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沈家庄,乃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山庄,光下人家仆便有百来人,再算上雇来的守卫,一共是三百人。
暂不提庄中摆设如何,就且是寻常客房就已比得上上等客栈的雅间。自然,要安置此番前来赴宴的这几十个江湖人自是不在话下。
因得线索不多,证据亦是不足,陶木晴并未被关押进柴房,只与其余众人一样住在沈晨天备好的厢房中。左侧住着郑铁石,右侧住着张镖头,对面便是那步云霄。
说白了也就是变相的看守。
院外夜幕降临,黑云合璧,风声萧萧,吹动树叶飒飒作响。
屋里未点上灯,好似里面的人已然睡下。
陶木晴暗伏在窗边,静看着一队子巡逻守卫从门口经过。不由就咬了咬下唇,轻眯眼睛。
据她观察,这庄中守卫是半个时辰换一轮,一个时辰从她们这处巡视过去。沈老庄主的房外有四个守卫,功夫都不低。
她对自己的轻功倒是很有信心,只是也不敢贸然行事。还是等子时周遭的人都睡下了再做行动为妙。
特别是着黑衣的那个剑客,脚上速度虽不比她快,可耳力不能小瞧,轻微动静却也都听得到。
如是所想,她又掏出怀里的桃花印,接着月光细看。
印是青玉所制,那上面雕着的是三朵桃花,两朵半开,一朵盛开,于月光下如水流动。
江湖人皆知晓,沈家乃是靠珠宝一行发家做大的,屋中藏匿了无数奇珍异宝,近日里还有一批新的入货。
陶木晴蹙了蹙眉,合拢了手,把桃花印握住。
……
也许这其中会有师父要她寻的那个避毒珠。
桃花门的圣物丢失,传出去不晓得会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她需赶在旁的人找到之前将圣物取回,否则……否则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
申时二刻,风清月冷。
沈府主宅前走过五六个手持刀刃的守卫,脚步声齐齐的,听着便知道是极其训练有素,一路过去带得那院里的树也沙沙而响。
待这巡守离开了短短半刻时间,就有一个身影自树上旋身下来,落地无声,可见这轻功甚好。
陶木晴左右环顾,等确定无人才猫腰贴上房门。指尖戳破窗纸往里瞧,正东面,月光不偏不倚洒了进来,照在床上,空无一人。
沈家老爷的尸首想必是早被人抬了出去,只是不知道沈晨天为何还要在院外加四个看守,这未免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陶木晴一面心头不解,一面从头上拔出支骨簪来,对着那门锁掏了几下。
“啪”,那锁轻易被她打开。陶木晴赶紧闪身进去,又复关好门。
白日里头她曾在屋中偶然间嗅到一股油烟味道,若是没记错,那味道应当是厨房里才有的。只是奇怪,沈家这般经斤斤计较又置办奢华的地方,会让堂堂庄主的卧房里残留这怪味?
往前面走了几步,她愕然止住脚,脑中狐疑:难不成,这和沈庄主的死,有何关联?
很快她又摇了摇头。
再如何也不干她的事,横竖自己已经淌了浑水,剩下的只等找到珠子就溜之大吉,什么张镖头、王镖头的,都搁一边儿去。
武林之大,江湖深远,让他们自个儿找去。
这么一想,心里瞬间舒坦了许多。陶木晴稳了稳心神,方小心翼翼地探查起四周来。
沈老爷的卧房比起她的来自然大了许多,分里外两间,外面摆有小方桌,桌上已没了茶具,绛紫色的桌布上映着几滴血水。
旁边是大白地青花瓷瓶,上插了几卷书画。西面的小窗帘布放了下来,帘子一侧是个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和玩物。
陶木晴随即几步走过去,伸手一件一件翻开。
书自是不必理会,她只挨个瞧那些小盒子里的东西。
从左到右,是青玉砚,水晶杯,玛瑙珊瑚,错金博山炉,满目的璀璨金光,看得她呆愣愣的。不愧是大财主,且随便拿一样都够她吃好几年的了。
陶木晴到底是觉得自己无能,闯荡江湖那么久,哪回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可不像这些人……衣食无忧,想来也颇羡慕。
正叹着气要转身,忽余光似瞥见正对面挂着的那幅仕女图动了一动。
陶木晴当即警惕起来,骤然回头,死盯着那画卷,手探至腰间,摸了一枚镖刀,随时欲掷出。
