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来了。”哥哥将茶水端出,整个人在屋内夜明珠的照耀下灼灼生辉,我这才好好看清他的相貌。
哦,三年不见,哥哥更加俊美清逸了。一头乌丝倾泻而下,用一条红线在末尾一绑,让哥哥的气质透出一股慵懒。面若冠玉,眉峰并不凛冽,透着包容尘世万象的悲悯与宽容,星眸璀璨,目光若那冬日的朝阳,温暖如昔。嘴角勾着一丝宠溺的微笑。一袭白衣并不是用绸缎做成,而是普通的白布,但穿在哥哥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朴素淡雅。
传说中的“亲人眼里出西施”就是我这样的吧。
我低头啄了口茶,脱口感慨:“我家哥哥真是天下最美的男子啊……”
哥哥神色一僵,哭笑不得。我这才注意到他坐的位置旁的茶几上有一盘未下完的棋。我捏着下巴走过去,探究地观摩了一眼,疑惑道:“黑子明明已快获胜,为何要引白子进入自己的腹地呢?”
哥哥微笑,摸了摸我的头,“看来这几年你的棋艺倒是没落下。”小时候,我的棋便是哥哥教的,哥哥从学堂学了多少,就教我多少,不时与我对弈,棋艺倒是突飞猛进,学堂的先生直夸哥哥天资聪颖,哪知道这天资的背后有妹妹我一子一子惨败后不服输,研习了许多棋谱前赴后继地继续输棋,一来一回,哥哥对付我就不得不动起心思了,棋艺自然进步得快了。
“哥你这般……应该不是存心让对方的吧?”从棋盘上就可看出,对方实力不弱,稍微退让可能全盘皆输,哥哥这似让不让的,是为了什么?
哥哥“呵呵”一笑,“怎不说对方棋艺高超,你家哥哥不敌呢?”
我送了一记白眼过去:“可能么?你可是柳逐影!我柳染夕的天才哥哥!会输?”
哥哥摸摸鼻子,“看来我在染夕心中地位崇高啊……”顿一下:“好吧,不瞒你,的确不是存心退让。染夕,你可知道,这围棋最大的魅力却不是争个输赢。”
说到这份上,我若不懂,也枉为他妹妹了。“哥方才的棋友……是那位大人?”他想为那位御史大人暗示什么?想到那位大人办了黄家,势必是皇帝的人,那……哥哥暗示他的事情,会不会与当年柳家案子有关?
哥哥惊异看了我一眼:“你认识他?”
“一面之缘。”我耸肩,“只是相貌过于显眼,所以就记住了。更何况他还被姿姐……”忽然噤声,想起哥哥“或许”不识得荷姿,说了也无用。抬眼仔细瞧哥哥神情,并未见其有任何波动。
不愧是我柳染夕的哥哥!我这停顿不可谓不明显,停顿的地方不可谓不引人深思,胃口吊得如此重,我家哥哥啊,你怎么眼波都不动一下来明确妹妹我的猜测呢?
“染夕,你一个女子,在杭州一个人开店也不容易。”哥哥叹了口气,忽然转向另外一个话题,责问道:“我若不派人来找,你是不是打定了心思不会来找哥哥的?”
我一怔,垂眸浅笑,却不语。我也算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从前耳濡目染的,无非是三从四德,明白一个未婚女子怀孕是多大的耻辱。碧门的碧染不会在乎,但如今,兄长面前,我只是柳染夕。
柳染夕会在乎。
“算了。”哥哥摸了摸我的头,“还是我方才的话,平安就好。”末了正色道:“听说你今儿个被八王请去了?”
“呃……”哥哥消息蛮灵通嘛。
“他……没有为难你吧。”
嗯?我错愕看着哥哥一双透着关切的眸子,“我与他无冤无仇,何来‘为难’一说?”难不成王府也有哥哥的眼线,目睹了我今日发生的事情?
