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梅牵衣想出怎么解释她没来由的“伤痛”,旁边的梅夫人脸色倏变,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的牵牵没事!有娘护着,牵牵没事!”
梅夫人对展凉颜在湖庄陷害梅牵衣之事仍然耿耿于怀,即使是所谓以“爱”之名。谁让她的女儿为难,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她都绝不原谅。如今见他又诱人去怀疑女儿受过极重的伤痛,心中对他的恶感又增了三分。
梅青玄摸了摸梅牵衣的头,笑道:“小果儿放心,牵牵不会有事。展兄弟只说对了一半。真有过伤痛的人的确不会把童采月那点悲伤看在眼里,但若完全不懂悲伤为何物,自然也不会受她琴音所惑。咱家牵牵心思单纯,又有小果儿你疼着,还有她爹我疼着,哪有机会去明白什么叫悲伤?不懂悲伤,又怎么会被悲伤所伤?”
想起有个词叫“对牛弹琴”,众人恍然大悟一致点头称是。谭中柳虽觉得奇怪,但也极是懂得抓时机地举手保证:“还有我。我也会一直疼着牵牵,让她永远无忧无虑,永远都不懂悲伤。”
谭中杨听到他这般信誓旦旦,心中微讶。早从他坚持要送到梅牵衣回金陵他就纳闷了。他这个弟弟素来就痴,书痴画痴美人痴。一旦迷上了哪个姑娘,就会晕头转向,直到把人画完了,才能稍微找回点神智,再往后去又会逐渐厌倦。年纪虽不大,惹出的风流债却已不少了。因此,谈笑二生都不敢太放任他在江湖放荡,就怕哪一天真的惹上麻烦。
但这次对这个梅姑娘,似乎时间长了点。他在心中默数了一下,这梅家姑娘极好骗,都已经大半个月了,按常理,画也该画完,应该到感情衰退期了,他应该是庆幸他来帮他解围,让他好脱身的,怎么反而还赖着不肯走了?不仅如此,还能当着人家姑娘爹娘的面说出这一辈子的承诺。这梅姑娘,他从刚才就一直观察着,明明是个大姑娘了,但全家都把她当小孩哄着,她也只会乖巧听话,很显然心智有问题。唔,原来果然是心智受损啊。
展凉颜望着这一群睁眼说瞎话的人,有些厌烦地又闭上了眼睛。闭眼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黑夜里醒来,见到的那一双眼睛。为什么会和梦里的朵朵重合?
再度睁开眼来,望着梅牵衣,梅牵衣已经被梅夫人带出去了。他回头又看了金雨朵一眼。金雨朵正帮金夫人收拾着药具,似乎感应到他在看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第二天天明,他们从歙县上岸,改走官道。
谭中柳不肯回家,谭中杨好奇为什么他这次的兴趣能持续这么长时间,于是也以护送之名,陪着他们一起回金陵。
一路上浩浩荡荡,马蹄扬灰,车轮辚辚。众人经过新安江上那一战,都元气有损,且照顾到展凉颜身有重伤,一路行程极慢,走了近三天才到铜陵,再由铜陵换水路,取道长江回金陵。到了长江,基本就属于金家梅家的势力范围,前两天戒备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了不少。
这几日,展凉颜坐在马车里,由冬枝照看着。梅牵衣骑马在外,有梅夫人看着,又有谭中柳跟在左右,他们几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她心里有大量的疑惑未解。她自以为极了解的展凉颜变成了迷一样。与他朝夕相对一年,不知道他为什么怕黑,不知道他有什么伤痛能伤到心智,更不知道为什么他既然想离开灵婴楼,却又会带着灵婴楼做那么多坏事。
她对他有疑惑,却也十分清楚,那是当初那个展凉颜,现在这个展凉颜,对她来讲,就是一个□□。
回头望去,那个□□正靠在窗边,望着外面不知哪里的风景。梅牵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就看到了金雨朵。金雨朵站在桅杆下面,跟上面扯帆的梅疏凝说话。梅疏凝则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偷空低头来回她一两句。二人说笑间,金雨朵突然飘飘跃起,也跃到了那桅杆之上。梅疏凝吓得一把抓住了她,她却笑得甜蜜蜜。梅疏凝无奈地轻轻扯了扯她垂在胸前的小辫子。
梅牵衣再移过视线去,却发现展凉颜的目光已经看向她了。她心中幸灾乐祸的心思一起,就走到窗前,倚在窗沿,故意道:“看,我哥跟金鱼姐姐感情好吧?”
