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生挠挠头,想了想:“……不太近,骑马可能要用上一天一夜……啊,不过这里倒是离大师姐的听风谷很近,过一个山头就是了。”
“那倒是正好。”宿兮微一颔首,“便顺路去看看她吧,那之后再回汴梁……”他转过头,应当是对陶木晴而说的:
“你也……可以去看看她。”
她目光闪动,记起宿兮曾说是有几个同门师兄的,不欲先回汴梁,大约是想让她先见见他师门之人罢……
正在椅子上闲着玩茶壶的十三猫余光忽瞟到他二人身上,越发觉得好奇,侧了脸仔细看了看他二人表情。眉间一蹙,骤然是明白了什么。放下茶壶轻叹着笑了笑,故作随意地开口,眼神却是对步云霄:
“既是如此,咱们也跟着去凑凑热闹,听风谷……唔,去拜访拜访传说中那位名满江湖的朔大女侠……不知宿先生可有介意?”
宿兮当然摇头:“自不介意。”
“只希望宿先生到时候,可莫怪我几人煞风景才好啊……”
听他这语气,分明是话中带话,燕生莫名其妙地皱眉看了他一眼,很是不解其意。未想,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耳中就闻得几声不太熟悉的脚步,他当即喝道:
“什么人?!”
众人皆是惊异地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得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袄子,正同样讶然的盯着屋内众人看,她背后的孩童一脸泪光地拽着她衣角,表情怯怯。
“这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宿兮出声解释道,“我们是暂住在她家中。”他言罢,方朝门口歉意一笑:
“李家嫂子,实在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毕竟先是他俩人占了人家房间不说,而后又带了这么些人莽莽撞撞进来,情理之上着实说不过去。
那厢对于李嫂子而言,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遭在自家屋里见得如此多的江湖人士,一时怕吓坏果儿,伸手将他往背后掩了掩,这才很见机的施了一礼,笑道:
“宿公子哪里的话,既是公子的朋友,倒也不必见外。可需要茶水什么的?我这便下去准备。”
“啊!不用了不用了。”燕生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摆手,不好意思笑道,“真对不住啊大婶儿,我们江湖人,警惕惯了……这些天多亏了你照顾我三哥,还不知怎么谢你呢。”
闻得他谈到“谢”字,宿兮略一颔首,问他道:“小燕,你此番带了多少银两?”
“银两?”燕生把身上大大小小的包袱翻了个遍,摸出一叠银票和一个大钱袋来,凑到他面前,“就这么多了。”
宿兮点点头,吩咐道:“现银有多少?”
“五十来两吧。”
“都留下来,给这位大婶。”
“诶,好。”他倒也不含糊,利利索索地往钱袋里掏钱,李家大婶何曾一次性摸过这般多的银子,愣得连手也颤起来,忙要推辞。
“这……这如何使得……我……”
“李嫂。”宿兮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收下,“雪中送炭,定当倾力回报。不过只是一些银两,不足挂齿。倘使李嫂以后若遇上什么麻烦,自可去汴梁寻我。”
虽心中早已猜到这位宿姓公子来头不小,但看他如今出手这般阔绰,说话又见得很有分量,心头不觉有些忐忑起来。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陶木晴禁不住上前,轻轻拉过她的手:“收下吧,我们也叨扰那么多日,实在过意不去。再者,你一个女人家要过日子也不容易啊,小果还得念书,往后考功名娶媳妇,这些可都要用上钱啊。”
本就还有些犹豫,听得她这么一说,李家嫂子自也就不客气了,扭捏着笑道:
“那……那就收下吧。也可算得是媒人的红包钱是不?”
没料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口出此言,陶木晴拉着她的手瞬间就滞住了,纵然是尴尬到不知如何是好。
十三猫早瞧出这其间端倪来,听到这话倒也不很稀奇,再者,眼见着屋舍简陋,院中不过两间房,他二人若都居于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不生情愫。且宿兮又生的相貌堂堂,举止之间温润儒雅,倘若不是个瘸子,那登门说媒的人,还不得踏破了他宿家的大门?