“没有就好。”哥哥欣慰一笑。
我又与哥哥说了许多我这几月来杭州的趣事,弄得哥哥哭笑不得。
“想不到你这宝贝还为你挡去了许多祸事。”哥哥摇头苦笑。
“可不是,”我将手放上小腹,低头浅笑:“有一日,一位富家公子仗着有钱硬要拉我去做妾,彼时我刚刚怀了三个月的胎儿,并不明显。于是我微笑着答复他:‘好啊,将我这肚里的孩儿也一并娶了去可好?’后来便再未见那公子来生事了。”
“你这丫头……”哥哥叹了口气,“这孩儿生下来又该怎样呢?这孩子父亲不出现,别人总要生疑的。”
我耸肩,“走步算步。”然后转眸贼笑:“哥,你这把年纪了,什么时候才能为我柳家传香火啊?”
只见哥哥神色一黯,我顿时觉得说错了话。哥哥在这个地方,自有他的目的,也有苦楚,我怎能去要求他任何?
“染夕……我……”哥哥怅然抬头,“十九岁之时,我拒了这‘云天’幕后老板的亲事,便对她立了誓,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的。”
我瞪大眼睛。还有这等誓言?为何?哥哥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云天”幕后之人又是谁?为何逼得哥哥立下这等誓言?
“所以……”哥哥神色一转,认真道:“染夕,若你不嫌,生了孩儿,无论男女,都过继给我吧,就当……我为咱柳家接替的香火。你亦可一人轻轻松松的,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
不会有的了,不会有幸福了。如果哥哥你不幸福,做妹子的又怎能幸福呢?
我一时无言,暂时没有应下这事,眼珠子四处乱转,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冷的话题。
“咦?”我将目光放在柜子上,“这柜子上怎么有字?”
那柜子侧面,以极淡的墨迹书着一首诗: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岳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瞟到落款,我吃了一惊——柳三变?!
再看年代,竟是咸平六年!
不要问我与这大词人柳三变的关系……我姓柳他也姓柳,好吧……我知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我只知道幼时曾经在京城一见,爹叫他“七哥”,我与哥哥得叫他一声“七伯”。我们柳家世代为官,柳七伯在家族中算少见的不成材,到如今诗词满天飞,全天下传唱,也算成器了。
这首《望海潮》一反柳七伯平常的婉约细腻风格,波澜起伏、大气回肠,让人仿佛亲临其境。
我回望哥哥,用询问的眼神凝视他。
哥哥温和一笑,解释道:“这房间曾经是七伯的,七伯当年年少,见了杭州的美景诗兴大发,这柜子上有他的诗不奇怪。”
“看来这‘云天’年代久远。”我惊叹,然后摇了摇头不满:“想不到咱家七伯穷愁潦倒这么大半辈子,不仅醉情于莺燕美色,还……”——还好这一口。
我忽然意识到话不对景,立即噤声,将后半句硬生生咽了下去。
昔日云天是相公馆,柳七伯住这里自然是……但是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刺痛这这云天头牌的哥哥的心?
哥哥只是一怔,张口欲言,最后也学着我咽了下去。
多年不见,我们竟都学会了将话语往肚子里面咽,这可是所谓的……生疏?
我心里面极力地想否认这一点。
沉默片刻。
我叹了口气,事先打破僵冷,“也不知柳七伯现在怎样了?家里的堂兄与婶婶可还在等他衣锦还乡。”七伯这些年放浪形骸,该是伤透了家中等他归去的妻儿之心吧?
哥哥本来在沉思,听我出声,旋即回神,安抚一笑:“我七月之时还见过七伯。”
“啊?”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惊愕。
“七伯路过江南,在‘云天’留宿过几日。后来就辞别了。”哥哥说道,眼光瞥向窗外,“八月的时候,听说他上京去见了晏殊大人,请求改官,被晏殊大人给拒了。”
“哎……”我又叹了口气,“七伯文采如此好,怎么就屡考不中呢?”
哥哥将眼光别回来,“或许圣上惜才识才,想让七伯留在民间写出更多的佳词来吧。”
“哥,”我思索了半响,终于还是开口请求:“我想见一个人。”
“谁?”哥哥漫不经心地答。
“‘云天’的……”我抬头望着哥哥,正色道出那个名字:“梅娘。”
哥哥神色一凝:“你去见她做什么?”他没有问我是否认识梅娘,只是问我去见她的目的。
哥哥……是否一开始就知道我认识梅枝了呢?
思及此,我也不加隐瞒坦白:“有些私怨……想当面了结。”
哥哥凝重地盯了我半晌,叹了口气,将头转向门外大声道:“风烟!”然后换回来看着我,柔声叮嘱:“早去早回。”