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不偏不倚打在前面,正照上步云霄的脸,隐隐见得他眉峰皱起,像是有些不适,陶木晴这才觉察不对,狼狈地自他身上爬起来,不想又没站稳,退了几步倒坐在地。
她轻抽了口凉气,揉着肩膀。这一次摔下来明显带动了锁骨上的旧伤,此刻丝丝泛疼。
“你……你怎么在这儿?”
后者并未开口,右手手掌撑在地面,艰难的支起上半身,左手像是想要动,可毫无反应。陶木晴当即看出来:“你的手脱臼了?”
步云霄微侧脸看了看,正欲伸手过去,不料陶木晴的动作竟快他三分。
“我来帮你接。”
想来方才也是因得为救她的缘故这手才脱了臼的,于情于理自己也该帮这个忙。
拉过他左手看了看,摸到脱臼断骨处,“喀嚓”几下飞快接好。发觉他身形动了一动,陶木晴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步云霄缓缓转过头看她,眼神里略有复杂之色,薄唇轻抿,冷冷吐出几个字来:“接错位了。”
“……”
很生尴尬地看着步云霄的右手覆上左臂,蹙着眉重新接了骨,陶木晴挠了挠耳根找不出话来说,余光却瞟到他胳膊上的一处划痕,不由提醒他:
“你手受伤了,在流血。”
接好骨,闻得她这话,步云霄脸色不改,利落地撕下衣摆一节,亦不做别的什么处理,就简单的包扎上,看着仍活动自如。
他这人的性子陶木晴也不是头回知晓,问十句答一句,索性懒得多话了,摊开手自顾将虎口上的血抹去,怅然的叹了口气。
刚到手的黑鹰就这么给放飞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心中不甘,这黑灯瞎火,难见五指的地方,要再寻一只来,谈何容易。
“你是来找多情羽的?”
陶木晴怔怔地抬眸,倒是没想他先开了口。心中犹豫了半刻,方才点点头,继而又好奇:“难不成,你也是?”这可奇怪了,他堂堂将军之子,论地位是有的,论武功也不差,方盟主连宿兮都送了帖却不送他,谁晓得其中有什么蹊跷。
大约也觉得甚为困窘,步云霄稍稍偏过脸,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这怎么会?”陶木晴不相信地笑了笑,“你的名声还不够大吗?”
步云霄倒不以为然地轻摇头,合上目淡淡来解释:“朝廷虽有势力,总无法插手江湖之事。但即便是武林盟主也做不到一视同仁,对于所谓的朝廷鹰犬,大多很排斥。”
她忽然问:“听人说你不喜朝堂反浪迹江湖,这次又要求英雄帖。你想去英雄府里作甚么?”
步云霄面色一沉,沉默不言。
看得他口风很紧,不过想来自己也没有特别要知道的必要。陶木晴暗暗苦笑了一下,未再询问下去:“罢了。我就是随意说说……”她说着往地上一坐,双手抱膝望天一叹:“如今黑鹰也没了,还是一起想想怎么办好吧。无论如何,明日酉时三刻前倘若寻不到的话,什么都是空谈。”
回想起一月前的事情,陶木晴禁不住无奈道:“最近这几日也不晓得是触了什么霉头,走路路不平,做事事不顺……”
步云霄只看了她一眼,抬起手上的剑作势要站起来。
忽的记起什么来,陶木晴双目一亮:“对了。”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几步走到树下仔细察看,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之后,目光就黯淡下来。
“……这是什么鸟啊,我没得还指望它能掉几支羽毛下来。如何闹了这么大动静,它居然是毫发无损。”陶木晴彻底没了脾气,靠在那树上扶额摇头。
“黑鹰的数量本就不多,而且极其少见。只只都凶猛非常,身上的翎羽自然也与别的不同。”
步云霄提了剑,俯身去看地上的痕迹。这附近似有野兔出没,如此推测,那只黑鹰定然还未吃饱。
“也怪不得那书生会说是道难题。”陶木晴伸直手臂,微微舒展了一下,朝山下望了一望。天色漆黑,只凭月光实在难看出什么来。
风吹草木,漠漠清寒。步云霄搓身转目,往来时路返回。陶木晴听得脚步声,不禁扭头去看他,急问道:“你去哪儿啊?”
后者不冷不热地丢下话:“找鹰。”
只道是他有了什么主意,陶木晴自不多留,也赶紧跟上去,倒不曾管他在意不在意,反正鸟羽那么多,她凑个热闹也无伤大雅的罢?
