嗤之以鼻,满不在意:“你若是不去正巧我们也少了个对手,没得人求你去。大伙儿都散了吧,找那黑鹰去。”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书生看似很头疼,可一时又寻不出话来反驳,最后只能忿忿道:“鲁莽行事,都是莽夫!若要送死只管去了,别说我未曾提醒过你们!”
“……”
方有青转过身,面向众人,朗声道:“各位武林同道,明日此时便是最后期限,望诸位能顺利取下黑鹰羽,在下在此等候佳音。”
身边围着的路人慢慢也走了开去,依稀却还能听到不少讨论的话语。
宿兮看着手里的纸条,轻声喃喃念道:
“黑鹰城外的黑鹰啊……”
“这回定是能过。”陶木晴倾身下去,抽过他手里的纸,自信满满,“比其他我可能差了点儿,轻功还是过得去的。”
宿兮并不赞许地摇了摇头:“我听说,这种黑鹰多是在夜间出没,专寻无处落脚的旅人下手。想捉它只怕不易。”
“那岂非是正好?”陶木晴负手走了几步,又转过身面朝他,夕阳正巧洒了她满身,背光处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你忘了我夜探是很在行的,绝对不会有问题。”
端得是宿兮心下隐隐担忧,可又实在想不出别的途径,自己本也是半废之人,当然无法帮她分毫。
“那……你要多加小心。”
*
明月悬空,万籁无声。
山林寂静,偶有风带过树枝发出沙沙声响。月光如水,泻了满地的银色,那棵歪脖子树的枝干上,赫然有一只玄青色的鹰肃穆而立。锋利的爪深深刺进树枝,有些反光的鹰嘴隐隐带血色。目光犀利,看着不觉令人心头发寒。
陶木晴暗自躲在一处。她注意这只黑鹰许久了,难得等它在这树上停下来。方才林中窜过几只野兔,显然它目前吃得尚饱。
其实说来只需要它的一根羽毛,犯不得一定要捉着鸟才行,不过可惜她在地上找了半日,莫说鸟羽,就是鸟影子都没看见。
这种鹰生于绝壁,毛色又与夜色相融,难怪不好寻。
可待天一亮,它只怕又要飞回峭壁之上,那就更加没法了。也就是说,要得黑鹰羽,必须在今夜动手。
陶木晴微微眯眼,脚下放轻,人耳几乎捕捉不到声响。
她弯身靠近几步,突然间,身形一动,如箭一般跃上树梢,右手前伸,直取那黑鹰咽喉。她自诩轻功不错,便是这黑鹰也未能反应回神。
眼见将要到手,此刻不知从哪处亦飞来一人,两人同时擒住鹰身,陶木晴当即惊异,不想因得惯性硬生生与那人撞上。
脚底刚踩着的树枝承不住二人重量应声而断。陶木晴大骇,不禁松了抓着黑鹰的手,毫无预兆地便将从树上落下。
大约也是没预料此情景,那人略一怔忡,好在眼疾手快,随即一脚蹬在树干,伸手揽住她腰身,胳膊一转,拉了她在胸前,齐齐摔于地面。
秋日的山间,地上铺满了厚重枯叶,溅起的石土惊得一树鸟雀叽叽喳喳飞离开去。
这情况太过突然,陶木晴只觉头昏目眩,还未从中缓过来,却感身下不似地面那般生硬,淡淡的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她脑中一震,立马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