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无止境的等待,一点点吞噬了宋云宁初始时疯长的思念。
脚腕上的蚀骨之毒在慢慢地消退,肌肉随之缓缓长出。从仲夏到深冬,原先枯瘦的身体也少许的恢复过来。然而这全可归结于神医祁南庆的妙手回春。至于宋云宁本人,却是越来越消沉。
女儿对于自己的怨念,宋子陵是看得出来的。对于一个十年前因为父亲而遭遇灭门惨案,十年后又因为父亲无法和相爱之人厮守。换做别的人,怕是难以平心静气。而宋云宁,则是平淡过了头,憋着一股子怨气不发作,只是都在一个屋檐下偏偏刻意去躲避他。
宋子陵宁愿她大吵大闹,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出来,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眼见着宋云宁越来越憔悴,宋子陵觉得还不如去投案自首。
于是在来年初春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宋子陵偷偷告别了祁南庆,策马踏上了去皓景京都的路途。
宋云宁自认不是自私的人,但是她却没办法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
拿着所谓的不败兵法独自一人去皓景皇宫面见皇帝,要求以此兵法换取女儿的平安和自由。宋云宁觉得宋子陵根本就是被关了十年以后变成白痴了。居然去和一国之君做交易,而且还是以一名叛国将军的身份。
真不知道他是太伟大还是太天真。
宋云宁只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回到暖泉镇去做最后的告别。
她信任和依赖的人,只有那个看起来还是小孩子的池应。虽然不见得对方现在还记得她。
从她决定要走的时候就知道的,那个孩子会在某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忘记有她这么一个人,会忘记与她相关的所有的事情。而且之后,也会慢慢地忘掉更多的东西。记忆像海绵里的水,被那种叫做逆噬的病症一点点挤出她的脑海。
就算明明知道池应不会对她有任何印象,可是她还是想再去看她一眼。
见一面,了却最后的思念。
是不是忘记了过去的人,都可以像重新活了一次一样,行为举止完全与之前判若两人。
毫无疑问,现在的池应是快乐的。
甚至,快乐得让人有点不安。傅之觅揉了揉额角,无奈地由着池应拽着自己的衣袖跑到城门里大街,满大街地寻找她要的那种甜腻腻的糕点。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么?”粘稠的糖汁顺着池应的嘴角流下,傅之觅掏出手帕细心地擦拭这些红褐色的糖汁。池应伸出舌尖左舔右舔,末了给了傅之觅一个比那糖汁黏成的糕点还甜的笑容。
傅之觅心尖乱颤,脚下一打滑差点没一头栽地上。
池应丢下手中的糕点双手环抱傅之觅腰间,牢牢地抱着她,避免了对方摔倒在地的糗运。傅之觅顺势直起身,目光正迎上池应纯澈如朗月夜幕的眼眸。那是一双纯净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傅之觅心里一惊,目光躲闪地飘向远方。
这一眼,让傅之觅再次觉得今天太不适合出门了。
虽然近一年未曾见面,但傅之觅无法轻易忘记这个人。
一身月白色长衣,黑色的长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鬓角几缕发丝随风扬起。较之往前,宋云宁更显清瘦,而且脸色异常苍白。一双黑色深沉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傅之觅,以及侧对着她笑得无比欢畅的池应。
还以为已经从这个梦魇里苏醒,哪曾想它一直躲在阴暗处,就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冲出来,狠命一击。连防备之力都没有,更别提还手。
傅之觅愣愣地看着宋云宁靠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近。池应看出她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随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去,目光扫过宋云宁,毫无停顿。
在看到池应几乎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神时,宋云宁就已经崩溃了。
抬起的脚不知是该往前还是该收回。曾经专注于她的目光如今散乱迷茫,从她身上缓缓扫过,却没有停顿,好像她就是一个路人甲。
宋云宁低头苦笑。的确啊,这样的结果早就在意料之中了,可是为什么心有不甘呢?
看着小家伙嘴角红褐色粘稠的糖汁被傅之觅温柔地拭去,看着小家伙挽着傅之觅的手臂亲密无间,看着她旁若无人放肆明媚的笑容……宋云宁重重咳了几声,咽下了梗在喉间的呜咽。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小池的所爱之人。只是无关紧要,甚至连目光都不屑于停留的路人。这种感觉让宋云宁扔开了支撑着她的拐杖,双手捂着脸慢慢蹲下,再也忍不住地任由泪水浸透衣袖。
“傅大捕头,那个瘸子有什么好看的?怎么我感觉你都收不回来眼睛了?”池应不满地摇着傅之觅的手臂,嘟嘴道,“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池应看了又看只觉得那个蹲在地上的人很奇怪,但是又很可怜的样子。也怪不得傅之觅会那么留意她。舔了舔嘴角,残余的甜腻在舌尖回荡,池应却突然觉得这甜味充满苦涩。那个人,浑身上下浸透了悲伤。
让池应不由认真地打量起来她。
看到小家伙似乎不太高兴,傅之觅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试探性地问道:“你不觉得她有些面熟吗?”
池应却没答话,拾起宋云宁丢掉的拐杖几步来到她身边,蹲在她面前小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和语调,三分调侃,两分认真,剩下的就是好奇。
这样一个小孩子,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些不开心的和她有关的过往。快乐得很虚幻。
抬头,满面泪痕犹在,宋云宁勉强撑起一个笑脸,摇摇头道:“没什么。”接过池应递给她的拐杖,宋云宁心里的无力感再次加深。在池应的搀扶下站起来,宋云宁已是身心俱疲。
“既然已经来了,就回去吧。婆婆和大师她们也都很惦着你。”
宋云宁看着傅之觅还有几分可以称得上真诚的表情,犹豫了一下,问道:“真的,可以去么?”
“老傅你要她去我们家么?”池应扭头问道,后者略一怔,反问道:“不行吗?”
池应想了想,微笑道:“没有啊,家里平时都没什么客人,我很欢迎这位姐姐过去呢。”
傅之觅略略松口气,再看宋云宁咬了咬唇,给了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却似乎带着几分胆怯的感觉。傅之觅侧身来到宋云宁另一边,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宋云宁鬓角飘扬的发丝,居然有几根是白色的。
这一个发现让她突然有了种负罪感。
池应这一路走的都兴致勃勃。宋云宁腿脚不便由傅之觅搀扶,这小家伙就一直蹦蹦跳跳兴致盎然地跟宋云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问她从哪里来,要做什么,还问她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宋云宁很有耐心地编排了一番谎言。
趁池应不注意的时候,傅之觅跟宋云宁介绍了池应现在的病况。她的记忆能力已经退化到最多持续一个时辰的地步。也就是说,就算池应现在虽然算是认识了她,但可能到了家里一转身她就会成为池应印象里的陌生人。
所有说过的话她都不会记得。
更别提那些独属于两个人的过往。
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过去,孤独地留在宋云宁的脑海,像一场她一个人做的梦。从此以后再没有另一个人可以证明这些记忆真的存在过。
在踏入池府的前一刻,宋云宁叫下了池应。
池应满脸的询问,目光纯粹,像极了此刻无云的天空。
“你,真的,对我没有任何印象了么?”宋云宁死死地攥着手中的拐杖,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
池应“噫”了一声,睁大眼睛很快地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一刻,宋云宁觉得世界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