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跑了多久的路,直到累得实在走不动,陶木晴才一面摁着腰,一面气喘吁吁地摆手。
“……不行了,歇一会吧,好不好?”
听得她如此说,步云霄方停住脚,看着身后并无什么追来,头顶也寂寂无声。想着那黑鹰许是作罢离去了,这便放下心。
陶木晴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随意扫了扫,就地坐下,背靠着一棵树,长长舒了口气。看她模样,步云霄也不忍再说什么,默了一会儿问道:“多情羽呢?”
“在这儿的。”陶木晴虚弱地笑笑,朝他扬起手里紧握着的两支黑色翎毛,“好不容易拿到的东西,我怎会怠慢。……来拿着,你的。”她说罢递了一支过去,步云霄伸手接住。
折腾了一晚,眼瞅着这时候大约寅时四刻,要不了多久,天都该亮了。陶木晴倦倦的把手里的翎羽凑到眼边看,细细的羽毛黑得发亮,硬硬的还有些蜇人。
“就这么个东西,险些没把命赔上。”她自嘲地笑笑,“一个英雄帖,犯得着吗?”这话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问。
步云霄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但终究还是没说话,径直走到树的另一侧亦蹲身坐下。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流水声,潺潺缓缓,且近且远。因得在悬崖边那场打斗花了他不少的体力,步云霄只觉眼皮沉重,可又强撑着不让自己睡下,努力探着周遭的动响,那涓涓细流入耳时,清浅醉人。
“接着。”
有一物从旁边扔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握,冰冰凉凉的感觉自手心里慢慢荡开。步云霄摊开手掌,一个白瓷瓶正静躺在那里。
“上好的金创药,先止止你手上的血吧。”
身边有人漫不经心地开口解释。
说话间他才注意到手背上的伤。步云霄眉头稍稍皱了一皱,打开药瓶,轻轻涂上药。
“多谢。”
“现在回城,不知道行不行。”陶木晴翻来覆去,甚是无聊地把玩着那根羽毛,自言自语。
步云霄淡淡接话:“这个时候想来城门已经关了,一早辰时才会再开。”
“辰时啊……”她扳着手数了数,叹气,“还得等两个时辰。”
北方的气候本就偏冷,加之又是晚上,更深露重,跑了一路出了满身的汗,现下被风那么一吹,顿冷得她瑟瑟发抖。陶木晴缩在地上,摆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目养神。
鼻尖嗅到一股清幽的香气,像是什么草木的味道,虽不知其名,不过倒也沁人心脾。
“你爹是将军么?”
她闲得无事,随便挑话来问。
“……嗯。”
“他管事吗?”陶木晴来了兴趣。
步云霄将手背上的伤处理,静静摇头:“不管。管事的是丞相。”
她有些不解:“可是大官不都有权有势么?”
“……官不同,管的东西自然也不同。”步云霄把背后的剑拿至眼前来,仔细擦了擦剑身,“不过若是品级较大,某些事情也是可以管的。”
陶木晴不由笑了:“当官那么好,你如何不去混个官当?整天在江湖上闯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步云霄不以为意地轻摇头:“不,我不喜欢官场……”毕竟那里太乱,偶尔想想,江湖虽也不见得好得到哪里去,但总是个自由身,仍是怎么轻狂怎么放纵都不必顾及太多。只如今背着将军儿子这个头衔,想要过得自在也不那么容易。
而且在现下这个文官当道,武官被压的时局之下,即便是做了官又如何,到头来指不定落得个什么下场。想伯父祖上一家当年随□□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将这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不说,连兵权也一并归还。兵家引以为傲的,难道不就是兵权么?总有白银千两,黄金满仓又有何意,当真可笑。
把地上的瓷瓶拾起来,用塞子在瓶口仔细塞好,步云霄微一偏头准备还给她:
“你的药……”他话尚未说完,就发觉肩上一沉,侧目看时,恰瞧见陶木晴歪头在他肩上睡得很熟。因想起方才在绝壁之上的种种,他心下一软,再不作动弹,只坐在这寂静夜里任由她靠着。
云过月出,皓皓泛白,泼了一地幽幽,满天的氤氲。
*
冬季的天总是亮得格外的迟,明明四周还是墨蓝的颜色,时候却已过了辰时。早点摊永远摆的比别的摊子早,不过刚过了宵禁就起来支摊位了。仍旧是一股薄薄的馒头味道,顺着气流升入天空,带着些许温馨和暖意,浸湿了窗边的架子。
宿兮倚在一旁,垂眸看着那摊子前面来了一拨人,又去了一拨人,楼对面的客栈黑压压的,还没亮灯。
他在心里默吟了几句,提起笔在纸上信手拈了一词,再回头读一遍却觉得很是不好,索性揉成了一团扔在地上。
“无言谁会凭栏意。”果然比起欧阳,他还是更为欣赏柳耆卿。写词固然需要豪气与沉稳,但不屑一顾的疏狂是不可少的。
“大少爷。”叶总管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看了看,又搁在桌上,捧起一个手炉轻放在他怀里。
“您这么早就起了啊?”
宿兮一手撑在下巴上,双目瞄向楼外,不咸不淡地回复他:“天太冷,我反而睡不着。”
“……是底下人没铺好床吗?老仆这就派人多添些被子来。”叶总管自然吃惊不小,忙施礼要退下。
宿兮无可奈何地出声唤住他:“不是……不用麻烦。我只是……自己睡不好。”
叶总管莫名地皱紧眉头,顺着他的目光也往楼下瞧,入眼的是一个生意不错的食摊,白烟滚滚,倒没看出别的什么来。
“……大少爷,是在等什么人么?”