等了约摸有一炷香时间,这画仍是静静靠在墙上,纹丝不动,看不出有何端倪。她稍稍放松下来,兴许是自己眼花看错。
但难耐好奇,陶木晴又慢慢移了步子,悄然靠近那画。
当下盛行花鸟图,在自己房中挂这般仕女图已是很不常见了。她不懂画,也不知这画得如何,只看那画上的女子手执团扇,细眼秀眉,盈盈含笑。
这时,乍起了一阵风,原本明朗的月慢慢被遮住,屋里顿时暗淡下来。
仅是看着这女子脸上的笑,却无端觉得有些阴森可怖,分明是寻常模样,欢喜之容,但莫名的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鬼使神差般,陶木晴抬起手,食指轻轻触摸那仕女面庞,不甚粗糙的纸张还有些冰凉,和指腹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果然不过是普通画卷。陶木晴轻吐出口气来,暗嘲自己胆小,放下手欲迈步离开。
忽一霎那间,一只血淋淋的手从那仕女图中突然伸出来,戳破了画中女子的脸,直逼她面门。
陶木晴吓得险些叫出声,那手离得她双目只有一寸距离,食指的指甲已然没有,光秃秃的,血肉模糊。
饶得是再强作镇定也无济于事,她几步跑到门边,抖着手拉开,撒腿就狂奔出去,慌忙间忘了锁上门。干脆连周遭是否有巡守经过也不再顾及,顶着一身冷汗跃出院子。
*
天边微蓝,隐隐有日光吐出。
燕生推着宿兮慢慢从厨房中出来,隔着一堵墙,外面站着几个抱剑而立的守卫,斜眼瞥了瞥他们二人,眸中略有戒备之色。
燕生极其不满地瞪了回去,小声嘀咕:
“这些人……搞什么,合着还把我们当犯人一样看着不成?”
宿兮却是一笑,毫不在意:
“他们守他们的,你何必管那么多。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别的又有甚值得多心的。”
“……说的也是。”
拐过厨房一侧,还没见得路,就听到有人在谈话。
“三盛那小子,今天还没得人影吗?”
“是啊,我前儿个去屋里找他都没寻到人。”
宿兮抬眼看去,站在一排花盆儿前面的是一老一少两人,老的穿一身微厚的灰袄子,下巴的胡须灰白,大约已过花甲;下面仰头望着的那小厮穿了件鸭卵青的窄袖衫,浓眉大眼,身形瘦小。
“那毛孩子,跑去哪儿野了。”老者摇头叹气,背着手。
“没准儿是上镇子上看病去了呢?”
老者忽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不如,你就替他把那些活儿干了吧,老这么拖着,指不定欧阳管家又怪罪下来。”
“别介啊张伯。”那小厮连忙摆手,“三盛哥又有柴要劈,又有菜要烧,我不过一个打理后院的,哪儿做的了这么多啊。”
“唉!你这小子,平日里那么清闲,如今叫你做点事儿就推三阻四的,我……”
停了片刻,燕生颇为不解的低头看了看宿兮,又看了看前面的两个人。
“三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像是才回神过来,宿兮怔了一下,淡淡摆头:
“哦,没有……继续走吧。”
见他不说,燕生也没放在心上,犹自叨叨念念说个不停。
“这沈大少爷和那张镖头当真是怪,你说他明明是让你查案子的,怎的到头来连出个门儿都要人时时刻刻看着。反而案子的事,半点不给你管呢?”
闻得此言,宿兮自也有数,浅浅笑道:
“那张总镖头嘴上虽说得痛快,实际不过是借我之名堂而皇之插手沈家的事,他垂涎沈家家财也不是一时了,此番好机会,不用岂不是可惜?”
“……张总镖头……他?”燕生略有讶然。
宿兮移目,去看那旁边的柳枝,漫不经心道:“你入世不久,多方事情还该留心些。”
“哦。”他有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那三哥你的意思……这张镖头是杀了沈庄主的凶手了?”
“我可没这么说。”他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只是这沈家庄子倒比我想象中古怪许多,看来此次难免会有大麻烦。”
“大麻烦?”燕生挠了挠头,仍是不解,“这话怎么说?”
宿兮轻笑一声,带了一丝兴味看着他:“你可知,昨日我扶沈大少爷起身时,发现了什么么?”
他能以这般口吻来问,想必是何种稀奇事,燕生不禁借口问:
“是什么?”