这座山位于黑鹰城之东,临近紧挨着的另有一座,不过比及此更为高一些。且看山顶处寥寥无人,一下山腰,随处可见便是前来寻黑鹰羽的江湖侠客,带刀带枪,闹出的动静也极大。黑鹰虽说凶猛非常,但如今面对这般多的人,想来也是畏惧,连巢穴都未出。
亏得英雄府三关出的这第一道题,把本清清静静的山林弄得格外热闹。
跟在步云霄背后,一路看着那对着丛生的草敲敲打打的人,陶木晴半晌无语。眼见是向旁边的山峰前行,两山格局差不到许多。青松满地,杂草遍野,怪石嶙峋。不消片刻便行到半山,步云霄忽停下脚步,撩袍蹲身,仔细看着地上残余的一滩血迹。
“这是……”陶木晴亦随他蹲下,食指沾了一些,这血还未干,看样子是才落下不久,她凑到鼻下小心嗅了嗅。“是兔血还是狐血?”
“应该是兔血。”
陶木晴略一思量:“是方才那只黑鹰留下的?”
步云霄站起身,不置可否:“说不准。”
她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可我守了它一夜了,之前它已吃过几只兔子,常理来说不会再狩猎。”
步云霄也不急着推翻她,却从另一角度问起:“你今晚总共碰见多少只黑鹰?”
“……大约……”陶木晴认真想了想,方遗憾道,“好像只有这一只。”
步云霄点点头,慢慢对她解释:“黑鹰是成群行动,今日进山的人这般多,它们自有所察觉,想必都闭门不出,但唯有这一只孤身前往,而且捕获猎物果腹后,仍盘旋不离去,依你看会是如何?”
“你是说……”陶木晴恍然,“是为了雏鹰?”话语刚落,她又觉不妥,“可是找不到巢又能怎么办?”
步云霄也不看她,举目朝前面的山路扫了一扫:“跟着兔血的气息便可。”
他的嗅觉能有如此好?
陶木晴微微有些讶然,但看他握剑迈步,面上瞧不出别的神情,自己也不好多问,闷头继续走。
行了一段路程,脚下的山道已经尽了,前面皆是巨大山石,二人不得不就着轻功又走了一炷香时间,在峭壁断层的地方,步云霄停下步伐。
“到了吗?……”陶木晴好奇地要问,不想步云霄眉头一皱,食指放在唇上让她噤声。随即拽着她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躲着。
即便如此,陶木晴仍谨慎地仰头四顾,身侧的绝壁高耸入天,黑夜中看不见顶,不过隐约在某个凹陷之地模模糊糊有个东西。
那里应当是黑鹰的巢穴了。她犹自颔了颔首,待再往其他地方看去时,顿然心底一惊,这峭壁凹陷下去的小洞中竟都有一个鹰巢,黑压压的大小鸢鸟皆挤在窝中,周身羽毛是与夜幕一样阴冷的颜色,偶有睁开几对鹰眼,眼中莹莹闪着蓝光,看得她不禁发毛。
渐渐地,也感觉到步云霄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亦有冷汗渗出,陶木晴暗暗的想要抽回去,不料后者力道颇大,兴许太过入神,丝毫未觉察这举动的不适。
正当陶木晴还在估测这绝壁的高度,但听耳畔高远的半空传来苍茫的一声啼鸣,几乎是同时,步云霄与她皆抬起头向上看。
被乌云遮了一半的弦月洒出光芒来映在夜空,清晰能看得那黑鹰的轮廓,双翅开展,于绝壁前面盘旋不定。
可从那受伤而扑打费力的左翼看来,这只必然是方才他们遇见的鹰。陶木晴扬起嘴角来,倾身贴在石壁一侧,静静打量它。
黑鹰只在半空停留了片刻,很快便寻到鸟巢所在,减缓了速度慢慢降下去。离得陶木晴二人最近的一个巢穴上,叽叽喳喳的啼叫吵闹不断,黑夜里,三只雏鹰拼尽气力张嘴乞食,黑鹰歪着头站在巢边,将撕碎了的肉片一块一块扔进去。
“这个高度,你上得去吗?”陶木晴一面观察那边的情况,一面轻声询问身侧的步云霄。
他皱眉迟疑了一会儿,很老实地摇头:“上不去。”
陶木晴有些担忧地咬了咬下唇:“我倒是可以,只不过……动静这么大,若是惊了旁边那些鹰怎么办?”
