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人做事向来很快,加之来者是客,这热水不过一炷香时间便送至宿兮房内。
燕生推着他到浴桶旁,因得行动不便,宽衣之后亦是由他扶着慢慢踏水进去。水温尚好,水漫过他胸前,苏苏麻麻的暖意瞬间传遍全身,浑身的筋骨都松弛下来。
“三哥,要不要我帮你?”
“不必了。”他转过身,淡淡吩咐,“衣服就放在旁边,我若有事再唤你进来。”
“哦。”燕生放下他的衣袍,回头时见得宿兮已经靠在浴桶旁边休息,自己也不好得多做打扰,推门出去了。
木桶乃是上好的楠木而制,不易漏水,事先燕生已放下备好的药草,吻在鼻中有淡淡的安心宁神之效。
即便是如此温暖的热水,左脚仍无半点知觉。宿兮不由伸手摸了摸脚踝,常年未有活动过的地方,在水里显得格外苍白。他摇了摇头,自取了巾布浸水擦拭身体,柔软的丝绸划过胸前,指腹触及那里的几道紫线。
宿兮闭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
今夜亥时一刻,沈家庄中的灯笼零零散散亮起,暗黄昏昏,隐隐有股阴气。
燕生弯腰小心瞅着那窗外,低低道:
“三哥,他们走了。”
“很好。”宿兮转着轮椅把桌上灯烛仅剩的一点火星掐灭,“他们大约要有所行动,趁此时机好生准备。”
“你说咱们能逃出去吗?”燕生极有些拿不准,不是说他对自个儿功夫有所怀疑,只是这庄子里的守卫太多,看着也都不弱,单凭他们两个怕是要杀出条血路来。
“不知道。”宿兮回得很干脆,“我只知,如今不走,留下来只能等死。”
说得有道理。燕生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批守卫过了,要半个时辰之后才会有第二批。我们这院子离后门最近,期间会路过张镖头的小院,如果不出差错,一盏茶时间应当没问题。”燕生犹自琢磨,说给他听。
“嗯。”宿兮随意地应下,刚要至门边,又似想起什么来,多说了一句,“去找陶姑娘过来吧,她一个女儿家,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也是。”燕生走到他前面,蹑手拉开门,“吱呀”一声轻响。院外漆黑一片,没有灯光,婆娑的树影在这般情景之下异常的可怖。
眼瞅一切正常,燕生几步跳到宿兮身后欲要推他往侧门走,不想围墙那面骤然亮起一道火光,他尚不及躲避,就听见齐齐的脚步声无礼的破门而入。
带头的是个穿着沈家守卫袍的中年男子,脸上有条疤痕。
“宿先生,这位少侠,如此时候为何不在房中休息?”
宿兮展开扇子,轻轻摇晃,嘴角含笑:“在下见今夜月色正好,就出来赏赏月,想来不打紧的吧?”
那男子脸色暗沉,语调平静:“这么晚了,先生还是回房里的好。凶手未擒,庄里现下还不太平。”
“我三哥想怎么着,你们还管不着!”燕生听着火大,不由上前一步。
“小燕。”宿兮收了扇子,面不改色地垂眸道,“不得无礼。”
燕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宿兮朝他使了个眼色,后者只得闷闷地退回。
他手拿折扇朝对面的人抱拳拱了拱,斯文儒雅:
“这位大哥,我们当真不过是想赏月,可否能行个方便?”