只是他也未曾想,这两人……竟都到了如此地步。
心下暗暗祝福之余,又不忘朝身侧一人看去。
晨光熹微,落了他一身,近几日四处奔波,此刻显得格外风尘仆仆。难得方才见得陶木晴时还露出一丝喜色,如今早淡得一干二净,那面容上仍带着往昔的冷漠无情,而且……似乎有增多的趋势。
不晓得可是这山坡比及山脚地势更高些,十三猫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也不再敢盯着某人瞧了,自顾仍摆弄着他那一套快玩遍了的茶壶茶杯。
静默了半晌,周遭一干人等都不见说话,只燕生一人托着下巴皱眉冥思苦想了片刻。突然像是恍悟般,一脸欣然地抬头去看陶木晴,接着又一个头凑到宿兮旁边,拍手乐道:
“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她三嫂子了?”
他话音刚落,静立在窗前的步云霄微微侧过脸,视线从简陋的那方木桌移到不远处的那人身上。
她面上盈盈带着笑,对燕生调笑之话却出奇没有反驳。既是未有反驳,自是默认。阳光淡薄,不偏不倚照了他二人,只就这样远远看得他们相视而笑,竟觉是如斯般配。
蓦地发现喉中好似哽了什么,想要说些话出来,却一个字也无法吐出口。步云霄索性缓缓又别过脸,仍看着窗外残败一片的树木,适才之举,亦无人觉察。
李家嫂子仔细将那一袋子钱收好,看他几人都还在屋里愣愣立着,自热情地要招呼:
“几位大侠都还没用过饭吧?……不如,不如就在家里一块儿吃了?我这就去弄些菜来。”
“不用了麻烦了大婶儿。”燕生急忙笑着拦住她,“我三哥他吃不惯这些的……”
“小燕!”话未道完便听得宿兮喝住,皱着眉峰朝他不悦的使了眼色。
后者也发觉自己这话是有些不妥,见得宿兮这般脸色,赶紧又结结巴巴地改口:
“我……我的意思是说。咱们过一会儿就要启程上路了,三哥他这伤要紧,还是别乱吃东西的好。等进了城看了大夫再作打算。”
“要走?”李嫂子倒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走了?”原想着大概宿兮会在这地方将婚事给办了,不过又一斟酌,他这般身家的公子也不会如此委屈了陶木晴。
“自然要赶快了。”燕生理所当然笑道,“好歹要过年了,咱们往听风谷去了还得回汴梁呢。迟了可不好。”
听他此话也有理,宿兮并未反驳,只朝着陶木晴轻轻道:“那就收拾东西吧,过一会儿便赶路。”
“好。”她点头应下。
“我先去镇子里买一辆马车来……对了,咱们三个人马匹也得换一换。”说到一半,燕生挠挠耳根,拿不定主意地瞧着陶木晴,“三嫂是骑马还是坐车啊?”
“我……”她一向是骑马惯了的,极少坐过马车。但因得也放心不下宿兮,且想着他或许亦需要人照顾,刚要开口说话,却不想旁边的步云霄先她一步,淡淡出声:
“她还是坐车吧。”
他转过身,面对着陶木晴:“你腿不好,不宜多劳累。”
此言听入耳,倒不觉有什么奇怪之处,燕生只顾点头:“好,那我这就去买马。”
步云霄没再说话,移步缓缓又走到窗边静站了一会儿,终是觉得不耐,最后还是步出门去,在屋外吹冷风。
对此,燕生只道他本就这清清冷冷的性子,也没意外,抽了抽鼻子嘀咕道:
“这步大侠果真很……”他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词来,“膈应啊。”
“你管人家的。”十三猫耸耸肩,却笑得一脸深意,“好好买你的马去,大爷我这回可想骑一匹最好的。”
“这深山老林的,我上哪儿去给你弄一匹好马啊?你就将就将就吧。”
十三猫似乎也对这个不怎么上心,随手把茶杯一掷,弹着衣袖站起来,犹豫一会儿,方也推门往外走。
风寒料峭,树梢露珠初唏,平白添了几分萧索。才走到院子里,就看得那树下笔直挺立着的一人,长剑斜背在身后,纹饰清晰。十三猫脸上多带了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慢慢踱步过去,抱臂环胸歪头瞧着他背影。
“怎么着,步大少爷不进屋呆着,如何一个人在外面?”
