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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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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阁外,阮娘掀帘而出,就正瞧着桑香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心内明镜似的,多少有些诧异,原来这桑香竟已爱上齐三公子了不成?这却也难怪了,阮娘寻思自个儿不曾得齐晏半点温柔,都还难消心上缠绵相思,更何况这桑香几日来时时同三公子鸳鸯帐子里恩爱,视如珍宝,如今却要被赶出魏园,冷冷孤清,不得相见——这倒也不知是桑香命苦?还是她阮娘更命苦些?

阮娘是个极心软的人,亦是个极敏锐的人,齐三公子正在气头上,说的话并不算准,更何况他既能为了桑香生这样大的气,此事便愈发意味深长了。寻思及此,阮娘上前握着桑香的手,低声道:“你先同我来。”

二人正退出兰若阁园子,沿白缝灰墙乌瓦的甬道缓行时,正遇着芊儿并小丫环匆匆忙忙同行来,脸上似还带着一点得意之色,这芊儿瞧见阮娘,先行了个礼,阮娘倒不知她来这兰若阁什么,桑香却不由多看她一眼。

芊儿亦是头一回见着桑香真容,只是惊诧这园中怎么来了个这样冷清的人物,像是她没有打过照面的哪个杀手——芊儿未曾见过谢阿弱,所以并不吃惊于什么人死复生,但从前她却听峻哥儿提起过谢阿弱此人。说来这峻哥儿最怕这谢阿弱,只因她虽位居魏园第二,却事事直如魏园正主一般作为,毫无禁忌不说,横行霸道亦是常事,连齐三公子都肯让她几分。话说她对峻哥儿常是爱理不理的,若是哪天生了闲心要料理他,准是在校武场上一阵好打,仿佛故意锤炼他筋骨一般——本来,谢阿弱一个排名第二的杀手,何必跟百名外的峻哥儿动手?若不是瞧他不顺眼,存心欺侮后辈,又有谁信呢?

这会桑香瞧着芊儿,自然清楚这芊儿的告密来意,阮娘却不曾晓得,只是好心道:“芊儿你还是先回去罢,齐三公子正是气头上呢,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芊儿迟疑一会,却道:“这也是要紧事,迟了恐怕日后要怪罪。”

说着芊儿仍行了个礼,就转进了兰若阁的园子。

阮娘觉得这芊儿急急忙忙的,好生奇怪,但也顾不上了,这会四下无人,只同桑香道:“你随我去我园子里歇息。”

桑香这才晓得阮娘非但不是要赶她出魏园,还似是要将她藏在自个儿园中,桑香不由问道:“你这般行事,万一被他晓得,岂不是要连累、怪罪于你?”

“阳奉阴违的事我做得多了。”阮娘惬意轻松口吻,仿佛有心体贴桑香适才所受的委屈一般,桑香忍不住淡淡一笑,道:“那他也不查你的错处?”

“查是要查的,但做魏园的杀手要先晓得这界线在何处。比如这回,齐三公子虽如此震怒,口口声声要赶你出魏园,可是他愈是这样生气动怒,愈是不同寻常了!我入魏园这么些年,可是头一遭见他这样,我要真将你送走了,哪日他又回心转意、后悔了,轻轻巧巧一张口就命我寻你回来,天大地大、人海茫茫的,到时我不得找你找得七窍生烟、人仰马翻?”

阮娘玲珑剔透,桑香于此事却当局者迷,疑道:“他当真会回心转意?”

“这你就不懂了罢?男女之事可有许多玄妙之处,就像那世上忸怩女子,要时偏说不要,想时偏说不想。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大有人在呢。”阮娘一个女杀手,对这风月事却颇有心得,桑香听得懵懂,隐约悟道:“你是说齐晏他就如世上忸怩女子一般?”

“啊?”阮娘瞧了瞧四下,忙捂着桑香的嘴道:“姑奶奶,你晓得就好,何必说出口来呢,万一被他听见,我可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桑香不由扑哧一笑,阮娘当真是个妙人,亦是个好人,桑香默了声响,同阮娘一过往其住处去了。

阮娘住在冷橘园,园前常种橘树,此值冬日,雪覆绿叶,冻果挂枝,别有些清雅况味,桑香渐觉得魏园中人虽是干的杀手行当,却皆是有血有肉、知情识趣之人,与江湖外流言大相径庭。

橘园内不过三厢精舍,舍上置一副联,道:“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一入杀手行当,终生难徙,独立无求,难入世流,只好隐居于此深山好林,刻意经营出桃花源般的世外庭院,不过为共取一暖、共安一世罢了。

桑香渐渐心折,愈发通晓这其中滋味,阮娘领她住进西厢,只嘱咐道:“你就在这歇息着,什么常备的东西,我都会给你送来,不可乱走。”

桑香瞧着这房内布置,软榻锦床,妆台三鸟六缠枝宝相花铜镜,各色胭脂水粉齐备,屋当中置镂空青瓷矮炉,既生暖、又生烟,墙上所挂是石榴眠雪好图,案上所摆是青釉刻花长颈瓶,插一枝白梅,用心布置,情怀温脉,说不上来的舒适闲散。

桑香心上偏倚不定,对阮娘的话自是愿意信的,可却又不敢一味信了,万一落空,岂不痛上加痛?不过她自然是哪儿也不想去的,于是脱鞋躺上床去——胡思乱想不如沉睡不醒,任梦中解脱清醒的苦痛呢。

阮娘瞧她这样,也不多与她罗嗦了,只道:

“放心好了,等这两日我先瞧瞧三公子的心意,若有好转,他大后日生辰宴上,你便去练上一曲刀舞博他的欢喜,保你水到渠成。”

桑香却听阮娘说得像没事人一般,只挽着她的袖子,道:“你同我说说,那个谢阿弱是什么人?”