“明月日日有,宿先生又何必急于这一时。”那人毫不松口,语气生硬。
燕生:“你……”
“既然这般,那我也就不坚持了。”宿兮理了理衣襟,“我们自会回房,这位大哥若是无事,就请先回吧。”
那人犹豫了一下,抱拳道:“我还是看着先生进去吧。”
“请随意。”宿兮转过轮椅面朝屋门,身后的燕生不情不愿的拖着步子跟上去。
夜风乍起,吹动树枝左右摇曳,几片枯叶随风离枝,在空中盘旋数圈,最后归于地面。
来者算上那中年男人一共是七人,一字排开,若从两端开攻应当会比较容易一些。
轮椅缓缓行了一半,宿兮忽抬眸,侧目看向燕生,后者当即会意,再抬脚的一瞬,身形一闪,眨眼间已到最右边的一个守卫背后。在众人皆未反应过来时,劈手就狠剁在他脖颈,只听那人一声惨叫,倒地翻滚。
为首的男子见状,面上微变,快速抽出刀来,飞身袭向燕生。
燕生扬眉,赶紧动脚侧身避过,那刀刃贴着他胸脯划过去,幸而没有伤着要害。其余五人早已纷纷拔出武器来,借此空当朝那面孤立无援的宿兮冲去。
一柄长剑刺来,宿兮却是临危不乱,展开铁骨扇挡住面门,伸出左手扣住来者咽喉。未料另一方又有人攻来,他手上施力,拧歪此人脖颈,再合扇,击于另一人下关、极泉、天宗三处穴位,便见此人骤然抽搐不已,大刀脱手。
混战不久,他二人占得上风,燕生一脚踢在男子腹部,扫视周围六人,都在地上□□不止,他心中暗喜,跳到宿兮跟前。
“三哥,我们快走!”
“好。”宿兮点头。
岂知话音刚落,兴许是闻得打斗声,一大群人举着火把叫嚣着赶过来,门口几个领先人低头看得地上情景,又抬头看到宿兮二人,当即举刀要杀过来。
燕生眼疾手快,几拳之下揍倒在地。
“跃墙走!”宿兮当机立断,简洁道。
“是!”燕生推着他又行至左边围墙处,才要施展轻功,却瞧得那顶上有一人腿跨了一半,拿着火把将要跳下来,他心道不好。
“三哥,这边有人!”待转头去看右边围墙,亦有几个人已然跳了下来,手持刀剑,步步逼近。
“那边也有人!”他禁不住慌起来,手足无措地去看宿兮,焦急道,“三哥,我们怎么办啊?”
当下境况着实很糟糕,宿兮眉尖深蹙,容不得多想,沉声道:“进屋,快。”
听他命令,燕生二话不说推着轮椅就奔到房中,回身“啪”地锁上门,赶紧的搬了几重桌椅柜子在门口堵着。
不消片刻,就有人重重撞门的声响。好在沈家庄每个房间的门都很结实,量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何危险。只是这如今前有追兵,后无逃路,岂不是等人瓮中捉鳖了?
燕生顿时在屋里团团转。嘴里不住叨念:
“这怎生是好啊,怎生是好啊……我燕生这么大了,还没娶媳妇呢,燕家就剩我一个传宗接代,可不能死在这破地方啊!”
“小燕,你先莫急。”宿兮摇头,想劝慰他,哪知耳畔听得空气中有所振动,他急忙偏过脸,一支羽箭正射在墙上。
燕生不觉一惊,跑到窗边,掀开帘子一角看,嚷嚷出来:
“哇,三哥!他们准备放火箭了,难不成要烧死咱们?”
“别在那里立着!快回来!”宿兮急声出口,下半句话还没说,就有一道火光射在卷帘上,只短短霎那,就宛若火龙一般在屋子周围窜开了。燕生左袖不慎沾了火苗,他慌忙抖着把他拍掉,一个劲儿蹦到宿兮跟前。
“这、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何要赶尽杀绝……”
浓烟滚滚,慢慢开始从门缝下渗进,燕生跳脚不止,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宿兮盯着那桌上的灯盏,面沉如水,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一把拉住他的手:
“随我来。”
行到里间的卧房内,他抬头四下张望,移了轮椅到床边架子旁,随之伸手摁在一个支架上,微用力往下一扳,听得“啪”地轻响。燕生还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都失重坠入无底黑暗之中。
果然这架子上藏有玄机,沈家客房的地面乃是中空,想来下面亦别有洞天。
不过令宿兮有些没预料到的是,他与燕生竟并非落向同一处。
四面的空间不甚狭小,勉强可容纳两个人,他一手扶着轮椅,一掌拍在侧壁,借着掌力减缓下落的趋势,即便如此,触地时浑身还是被震得生疼。
稍稍整理一下思绪,宿兮皱着眉打量周遭环境,四壁砖石,坚硬又颇有些年代,想来不是近期造好的。
前面是一条不宽的石板道,看着甚像密道一类的东西,却转向头顶,上方深黑,不过据他屋中的机关看来,沈家庄子的别处住房必定也同样会有。
如此说来,沈庄主很早以前便有另有企图了?他的目的,究竟在何?