展凉颜挑挑眉,抬起手肘在窗沿上,支起下巴,倒是极认真地看着她。
梅牵衣见他气定神闲,一副她在无理取闹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恼,补充一句:“等回到金陵,他们就成亲了!”
展凉颜微微怔了怔,又转头朝桅杆上的两人望去。高高的白帆挡住了二人,只能依稀看到透过白帆的两条模糊影子。
他看了一会,收回视线,放下胳膊,淡淡地道:“两情相悦,终成眷属。这是好事。”
梅牵衣一愣,脱口而出:“你觉得这是好事?”
“梅姑娘不觉得吗?”
“我……”她顿了顿,道,“我当然觉得是好事!可是……”
你不应该觉得啊。
梅牵衣想,她的想法果然跟他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么?想到那场婚礼中,展凉颜那“这样就足够”的表情。她想,难道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不计较她喜欢别人吗?若不计较,那还是喜欢吗?
她不懂。她想她是做不到的。若她仍旧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仍旧喜欢别人,她可以不去杀那个“别人”,但绝对做不到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她还得开开心心的。你若无情,我为何要有情?
“我以为,梅姑娘应该希望我喜欢的是你才对。”展凉颜凉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梅牵衣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以为你是谁,谁稀罕你喜欢!”
展凉颜看着她因恼羞成怒而变得红彤彤的脸颊,忽然笑了笑,面如春绽,再次支着下颚在窗沿上,道:“梅姑娘亲口跟我说对我一见钟情……还是说,梅姑娘想否认太湖上看到的,不是我?”
梅牵衣瞪着他的笑颜,极想问他一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笑了?”好在理智管住了她,反问道:“那是你吗,我怎么不知道?”
展凉颜伸手拨了拨她袖子上的银铃,道:“那银铃晃得叮当响的,我不会记错。”手指用力,想掐下一枚银铃,却意外地没有掐下来。他眉头微皱,抬起头来,锁着她的视线,淡淡地陈述:“梅姑娘,你喜欢的是我,不是谭中柳。”
“你……”梅牵衣死瞪着他笃定的眼神,怒极反笑,哼了一声,道:“我倒不知,几时展楼主还成了本姑娘的知己。”
展凉颜看了看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生气的时候就爱唤他“展楼主”。眼眸微垂,突然向她伸过一只手来。梅牵衣直觉地往后退去,展凉颜掀眉睨了她一眼,缓缓将手掌打开,露出掌心的一支梅形花钗。
梅牵衣愣了愣,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些傻地望着他掌心的花钗,想着是什么时候跑到他手里去了。
展凉颜道:“若真是梅姑娘的知己,或许我就明白了。梅姑娘虽然与我敌对,但却好几次都想救我,最后……”他顿了顿,低低地问:“梅姑娘,你为什么要杀我?”低沉的嗓音,当真是让人觉得,这个问题有多沉重。
梅牵衣心头微悸,完全愣住了。关于当日湖庄的事,她以为他会向她兴师问罪,她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却不料他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她为什么杀他。
收起心中古怪的念头,她冷笑一声,收回他掌心的花钗,道:“你也知道我们是敌对。既然是敌对,我为什么不能杀你?更何况是你设计陷害我,是你逼我走投无路,最后也是你要对我赶尽杀绝,我为什么就不能杀你?”
展凉颜望着她,听她细数杀他的理由,半晌,忽道:“我没想杀你。”见梅牵衣一脸不相信,他也不再多说什么,望向船头的船帆。
金雨朵和梅疏凝已经收帆下来,正往船舱里走。金雨朵语笑嫣颜,发髻间的梅形珠花映着夕阳金黄的光线,就那么直直地反射到了他的眼里。
他眼眸微微眯了眯,突然觉得心烦意乱,恰听到梅牵衣问着:“你真的一早就在打算离开灵婴楼?那为什么还要去抢小公子和湖庄小千金?”