步云霄身形不动,连头也没有回,想来是懒得答他。
十三猫倒也不恼,继续笑道:“你这模样……是当真看上她了?”
打心底里没觉得陶木晴有多好,初见时只道是个莽撞的小丫头,就是轻功还能入眼,至于使毒一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也就马马虎虎的样子;待要论长相,依他的目光看当真是一般了。总的说白,那陶木晴便是有几分姿色,也配不上他。
“这丫头有什么好?我看你和那个宿大公子眼睛都不怎么好使……”他没奈何的耸耸肩,“不过也难为我,这么想尽法子帮着要撮合你们俩,哪知道仅过一个月就被宿家公子抢了先了。
“动作……倒也真快。只是没弄懂那丫头……他一个瘸子顶什么用?也就家里有几个子儿,说财权,你堂堂将军府也不输他啊。”
实在是嫌他话多,本打算不理,但没料此人是越说越发没个停歇,步云霄忍不住喝住他:
“我的事,自与你无关……你追了我那么些日子,不就是想要那本刀谱么?待此间事了,我回汴梁找来给你便是。”
“啧啧……你恼什么。”十三猫铁了心是要调侃他,“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是喜欢她,又不开口又不做些什么,就这么愣着,我替你急。”
“不劳费心。”他顿了顿,皱眉道,“刀谱你莫不是不要了?”
“刀谱自然是要。不过刀谱是刀谱……现下,在下倒是对步大少爷的人生大事关心得很。”十三猫摸着下巴浅笑,貌似很无辜,“没办法,鄙人就是死脑筋,爱管这不疼不痒的闲事儿。看来步大少爷往后得多担待些了。”
步云霄:“……”
*
这次本就逃得匆忙,要说该收拾的东西,除了换洗之前的两件外再无其他。她的毒雾弹在英雄府时已然用尽,暗器也在带宿兮游水之时掉得七七八八,就鞭子还在身上。最最重要的是她那个千般万般珍贵的黑瓷罐,那里头装着她养了十几年的毒蛊,要想出师想在师门中混得一席之地,那东西自必不可少。
如今就这么没了,说不心痛肯定是假的。且不说自己回门该怎么解释,就恐让她师父知晓……不知又会发多大的火。
该怎么办?陶木晴一时发了愁,坐在椅子上,瞧着手里的包袱出神。
见她这般模样,宿兮哪里明白她心头所想,只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陶木晴遮掩着摇摇头,笑道,“我就是想,既是要去见你师姐这么大的事儿,空手去肯定不好。要不要带点什么?”
宿兮不由笑叹道:“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又不是见我爹娘,怕什么。”
“不是怕……”她是素来闲散惯了,也不知道一般人家的姑娘在出嫁之前都做些什么。不过又仔细想想,她是没钱,要采买东西,到底还得仰仗宿兮的钱袋,最后只能认命地摇头。
“罢了,当我没说。”
毕竟这种事他也是头一遭,不知陶木晴心中所想,亦不敢轻易去问。宿兮斜靠在床上,静静看着她整理好床被,又叠好衣物,莫名的升起淡淡的暖意。他低头想了想,方道:
“我师姐她也是使鞭子的,你们兴许会有些共同的喜好吧。”
“她也使鞭子?”陶木晴闻言转头看他,笑吟吟道,“九节鞭么?还是软鞭?”
“硬鞭软鞭都会使,不过要论擅长的应当还是剑术。”
陶木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好奇的凑过去:“那她鞭法可有我好?”
实在不忍心打击她,但又不欲说谎诳她,酝酿了许久,宿兮才慢慢道:
“你的鞭法……嗯,是要独特一些……”
他话道了一半,外边儿的燕生就探了个头进来:
“三哥,马车马匹都备好了。”
“知道了。”宿兮点头应下,对陶木晴道,“我们走吧。”
“好。”她也没再追问下去,量来这话也无关紧要。陶木晴扶着他在轮椅上坐好,回身又去整理包袱,思忖了一会儿,她还是抓起床头那件尚未替他补好的衣衫放进布包中,这才推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