可是这又与他先前的一些猜测相矛盾起来,顿然觉得脑中凌乱。
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寻得小燕所在为上。
宿兮手摁在木轮上正要推,不想传来一股钝痛,他抖着将手摊开于眼前,那上面的鲜血刺目惊心。想来是方才下坠时掌心撑着墙,一路滑下来故而磨掉了皮。
宿兮动了动眉,欲从怀里取出巾布来擦拭,岂料听得一声惊呼,他还未颔首看,就瞧得一人从上面落下来,顾不得多想,顺手扣在那人臂弯拦住她,这才避免直直摔在地上。
约摸是身形有些不稳,那人摇摇晃晃险些没一头栽进他怀里,混乱中拨开额前刘海匆匆就道谢。
“多谢……”
四目相对,陶木晴怔怔看着他,一瞬之后脸上露出笑意来:“是你啊。”
宿兮伸手扶住她,见得她站直拍身上的灰,这才疑惑:“你怎么……”
陶木晴收回手来,也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继而笑道:
“别提了,我被上面那几个人追得好惨,喊打喊杀的,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蔽处,不想我才坐下,就去端了那茶杯,莫名其妙便掉下来了。”
然后又很理解地点点头:“你也是被追杀的吧?”嗟叹口气。
“我早觉这庄子里有古怪了,果然当初出来时没仔细看黄历,如今这里头看着就不像甚好地方。别说出去了,连个门儿都没见着。”
宿兮倒也不慌不急,只温然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若是遇上事,再恼也是无用,不如就着走下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名堂。”
“你说得也对理。”陶木晴朝他笑笑,余光撇着自己衣角上的一丝血迹,不由愣道。
“诶?是我哪儿受伤了么,怎么没觉得疼……”她翻来覆去瞧了个遍,觉得不解,“奇怪,我没伤啊。”
宿兮微微把手掌往后掩了掩,陶木晴眼尖倒瞧得正着。
“你手流血了?……”
“不碍事,只是皮外伤。”
后者不由分说就拉过他手来看,啧啧出声。
“伤得挺厉害的啊,若是不包扎只怕会化脓。”陶木晴一面头头是道说着,一面张嘴就咬下袖摆一段来,宿兮还来不及制止。
“……不必这样麻烦,我……”
“我有金疮药。”她拿着一个小绿瓶子向他显摆,颇为得意地挑挑眉,“你是大少爷,不常走江湖的。咱们这种人身上总备着这些药啊,草啊什么的,擦上这个好得很快。”她抹上膏药,一圈一圈缠在宿兮手掌。
冰凉的药覆在伤口处,那破皮的地方缓缓有些清凉的感觉。
“我可不保证会不会留疤啊。”陶木晴嗟叹着摇摇头,“好些药里面都掺了其他东西,药不纯,害得我好几个伤口都落了疤,现在都还没好……幸而没在脸上,否则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嫁出去。”
听得前面,他心中本还有一丝同情,待得闻陶木晴说到后半句,不禁就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对宿兮这副表情很是不满意,陶木晴略有不悦的皱眉,说得理所当然,“你是男子,自然不会懂。这张脸可是我招摇撞骗的本钱啊。”
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