他微微一怔,竟有些失神。回忆起昨日陶木晴说要去山中寻黑鹰一事,归家之后他便一直放在心上,亦派了人前去打听,怎奈只知此次前往的江湖人士众多,下面的人也未见过她。如此过了一夜,也不知她到底找到没找到。
找到了……人又可有受伤?
“叶总管。”
听他忽然开口,叶总管连忙应话。
宿兮深拧着眉,仍瞧着楼下的人来来往往,一对星眸浅浅蕴光。
“你说……此刻城门可开了没有?”
余光扫了扫柜子上的漏壶,琢磨了一番,道:“少爷,辰时已过,想必是开了。”
“哦……”他良久才点了点头。
手炉里的温暖逐渐蔓延直全身,觉得头略有沉重之感,许是昨夜难眠的缘故,宿兮转了轮椅本欲回房休息,不料楼下忽起了一阵小小的喧闹。他不经意扫了一眼,目光却定格在客栈前的两个人,顿时就改了主意。
“叶总管,我要下楼。”
*
步出院门,绕了一小圈子才又回到街上,可幸那人并没走远,背对着他站在食摊旁慢慢啃着一个白面馒头,身侧立着的另一人容貌甚是熟悉。
“陶姑娘。”他轻声唤道。
才咬了一口馒头,陶木晴习惯性地抬头四顾,正巧与对面的人目光相撞,眉眼就弯了起来,笑着招呼他:“宿兮。”
“你几时回来的?”他推了轮椅移过去。
“就在方才。”陶木晴三两下把手里的吃完,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还没饱,你带钱了么?”
宿兮摸了几块碎银递给她,半途见得她旁边的那人,方礼节性地朝他点头:
“步大侠。”
步云霄仍旧无甚表情,向他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这回要多亏了步大侠啊,不让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陶木晴无所谓地调侃一笑,手上的馒头才出笼,烫得险些拿不稳。
“很严重吗?”宿兮关切地打量她,“你可曾受伤,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不用了。”陶木晴微笑着摆摆手,“严重是挺严重,不过不仅没受伤,羽毛还拿到了。你瞧这个——”她掏出那根黑色的翎羽,显摆地晃了几晃。
见得她的确是生龙活虎不像是有事的人,宿兮也随之轻叹了口气。陶木晴才把翎毛放好,忽想起来:“……步大侠他伤得挺厉害的,还是寻个大夫来吧,可好?”
闻得她此话,宿兮不禁看了一眼步云霄,见得他浑身略带狼狈,衣衫几处破损,手臂和手掌皆有包扎痕迹,自也点头应下:“当然好。”他侧目吩咐叶总管:“去找个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要快。”
步云霄顿时一愣,当即就回绝:“不必。”
“我自己的伤,自己会处理。”
叶总管脚抬了一半,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眼神询问宿兮的意思。
陶木晴摇了摇头,不看好:“从树上跌下来带了些伤,在悬崖那会又落了伤,你既不是大夫,不懂医术,还是看一看的为好。”末了她又笑着补上一句,“你莫不是担心付不上钱吧?”
宿兮也微一颔首,道:“陶姑娘说的是,步大侠若也是为求英雄帖的,那么接下来的两关不有个极好状态恐难得胜罢。”
步云霄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答应下来。
“如此,就多谢了。”
叶总管拱了拱手,于是才又继续往前街走去。
天空渐渐亮起,陶木晴略有疲惫的捶了捶肩,余光扫到宿兮眼底下的那片青黑,不由问道:
“你脸色看着很差,该不是病了吧?正巧也叫大夫给你看看。”
听她这么一说,宿兮下意识地摸了摸双目,继而含笑道:“不碍事,许是没睡好。”
“我也没睡好。”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朝他抱拳的笑了笑,“你起那么早,天又那么冷,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为上。”
“也好。”宿兮淡淡垂下眸子,而后却问向她,“你有什么打算?”
陶木晴刚举步要走,想了想,笑着答道:“先去客栈里好好睡一日,等酉时再去台子那儿……”她说到一半,突然又问:“你那时候可得空?不如过来也过来瞧瞧吧,好不好?”
“好。”他回得很干脆,手轻抚着扇坠上的纹路,“在湖畔槐树下等你如何?”
陶木晴回过头冲他笑笑:“但愿我不会迟来。”
*
申时末陶木晴才睡醒,正要起来就觉浑身酸疼不已,匆匆穿戴完毕,随手拿了桌上的一杯冷茶灌进腹中。一股寒意从心底而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住店的钱仍旧是宿兮垫着的,她捏着那张银票瞬间有些莫名的愧疚。
“姑娘,这是要出门还是要点些什么菜啊?”见陶木晴走下楼,尚在厅里擦桌的小二立马凑上前来问。
“出门,我晚些时候还要回来的。”她走了几步,又挠挠耳根,“那个……房钱可还够么?”
“够的够的。”小二满脸堆笑,“适才那位公子给了三个月的房钱,姑娘不用担心。”
“哦……”
她没再说什么,埋下头走出客栈。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来往不断,红日稍偏西,此刻距离酉时三刻还有些时候。冬日里的阳光照得浑身都暖暖的。
陶木晴绕过前面的巷子,再走了一阵方见得那临水旁边的槐树,不远处的瓦肆里喧嚣热闹,笑声此起彼伏。
湖水波光粼粼,闪烁着余晖。宿兮就静静背对着她,面朝着水,如墨的青丝随风轻扬,一身清雅无尘,俊逸若画。
大约听到她脚步声,宿兮慢慢回头,待见得她面容时脸上方露出一丝笑意,柔声道: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