他收回视线,冷眸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梅姑娘,有些问题,我不向你追究。同样,有些问题,你也别问我。”
梅牵衣被他呛得目瞪眉竖,猛地一拍窗沿,道:“你要去金陵!去我家!我凭什么不能问?”
她的声音引起了正走到舱口的梅疏凝和金雨朵的注意。尤其是梅疏凝,一听到妹妹的大嗓门,立刻就闪身过来,将她护在身后,兄妹俩同仇敌忾。
“牵牵,怎么了?”
梅牵衣躲在梅疏凝身后瞪着展凉颜,展凉颜倒是一派悠闲地摸了摸鼻子道:“和梅姑娘有点误会。对不住,是我的错。”
跟着过来的金雨朵笑了起来,道:“展大哥,牵牵性子很好。你若惹了她生气,好好哄哄,该道歉的道歉,该解释的解释,说开就好了。”这几天,照顾展凉颜的虽然是冬枝,但冬枝记恨他有掳走小姐且吓坏小姐的“前科”,又看出梅夫人对这个展大爷也不待见,因此,照料起来总不那么尽心尽力。金雨朵看在眼里,也别无他法,只自己多上了点心。是以,这两日下来,倒是她与展凉颜关系最近。
展凉颜果真又道了歉。梅牵衣瞥了他们三人一眼,径直走了。留下梅疏凝与金雨朵惊讶不已,展凉颜则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几天水路,虽没什么意外,却又极其意外。金家梅家走长江商道,沿路闻风来拜访的人竟是络绎不绝。短短的两天不到的水路,走了五天才到乌江镇,估计还得再拖上一天才能回金陵。梅牵衣原本以为梅青玄和金谷川在长江一带真有这么高的名望,后来才发现,这些人打着与金家梅家交好的名义,其实全是冲展凉颜来的,其次就是她。
如今江湖谁都知道了,灵婴楼楼主展凉颜为她梅牵衣,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有好事的江湖人士就爱来凑这个热闹。有拦路寒暄的,有顺路拜访的,还有盛情难却的,还得受邀在临江酒楼吃顿宴席。这些来访者总是或真或假地夸赞她一番,然后或明或暗地试探,灵婴楼是否真懂时空穿梭之术。展凉颜性子孤傲,向来以身体为由,不大理会,偶有说法,也全凭心情。有时候讳莫如深,有时候说也不是不可能,有时候又说只是传言。但经过他这前后不一的说法传出去,反叫江湖人更加怀疑他是欲盖弥彰。
最后,就连慕家庄都来了。当初梅牵衣被展凉颜掳走之时,原本不理江湖事的慕氏十三剑坚持等到把她救回来了,才回慕家庄。后来得知梅牵衣在钱塘客栈剑拟群雄,又听说她在湖庄逼灵婴楼楼主弃暗投明,慕夏瑜顿时后悔莫及。想她慕夏瑜此生宏愿就是让慕家庄能重拾昔日江湖地位,不料这个机会却被武功还不如她的梅牵衣抢走了。失落之下,跟着父亲走商散心,正好又遇上了他们。于是专门停船过来发发牢骚,顺便瞻仰瞻仰那个传说中灵婴楼主的真面目。
梅牵衣见到慕夏瑜时,当真吃了一惊。这个众星拱月的小公主的手上竟然缠着白布,显然是新伤未好。江湖行走受伤是没问题,但受伤的是慕夏瑜就有问题了。
“慕姑娘,你这手是怎么了?”
慕夏瑜满不在乎地道:“路上遇到几个有眼无珠的小毛贼,竟然想抢我慕家庄的货,跟他们打起来了。”
慕氏十三剑不理江湖事,任务就是保护好这个小公主,能让她受伤的,绝不会是几个小毛贼。梅牵衣心中奇怪,当下便细细问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走这一遭长江风平浪静,但慕家庄这一趟长江之行却极为凶险。慕夏瑜年纪小,不曾随货出船,自以为她慕家庄树大招风,有小毛贼来抢劫是自然而然的事,打跑了就行。但看在梅牵衣眼里,却知晓,事情远非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