阮娘见她躺在床上,瑟缩心伤模样,楚楚可怜的,却突而问起谢阿弱来,不由安抚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谢阿弱毕竟死了,只有你活着,你还怕什么?”

桑香沉吟不语,看一眼阮娘的神色,她脸上说起谢阿弱,口吻并不见得多快活,桑香早看出她对齐晏的心思,不由道:“那你呢?你又怎么办?”

阮娘一顿,淡淡然笑道:“我早过惯了这冷清日子,更何况这魏园里不缺男人,一个一个都很精壮,都很合我口味!等我阮娘哪日真想嫁人,还不是指谁来谁?”

桑香听她说得轻松自如,不禁报以一笑,却并非是桑香不通晓男女之事求不得的苦楚,而是她晓得多说无益,若姻缘那般易定,那世上月老庙的香火又怎么会鼎盛不衰、人来人往呢?

却说那厢兰若阁、东暖阁中,芊儿通禀了,进了阁内,齐三公子脸色果然难看,提笔正要摹那《汲黯传》小楷书帖,才写了个题,却难写下去了,只狠狠揉了那纸,铺了新纸镇上,提笔沾墨再写,仍是不得神髓——此帖最要紧宽和雍容、风骨秀逸,有轻裘带之风,可齐三公子正是盛怒之时,刻意平心静气也只是表面气象,一下笔来就是混乱难定,兴许书个狂草倒可有些精进呢?

他一气恼了,索性将笔掷在纸上,笔上墨溅了那满白纸斑斑点点,如墨梅一般,这样用力一掷,甚至要折了那外披翠鸟名贵细毫的兼毫笔,从来齐三公子最爱惜这一笔一纸的百物,这会却半点也不心疼了!他还直想将这满案的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去呢!

芊娘进阁来就正遇着这心绪极坏的齐三公子,她刻意低了声,柔和禀道:

“芊娘有事通禀三公子——因此事与陈四嫂子死在乐馆一事有干系,所以不敢怠慢。”

齐三公子正拿帕子擦拭手上沾染的墨渍,只应了声“说来听听”,他的思绪却飘向这几日幻境。此时他冷静了些才开始心疑——那个叫桑香的武功倒不差,无论是飞檐走壁的轻功,还是同他学剑射箭时的招式,皆是个练家子,绝非一个舞伎的功力!若非她待他的情态与阿弱截然不同,心虚意怯的,不似阿弱坦荡冷漠,他又怎么会分得出真假?更何况她的身子,即便坠崖生还,怎生半点伤痕也无?甚至连眼睛都好了?这世上何处有这样的灵丹妙药?

齐三公子想着桑香的身子,愈发着恼,指节握得紧紧的,向来他洁身自好、厌恶男女欢爱,谁料想这个来历不明的桑香,她倒敢!倒敢!齐三公子心中莫名升腾起节烈妇人守贞被毁时的怨念,直想把那个桑香挫骨扬灰了!可他盛怒归盛怒,若非昨夜她那样心狠果决,点晕他昏睡穴,砍去那巫坛子,他这会还大梦不醒。

这个叫桑香的,总算还有点良心!若非她还晓得为他着想,不惜惊醒他,他决不会留情放她一条生路!

芊儿却不知齐三公子这会心海翻江,只禀道:“今日我回乐馆略收拾杂物时,却听见月娘与珊瑚密谈,珊瑚亲口承认冷枫儿是她所杀,人都死了,话语里却半点悔改之意也无,口口声声说是为她爹爹陈绝刀出口恶气!”

齐三公子听了只淡然道:“她一个小姑娘,哪来的这等戾气?”

“三公子有所不知,我听闻那些收拾园子的下人说,在珊瑚的房内还发现了银针扎小人的残偶,还说上头写的八字正是陈四嫂的,看来这珊瑚想冷枫儿死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芊儿言之凿凿,却也是实话,毕竟那行巫之事,齐三公子也是亲自同桑香一块瞧着的。

桑香,桑香,齐三公子一想到他痴痴为她覆上黑衣面具,牵着她于那清冷茶花中拂衣走过,他那时心上欢喜,如今看来,却是个天大的笑话!

齐三公子一时气血翻腾,他本就日久毒深,这会脸色惨白,汗如浆出,他挥手命芊儿退下,自个儿起身来,才要推开随安堂内室的暗门,却因这猛一起身,气力更加不继,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原本要步出东暖阁的芊娘吓了一跳,忙呼喝了外头小侍进来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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