宿兮“唰”的一下展开扇子来,徐徐摇,好久才道出下一句。
“他沈家少爷,居然是个女子。”
“什……什么?!”燕生下意识提高了音量,“沈少爷他……”
“嘘——”宿兮眉峰一拧,伸出食指来让他噤声。后者赶紧捂住嘴。
“总而言之,此后行事要小心,最好莫要去招惹麻烦。旁人若不来犯我,我自不必理会旁人,可旁人若是犯了我……”他勾唇微笑,手中扇子突然合拢,“那就不能我怪手下不留情了。”
最后那一句燕生还是明白的,简而言之,就是以牙还牙,凡是要以武力解决,就是解决不了的……那也要想法子解决。
即便左右一思索觉得和宿兮的话有些差距,但最后懒得多想,心道,得过且过。
步出花园,天才慢慢亮了起来。燕生不由自主拿手掩了掩口,打了个呵欠。他与宿兮本不住一处,前面的小岔口即是分路之处。
见得他面容疲倦,宿兮不禁道:
“劳烦你了,这么早起来……我本不想打扰到你们的。”
“不会不会。”燕生乐呵呵地摆手,“你是我三哥嘛。”
这话很简单,不过听入耳中也有暖意,宿兮含笑:
“早些回去再睡一会儿吧,我自己一个人走就是。”
大概也是渴睡得紧,燕生没再推辞,草草与他告了别就往自己屋里赶。
这南方的秋日总是温和如春,阳光和蔼,照得人身上舒适。
此刻甚早,没遇上别的什么人。方才跟着的那几个守卫似也散了去,他就独自行在僻静的石板路上,听着木轮在地上缓缓转动发出的声响。这一瞬,觉得心头很静。
若是以前他兴许还会有兴致去管上一管这类闲事,只是近些年来倦意甚重,就这么看着,也觉得心烦。
索性还是袖手冷眼旁观的为好。
刚转过面前的石门,却不想迎面就冒冒失失撞上来一个人,听她呼吸急促,像是跑了很长一段路似的。她的膝盖正巧碰上他左腿,毫无感觉,宿兮不觉紧了紧眉头。
因得惯性,陶木晴没停住脚先是往前倾了倾,最后身形又不稳,干脆就往后坐在了地上,右膝盖正磕着轮椅的一处,疼得她咬牙倒吸了口凉气。
这几日不是不顺,是越发不顺。
没多久之前是被怪物吓到,这一路没头没脑的跑,竟撞到人,撞到人也罢了,这人……似乎还不是站着的。
“嘶……”陶木晴揉了揉膝盖正准备站起来,面前忽有一只手朝她摊开,青衫衣袖轻轻拂动。
宿兮莞尔道:“没事吧?”
这儒雅俊朗的脸俯视看她,眼角微弯,温煦带笑。
陶木晴没接他的手,自顾闷闷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裙。
“又是你啊……”
宿兮仍保持笑容,很自然地收回手来。
“姑娘那么匆忙,可是在躲什么人?”
她一惊,当即坚定否决:“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宿兮看在眼里,也不当面点破她:“不用如此慌张,我没别的意思。”目光落于她膝盖上,又很随意的问,“适才可有撞伤?”
“这点小伤小痛,几时够我在意的。”陶木晴很大度的拍拍胸膛,而后拿眼瞟他,“倒是你……我记得我好像碰着你的左腿了,你……没什么事儿吧?”
“左腿么?”宿兮垂眸,看了一眼那泼墨衣摆下的脚,清淡道,“无妨,横竖也没甚知觉。”
“没知觉?……你左腿坏了?”陶木晴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方改话,“我是说……那个,要不要替你找大夫来看看?”
“不用。”宿兮拒绝得很快,“很多年了,要治也不急于一时,无需顾虑。”
抓了抓耳根,陶木晴在原地犹豫了半刻,终是有些过意不去,很生歉意地对他道:
“昨日之事,多谢你,我这人脾气不好,不会说话,若有什么对不住的,你别往心里去。”
“没什么。”宿兮略微低头,沉吟一会,笑道,“其实,你那时之话说得不无道理,名门正派也不全都是仗义之人,偶尔对于邪派的定论,亦是太过武断了些。”
“难得。”陶木晴由衷点头,有些感激,“没想到正派里头还有你这种人。”
“姑娘只是没见过罢了,比在下看得长远的人,举目即是。”
“我看不像。”陶木晴冷哼了一声,想得那些不愉快的事,便再没开口。
沉默了一晌,宿兮见得她脚上穿着神行靴,方才又行色匆匆,不由多少猜得些什么来。只是仍旧笑而不言。
“上回匆忙,还没来得及请教姑娘芳名,不知……可否告知在下?”
她迟疑了一下,道:“我姓陶,名木晴。”
“陶木晴?”宿兮扬眉看她,又在口中轻声慢慢细酌了几遍,继而抬头,微微一笑。
“在下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