“不能等它飞走后,取雏鹰的翎羽么?”步云霄沉吟半晌,问。
“雏鹰的羽翼都还未丰满,怎么取?”陶木晴略带不悦地瞪他,“况且那么小的黑鹰,我又如何下得了手?”
“……”无话反驳,他只有默然不语。
气氛僵硬了一会儿,陶木晴没奈何,摇头轻叹:“罢了罢了,我去就是。”
步云霄闻言看向她,眼神里多有怀疑。
“……你这算什么表情啊。”见得他那脸分明写着“你行不行”四个字,陶木晴不由来气,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包不知什么药粉来,在他眼前晃晃,得意道:“我自制的迷药,药效很重的。等会我上去给它洒一点,拔了毛咱们就跑。”
步云霄仍觉得不好,出言否决:“依我看,还是我……”
“你不是轻功不行么?”陶木晴摆摆手,打断他,“这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可不和你开玩笑。”
她利落地收拾好行装,打开药粉随时备着。
“记得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动作快些来帮我。”
念及现下也找不出别的法子来,步云霄迟疑着点头。
生怕他半途反悔跑了,陶木晴动身之前又特意补了一句:“我会记得替你拔一根的。”
顶上的鸟巢据此约有两丈多高,光是看着都有些晕眩,陶木晴深吸了口气,脚尖点地,努力压低声响,几乎是垂直踏着这壁面飞身上去。
离得越发近了,面朝巢中的黑鹰终于听到动静,警惕地扭过头,岂料迎面就一抹淡黄色药粉扑来,没给它半点反应的时间,陶木晴迅速从它翅膀上扯下两支羽毛。
事成顺利,她刚欲原路返回,哪知巢里的雏鹰不注意间狠狠啄上她手背,陶木晴始料未及,下盘顿时不稳,摇摇晃晃一头栽下去。她本能原想惊呼,但脑中瞬间浮起那些密密麻麻的鸟巢,赶紧闭上嘴。
这下落速度极其的快,加之壁面还有些凸出的石块,生生让她磨破出了不少口子,饶得是步云霄反应够快,不及多想就立刻踏着脚边的巨石自下面接住她。
如此大的动响已然惊出不少尚在熟睡的黑鹰。
经过一小段下滑后,步云霄单手扣在了峭壁一处小石洞上,另一手搂着陶木晴的腰身,二人就这般悬荡荡挂在高耸陡峭的山崖之上。
听得头顶徒然冒出许多鹰啼,似有数十只在拍打翅膀向这边飞来,步云霄低头看向身下,虽算不上有万丈之深,不过倘使就这样摔下去,也肯定必死无疑。
这座山本就比方才那座高上许多,即便是要慢慢用轻功下去,这悬崖也没有什么落脚之处,还不提他手里抱着一个陶木晴。
脑中还没理出思绪,手上就传来锥心的刺疼,他转头,那扣在石壁上的右手手背已被前来的两只黑鹰撕咬得面目全非。且就在回头的这个当儿,一只鹰嘶鸣着凑过来欲啄他双目,陶木晴一吓,眼疾手快,出手就护住他眼睛,那尖利的鹰嘴毫无悬念的深深刺入肉中。
温热的鲜血顺着额头慢慢流淌下来,手背上的疼痛又着实让他忍受不住。步云霄心知不能放手,一时慌乱如麻,更加觉得脑中空白。
“放手,快放手!”瞧得他这手若再放任不管只怕是就废了,陶木晴急声出口。
步云霄微微一怔,嘴角动了动,忽然郑重道:“不……我不能丢下你……”
“唉……”知晓他是会错了意,陶木晴又是感激,又是有些哭笑不得,“没叫你放我啊,是那一只手。”
约摸是有一瞬的尴尬,步云霄停滞了片刻,竟意外的没有问缘由,蓦地松了手。
两个人的重量让下坠速度比适才更加快了,呼啸的风划在脸上如刀刃一样的疼。陶木晴突然反抱着他的腰,抽出软鞭来,伸手一甩,鞭身跃出了一道弧线,正缠上那颗歪脖子树。树干粗壮结实,想来不是那么容易折断。
待这晃动停下来后,陶木晴稍稍松了口气,忙对他道:“快爬上去。”
身后的黑鹰穷追不舍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他二人自不敢懈怠,一上地面便仍尽了全力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